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大雨瓢泼,卫庄回到卫国公府时,府中上下才用了晚膳。
府门前的小厮一怔,只见大雨中卫庄独自推着轮椅而来,没有打伞。湿透的头发和衣衫紧紧贴在身上,昏暗中一双眼睛冷得出奇。
小厮不敢多问,慌忙迎他进府中。管家唐七闻讯匆匆赶来,起初还以为是下人们夸大其词,待亲眼看见卫庄这副模样,心头骤然一紧。
唐七本以为是卫庄和晋亲王这对夫妻吵架,才会一人回到卫府,可转念一想,寻常夫妻拌嘴,何至如此?
他当即吩咐下人备水供卫庄沐浴,又让厨房安排新的餐食。
卫庄一言不发进屋洗了澡,更衣时看到铜镜中的自己,面色苍白,双目无神,好像被这场大雨冲得只剩下了一具空壳。
说一句魂不守舍也不为过。
他从前何曾过这样的时刻?即便是当时得知左腿已废……他都不像是这般失魂落魄。
侍从端来了食盒,饭菜都是精选好开胃的,溢出香味。
可卫庄没有半点胃口,只摆了摆手,让人放在一边。
他拄拐来到书桌前,取了新的笺纸展开,提笔沾墨,可望着那一片空白的纸面,却迟迟未曾落笔。
卫庄不知道他到底该写些什么。
要质问韩非吗?可他知道韩非明明是被逼的,只是在皇帝面前言不由衷。
这些日子的相处中,卫庄看得出来,韩非对他的腿疾从没有过嫌弃,反而诸多体贴包容——这样的温柔与善意,对于朝夕相处的枕边人而言,是难以伪装的。
卫庄只是没料到……原来韩非一开始就站在皇帝那边,与他的婚姻,也仅仅是为了让他交还兵权。
其实这件事也不是那么天衣无缝,早在两人没有成婚,韩非频繁出入皇宫时,他就隐隐觉察了不对劲,可后来他沉浸在新婚的甜蜜里,对那些蹊跷主动选择了视而不见。
他本以为自己得到了韩非的爱,殊不知,那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卫庄搭在桌面上的手指骤然收紧,笺纸被攥成了一团——
他明明都清楚这些道理,可还是不懂,不懂为什么他的一颗心那样痛。
卫庄在灯下出神不知多久,直到雨声渐小,东方泛起一抹鱼肚白,他才终于感到疲倦,在昏沉中靠着桌案阖上了眼睛。
次日午后,雨终于停了,阴沉月余的天空透出几缕日光。
卫庄号称带着和离书来到了晋亲王府。可怀里有的,实际不过一张白纸。
昨夜一整晚,他枯坐书桌前,却始终未曾落笔。
要他佯装大度,说什么和离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的违心话,他实在讲不出来。可真要一五一十地和韩非论起解除婚约后如何分配财产田地,他又觉可笑——
两人毕竟有了夫妻之实,这些日子相伴下来,不管韩非初衷是什么,也并非全无情分。卫庄本就不在乎钱财物质,真要都给韩非了,也无妨。
按理说到了这一步,让府中的门客代笔起草一份和离书,卫庄署名后交由旁人送来即可。可卫庄还是亲自来了。
万一……韩非还有什么话想跟他说,还有什么他不知情的事要与他解释呢?
卫庄告诉自己,他只是想与韩非把话说清楚,不想再留下什么误会,仅此而已。
可一进府中,他就察觉到了异样。王府上下气氛沉闷,卫庄叫来小厮问话,却被告知亲王吩咐了,他们不能告诉卫庄。
“不能告诉我?”卫庄皱了眉头,不知道韩非这是在搞什么,但他心中总有种不好的预感,赶忙赶去了韩非的厢房。
屋内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药味。
几位侍者见了卫庄,纷纷行礼,低声道:“卫将军,殿下正在歇息。”
卫庄抿了抿唇,看向那张垂着帘子的床榻。
他知道韩非昨日在雨里淋了一路,想来是受寒染了风寒,心中又是懊恼:他明明早知韩非体弱,自己淋雨也罢了,何必非要让韩非陪他一同受罪?
那时韩非拒绝宫人送的伞,他就应该阻止。
卫庄挥退了侍者,轻手轻脚掀开窗帘,却是一愣:只见韩非双唇惨白,脸上没有半分血色,一双眼睛好像哭过,到现在也没消肿。
卫庄不明白,他昨日离开时,韩非的身子分明还好好的,怎么一夜之间竟虚弱成了这样?
他心里那点带怒意顿时散了个干净,见韩非这样病着,只觉得难受。
卫庄想摸一摸韩非的额头,却又强行忍住,手指微微收紧了。
韩非听见动静,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卫庄,有一瞬的恍惚,像是没料到他会来。
随后,韩非勉力支起身来,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声音微弱:“……卫庄兄,你来了。”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才张口,便剧烈地咳嗽起来,肩膀都微微颤抖。
卫庄双眉紧蹙,当即扶住了韩非,一手撑着床沿坐上来,好让韩非靠着自己:“这是怎么回事?”
“我还想问你呢……”韩非靠着卫庄,微微喘息,“为什么……你昨天会在大殿的屏风后面……那时宫人过来传话,说你已经回去了……我不知你还在……”
他怕卫庄没耐心听完他的话,说得太急,又是一阵咳嗽,卫庄忙拍了拍韩非的后背:“慢点说。”
“我……”韩非攥住了卫庄的衣角,“我对不起你。”
他眼里水光闪动,卫庄心中不忍:“那都是昨天陛下授意宫人讲的。”
“这么说,”刚才急促的讲话耗去了韩非太多力气,他轻声道,“是你和皇兄合起伙来……骗我……”
卫庄小心翼翼扶韩非躺回被里,才苦笑道:“你这话说的,难道不是你和陛下一道骗我吗?”
“我没有骗你。”韩非抬起眼来看卫庄,“当初……陛下就想要怀柔卫家,通过联姻……让你交出兵权。”
他喘了口气,才道:“可我……喜欢你,不愿看你与旁人成亲,所以主动请缨……”
卫庄滞了一下。想要说点什么,可喉结滚动几回,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他忽然想起了那年,他初进宫伴读,年幼的韩非虽寡言,却总是对他笑。
御赐的点心、宫中少见的玩意,韩非总是第一时间拿来与他分享,明明九皇子是最谨小慎微的一个,却在他受罚关禁闭后,冒风险买通看守,偷偷带着吃食过来看他。
可那时的他什么都不懂。
他只当表弟性格沉静内敛,不知道这些小心翼翼的示好背后,是怎样的细腻情丝。
卫庄叹了口气,一时又好气又好笑:“所以,你就是主动请缨来骗我。”
韩非还在病中的头脑昏沉,翻来覆去想了半天,最后问:“……那你还会原谅我么?”
卫庄心说不原谅我今天就不会来了,嘴上却只道:“你到底是为何病得这般厉害?”他克制着情绪:“我问了府上下人,他们都说是你吩咐,不让我知道。”
韩非没有直接回答,只缓缓伸手,去握卫庄的手。
他的手很凉,指尖冰冷,没有一点力气,哑声道:“你告诉我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就与你说了。”
卫庄看韩非虚弱的模样,心头发涩,来时想的那些质问指责此刻全没了用武之地:“好,我都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