终章

    (二十二)

    昨日卫庄进宫,本以为皇帝召他是因北境有战事,可皇帝只是随口提了几句,称兵权交接平稳,又夸他这些年带兵有功,转而竟问起了韩非。

    “你与朕的九弟如何了?”皇帝问,又笑道,“九弟这些年自由惯了,只怕叫你费心了。”

    卫庄有些拘谨,这是他第一次单独与皇帝谈及他与韩非的婚事。

    皇帝比韩非大了近十岁,几乎像是卫庄半个丈人。

    卫庄绷直了脊背,正襟危坐:“陛下,臣对晋亲王……自是十分喜欢,谢陛下赐婚。”

    皇帝笑道:“可朕怎么听说,你们大婚那夜,竟是分房而睡?”

    卫庄一滞,耳根不自觉地发红,连忙解释:“……都是臣的不是。臣那时有些别扭,如今都已经说开了。”

    他顿了一下,正色道:“臣对晋亲王是真心的。”

    皇帝似笑非笑道:“这么说,你已钟情于九弟了?”

    卫庄毫不犹豫道:“臣这辈子,非晋亲王不可。”

    皇帝看着卫庄,卫庄继续道:“不敢欺瞒陛下,臣与晋亲王已永久标记,此生只会有他这一位坤泽。”

    皇帝指尖轻轻敲了敲案几,慢条斯理地道:“这毕竟是你的一面之词。朕也不愿九弟受了委屈。”

    卫庄心中一紧,皇帝的语气仍旧温和,甚至还带着几分揶揄:“一会儿你先等在屏风后,朕让人叫九弟过来,说你已经走了,让九弟自己也说一说,如何?”

    卫庄觉得有些奇异,却又说不上来何处不妥,点头道:“臣遵旨。”

    “那之后……”卫庄喉结滚动,握着韩非微凉的手,“你就来了。”

    韩非与他十指相扣,轻声说:“原来是这样。”

    “那你是不是也该告诉我……”卫庄关切道,“为何突然病成了这般?”

    韩非的眼睫微微颤动,而后道:“……我昨日在宫门外,就是与你分别的地方……滑了胎。”

    卫庄整个人一僵,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你说什么?”

    韩非默默转过头去,握着卫庄的手指攥紧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转回来看向卫庄,颤抖着说:“卫庄兄……我们的孩子……没了。”

    这一刻卫庄只觉得连呼吸也不能够。

    他不是没想过韩非可能出了什么事,可他没想到——竟是这一件事。

    他们竟已有过一个孩子……

    可在他还不知道的时候,就又失去了。

    卫庄的胸口像被人狠狠捶了一拳,有过母亲险些流产的经历,他清楚那过程是如何凶险。

    巨大的心痛与愧疚包裹了他,卫庄紧紧地抱住韩非:“……抱歉。”

    他紧闭着双目,羞愧难当:“我才是那个该道歉的。都是我的错……

    我明知你身体不好,昨天竟还叫你淋了一路的雨……”

    都是他太无能,让情绪控制了自己,才叫韩非受苦,叫他们幼小的孩子失去了生命。

    都怨他。

    “不怪你。” 韩非打断了他的话,摇头道,“你也不知道我那时有了孕。”

    卫庄鼻头一酸,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将头埋进韩非的怀中:“……非弟。”

    两人在榻上默默相拥良久,卫庄终于低哑着嗓子开口:“非弟,我有件事……一直没告诉你。”

    韩非依着他:“什么事?”

    卫庄缓缓道:“当年离别时,你我相约在青龙寺再见一面,我却没有赴约……其实不是因为卫家急着北上,而是我有意不与你相见。”

    韩非微微一怔:“为何?”

    卫庄轻叹了一声:“你不怪我吗?”

    他这倒是真把韩非问住了,韩非:“都那么多年过去了……”

    卫庄摇头:“那时我母亲听闻云妃娘娘过世的消息,伤心欲绝,损了身子,我年少无知,反怪到云妃娘娘和你身上。”

    他心中涌起愧意:“……所以,我故意没去赴约。”

    韩非轻笑了一声:“……原来是这样。”

    卫庄的心猛地一揪。

    韩非不责怪他,甚至连“为什么”都没问,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原来如此……

    如果韩非怨他、恼他,他或许还能好受一点。

    可韩非什么都没问,就像过去那些年,卫庄默默接受他的腿疾,接受他再无法掌兵的事实一样。

    卫庄越想越觉得胸闷,握紧了韩非的手:“非弟,当年是我不对……若你心里仍有怨,便罚我吧。”

    他几乎是请求一般:“至少……让我补偿你。”

    韩非笑了笑,他仍没恢复元气,话音很轻:“好吧。既然你执意要罚,那就罚你吻我一回——”

    他带着几分促狭:“今天你都还没亲过我。”

    卫庄失笑,看到韩非尽力让自己显得高兴的样子,几乎就要滚下泪来,俯身吻了韩非。

    “其实当年我去了北境,心里一直放不下你,想要给你写信道歉,可是……我拉不下这个脸。”卫庄小声说,“我本想等你先给我寄信,再回信给你讲这些,结果……”

    结果他一直没收到韩非的信,还以为韩非定是记恨上他了。

    韩非笑道:“那倒巧了,我当年确实写了信给你。”

    卫庄一愣:“……你也写了?可我怎么从未收到过你的信……是途中丢了么?”

    韩非抬手指了书桌:“书桌里有个暗格,你打开看看。”

    卫庄来到书桌前,伸手在边缘摸索了一下,用力一推,只听“咔哒”一声,暗格应声弹开。

    一叠厚厚的信笺整整齐齐地躺在暗格里,信封上以熟悉字迹书写的“表兄卫庄敬启”略微有些褪色,是少年人尘封了多年的心事。

    卫庄沉默了片刻,回到了榻前,问:“我能打开么?”

    韩非笑了:“本就是寄给你的。”

    这叠信件按写信的时间排列,卫庄拆开了第一封,里面的字迹尚稚嫩,是当年韩非的笔迹无疑:

    “卫庄兄,昨日我听宫人说起,北境这个月就要开始降雪了,到时候一定很冷,你还习惯吗?北境的雪天,是不是和京城里很不一样……”

    卫庄看向韩非:“韩非,这些信……你为何没寄?”

    韩非:“我以为它们寄出去了。”

    卫庄目光微动,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韩非缓缓开口:“一开始我并不知情,直到后来,有人将这些未曾寄出的信件找出来还给我,我才知道,原来,我的信从未被送出去——宫人们嫌弃北境天高路远,私自压下了我的信。”

    卫庄低声问:“是谁帮你查到这些的?”

    韩非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卫庄兄,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问过你,我母亲的死因?”

    卫庄点头:“我只知外界传闻云妃娘娘是病逝。”

    韩非垂下眼:“她是被逼死的。”

    卫庄的瞳仁微微一缩,韩非缓缓道:“当年她被污蔑与侍卫私通,想要求父皇彻查此事,父皇却连见她一面都不愿。最后,母亲为了不牵连我,选择以死明志。而父皇恍若根本不知此事,还在跟别的女人共度春宵。”

    他的声音,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可卫庄知道韩非心中不可能不痛。

    沉默了片刻,卫庄问:“你……是因此才站到韩宇那边?”

    韩非轻笑了一声:“我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想要让父皇付出代价,凭自己,无异于天方夜谭。所以,当四哥走到我面前,给了我选择的机会,我又为什么要拒绝?”

    卫庄:“……我明白了。这些信也是陛下帮你找回的。”

    韩非轻声道:“从前我一直以为……你从未回信,是因为你嫌我烦,不愿理我。”

    卫庄心中一痛。他本以为,是韩非生他的气,才不愿写信。而韩非却误以为,是他收到了信,却从未回过。

    他们两人,竟因这场误会,错过了多少彼此的少年时光。

    卫庄沉默了许久,深深吻住韩非:“我们再不要分开了。”

    (尾声)

    两个月后,皇帝的南巡船队返京。

    回宫后不过半日,宫中便秘密下急召,命韩非即刻入宫。

    卫庄正在城郊与兵部的人试验新改进的火铳,烟火弥漫间,忽有王府中一小厮快马赶来,马未停稳便翻身而下:“将军,宫里来人请晋亲王入宫,说是圣上急召。”

    卫庄立刻示意他到一边单独说话:“陛下不是刚回京?”

    小厮压低了声音:“我瞧那阵仗不像是普通传召……门前来了好些禁军,围着殿下去的。”

    卫庄与韩非的私情被皇帝知晓后,一直担心皇帝对韩非有所动作,所幸那时皇帝南巡在即,暂来得及深究。

    他因此与韩非过了一段安稳日子,可没想到,皇帝一回京,便派大批人马去王府请了韩非。

    卫庄心头一沉,他不是没见识过皇帝的手腕,不知道皇帝这回又想要如何,根本不愿托大,要是韩非真有什么闪失……

    他顾不上多想,嫌乘车太慢,直接找人要来了一匹快马。

    卫庄的左腿有疾,正常骑姿下无法用力夹紧马腹,因此在北境时练过侧身骑马——两腿至于同侧,虽不稳妥,却也可快骑。

    然而这种姿势容易重心不稳,稍有不慎便易坠马。可今日,他早已顾不上许多。

    好似应了韩非滑胎那日的情景,没跑出多远,天空就响起闷雷,骤雨倾盆而至。

    卫庄咬咬牙,连一丝减速的念头都没有,一路向着皇宫飞驰。

    韩非入宫后,一行人没带去大殿,而是来到了皇帝的寝宫。

    寝宫的陈设布置庄严华美,可今日氛围却十分压抑,众人停在了屏风外,侍者低声道:“陛下正在里头等九殿下。”

    韩非进屋就闻到了药味,就知道了定是皇帝病重。独自走上前,掀起床前的纱幔,看到了一双无神的眼睛。

    皇帝两鬓生了许多白发,一次南巡,比韩非记忆中的样子老了十岁。

    韩非道:“陛下。”

    皇帝的眼珠动了一下,看向韩非:“……是九弟啊。”

    韩非看着皇帝那双眼睛,虽然眼周没有多少皱纹,却透出浊气,那像是老人的眼睛,叫他想起了父皇:

    “臣弟来看皇兄了。”韩非低声说。

    皇帝语气微弱:“朕……召你入宫,是有一事相托。”

    他顿了顿:“太子年幼……朕已拟诏,待朕薨后,由你摄政。”

    韩非脑中嗡的一声,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本以为即使皇帝不放心朝臣,摄政之位也该交给与他亲近的吴亲王,何况南巡时,吴亲王的封地就在附近。

    “……为什么,”韩非喃喃,“是我?”

    皇帝缓缓道:“这件事,以后你自己去问太医吧。”

    寝殿外,皇后等候已久,见韩非出来,便急着入内照看。

    韩非站在廊下,看着天边的压城的黑云,令人唤来了太医,问起皇帝的病症。

    太医低着头:“陛下已高烧多日了。”

    韩非微微蹙眉:“可知是何因起?”

    太医道:“南巡途中,陛下在河道巡视时染上瘴气,得了疟疾,自此高烧不退……这两日愈发严重,已是进食便吐,到如今……已是药石罔效。”

    一声闷雷后,雨落如注,韩非问:“皇兄病重至此,却未召吴亲王同返王都,而是让我入宫,你可知为何?”

    太医的冷汗从背脊涔涔渗出:“臣不知。”

    韩非转过身来,看着他:“你与陛下近来可有过单独交谈?”

    太医知道此番韩非作为亲王单独受召,已然是板上钉钉的摄政王,只觉得好像一夜之间,昔日那个拘谨的九殿下全不见了,连回话都有些结巴:“臣、臣未曾随驾南巡,上一回单独受召……还是在殿下在宫外滑胎的那日。”

    韩非的目光发沉:“那日,你与陛下说了什么?”

    太医:“……臣诊断后,发现殿下的身体……恐再难承胎。”

    韩非的眼神猛地一变,他全明白了:

    吴亲王已有两子,长子甚至比太子还年长一岁,而他韩非,已没法再有亲生的骨肉。

    所以,他比吴亲王更“合适”。不是因为谋略人品,而是因为他比吴亲王更“安全”——没有子嗣的他,更难对将来太子的帝位构成威胁。

    雨声中,忽有内侍奔出,跪地声泪俱下:“陛下薨了……”

    殿中一片哭声,举宫哀痛。

    卫庄抵达王宫时,原本以为自己会受到阻拦,毕竟他如今没有正式的官职,不能在未受召时随意入宫。

    但出乎意料,这一路竟畅通无阻。

    卫庄心觉不对,可他眼下无心关心这些,下马便急着问晋亲王在何处。

    宫人为他送来拐杖,告诉他晋亲王在寝宫。

    途中,卫庄忽听见哭声。

    他的步子微微一顿,前方寝宫外廊,隐约可见宫女们成片跪地,低声哭泣。

    在宫中能有这样哭丧的规格,只能是帝王驾崩,只是不知是皇帝还是太上皇。

    卫庄并不关心皇帝的死活,拄着拐走上台阶,远远看到了韩非。

    两人目光交汇,韩非刚要朝他走来,卫庄连忙摇头——

    他这回竟又是没顾上打伞,生怕韩非再跟着他淋雨。

    待卫庄走到檐下,韩非问:“……你听说了吗?”

    卫庄问:“听说什么?”

    他知道有皇帝死了。但他直觉韩非想告诉他的并不是这个。

    韩非深深地看着卫庄,眼里忽有泪光闪动:“以后……不会再有人将我们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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