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连续好几天了,一到下班时间,公司窗外就开始飘雨,郁雪舟歪着头拿起手机查看天气预报
——毛毛雨,持续时间不会超过一个小时。
于是她放下手机重新握上鼠标,继续伪装成一个勤勤恳恳的时尚界牛马,眯着眼睛将最后一张“万元高性价比经典款大衣”的剪切图拖到竖版文字旁边,等待雨停。
“嗡嗡~”
没等她来得及校准,刚放下的手机突然震动两下,郁雪舟忙里偷闲,将放在一边的手机重新拖入怀中,解锁查看信息。
【大雪,晚上有没有空?请你吃饭,有事儿跟你说。】
郁雪舟皱了皱眉,抬眼查看备注,然后又看了看消息,继而又抬眼确认备注,就这么来回四五遍之后,才终于确定对面的人没发错消息。
备注上写着“2026最佳女主角”。
而“大雪”是她没错。
思索片刻后,郁雪舟才点开聊天框,打下一行字,按下发送:
【你是本人吗?】
作为她五年的好闺蜜,顾清可不会这么有礼貌的跟她说话。
还“有没有空”?还“请她吃饭”?
更何况明天周六,她们本来就约好了要一起吃饭的。
郁雪舟越想越不对劲,点开聊天框,正准备输入她们俩为了防诈骗设置的暗号,对面突然弹出来了一条消息:
【你受虐狂啊,非得我骂你才行?】
好嘛,这下对味儿了。
郁雪舟笑着删除刚刚打下的字,又重新输入:
【啥事儿啊你直接说呗,咱们明天不是已经约好了出去玩儿吗?】
对面似乎料到了郁雪舟的反映,消息刚发送出去便得到了回应:
【你别管,请你吃饭你还不乐意,就今天,我定了七点在“火车头”。】
“火车头”是一家火锅店。
五年前高考成绩刚出来,郁雪舟坐在家里的台式电脑前,抱着 “万一不适应成年人的生活还能经常回家”的念头,在志愿列表上填上了同城的汉城大学。
结果缘分来了挡都挡不住,十五天的短期军训结束的那天,她为了躲雨,意外闯入了艺术系的教学楼里,在那里认识了表演系的大一新生顾清。
二人像是天雷勾动了地火,不到两个小时就完成了从陌生人到互诉衷肠的灵魂好友的转变,此后的四年,原本被郁雪舟视为“退路”的家被她彻底抛在了脑后。两个专业大相径庭的大学生,愣是克服一切障碍,除了上课外形影不离——旅游、聚餐、聊天,四年时间像是一晃而过。
“火车头”是一家藏在居民楼里的火锅店,不好找,但够好吃。也是大学四年两人消费频次最高的地方,好吃到就算她们已经毕业一年多了,还是时不时选择在那里聚餐。
郁雪舟没怀疑什么,她抬眼瞄了一下右上角的时间:18:21。
【那你得等一会儿了,我刚下班。】
两秒后,对面一锤定音:
【okok,快来吧。】
将最后一张图校准完毕,郁雪舟拿起挂在电脑上的工牌和披在椅背上的驼色大衣,准备打卡下班。
说来也是好笑,当年她高考完,坐在电脑桌前选择新闻传播专业的时候,梦想是成为一名调查记者。
她像每一个钻进理想洞穴的新传学生一样,幻想着自己有一天能“让无力者有力,让悲观者前行”,结果刚出校门,脚迈开才发现铺在洞穴上的假草皮,但为时已晚,她已经心甘情愿地掉进了陷阱里。
进入时尚杂志社成为一名时尚编辑完全是阴差阳错,显然,在当下,拿着一份在央视天气预报栏目的实习证明,并不能帮她找到一份满意的记者工作。
郁雪舟揣着简历敲开各种低调简朴的玻璃大门的时候,学历这块敲门砖最终也只能用来敲门,每个杂志的面试人员一看到她,第一句话就是:
“愿不愿意干直播?”
这是离钱最近的岗位,也是离郁雪舟的梦想最远的岗位。
于是郁雪舟干脆破罐子破摔,转身踏进同一栋楼里的另一家时尚杂志,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成了时尚编辑。
没办法了,好歹在这里她是写文章而不用干直播。
“哔——,打卡成功。”机械女声响起,提醒了座位靠近打卡机的组长Vivienne。
女人梳着干练夸张的大背头,戴着一副形状诡异的银色框架眼镜,嘴上涂着几乎看不出颜色的裸色口红,团成一团的花苞马尾像是鸡毛掸子一样在她的后脑勺呈扇形展开。
她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正要擦肩而过的郁雪舟,伸出修长的手臂,拦住了她:
“Marina,我跟你说的你考虑的怎么样了?我认真……”
“早考虑好了。”郁雪舟打断了组长的话,歪头看向她,扯出了一个让Vivienne预感不妙的微笑,果断直接地回答道:“我还是拒绝。”
“啧,”Vivienne从椅子上站起来,露出了下半身遮住小腿肚的vintage牛仔七分裤:“那你这还是没考虑好啊。”
Vivienne 不厌其烦地再次重复那套劝词:“只是当一天平面模特,你懂的,穿几件衣服拍几张照片就行,其他的和你平时一样,妆都不用画。”
说完Vivienne上下打量了一下郁雪舟,进一步补充道:“衣服都和你平时的私服差不多。”
郁雪舟看着纠缠自己好几天的组长,无奈叹气。
她已经直接拒绝过Vivienne很多次了,每次拒绝完,组长看她就像是看一个闹脾气的小孩儿一样,只会让她回去“再好好想想,机会难得”。
可是她不想当平面模特,再怎么绞尽脑汁的考虑,答案都是大写的“NO”。
对此,Vivienne也是心力交瘁。
其实她也并不是非郁雪舟不可,只是两周前主编定下了下期的杂志封面主题,要求她找到“具有疏离破碎感和未完成感、看起来既矛盾又危险的女艺术家气质”的封面女郎。
瞧瞧这说的是人话吗?未完成感是什么感?
半个人?
一周的时间,她面试了近百个模特,愣是没找到主编想要的感觉,结果踏破铁鞋无觅处,她一抬眼,看见了坐在角落里的郁雪舟。
那天她叼着一支黑色铅笔,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朝着倚靠在窗边正在翻阅杂志的郁雪舟看过去,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就像在看贝拉·塔尔的《都灵之马》,满脑子只有一个感觉
——欣赏郁雪舟必须要有耐心,并且要能够忍受自己花费近三个小时,最终还是无法理解她的可能性存在。
那一刻她就知道,她找到她想要的人了。
郁雪舟和Vivienne差不多高,超过一米七的身高很容易让周围人产生压迫感,尤其Vivienne每天打扮得先锋前卫,简直是看一眼能得风湿的程度。
但是不像Vivienne尖锐直观的时尚态度,郁雪舟是这家不大不小的时尚杂志社的一朵奇葩,她在本应该小众先锋的年纪,拥有着去精致化的新浪潮审美
——换句话说,就是只穿高性价比的经典款,并且懒得打扮。
Vivienne第一次看到郁雪舟从大门走进来的时候,还以为汤唯去韩国的最终目的其实是为了和金敏喜生孩子,而她俩生的孩子现在大学毕业,屈尊来她们杂志社了。
但郁雪舟长得倒是不像汤唯和金敏喜的孩子,吸引Vivienne的主要是她的气质。
郁雪舟的头发很长,一头自然的乌黑长发常年披散到她的肋骨周围,她也从不打算禁锢住,任由头发丝尾端随着不知道从哪里吹来的风自由漂浮。
她标志性的服装就是上半身硬挺的白色衬衫,加上暗红色的麂皮修身长裙,每次她把最外层的短款黑色呢子大衣往身上一套,竖起高领的时候,全身上下便囫囵成一团。
黑黢黢的,叫人看不出任何细节。
郁雪舟的长相并不惊艳,如果非要形容她的样貌的话,Vivienne更愿意用“故事感”这个词。
她看起来是一个经历过很多的人,脸上的每一个五官里都好像藏着什么不可告人,亟待挖掘的秘密,让人心甘情愿将珍贵的时间花在她的身上。
但郁雪舟说到底还是一个整体性的动物,当她出现的时候,周围人总是先被她全身的气质吸引,而后才分出精力去探究她的相貌,但最终,视线无论如何还是会回到她的气质上来。
Vivienne已经缠着郁雪舟一周了,这一周她最经常说的话就是——“可惜了”。
可惜郁雪舟拥有拍完赚不到钱的经典文艺片女主角的样貌,却没有展示它的欲望。
郁雪舟对这一切全然不知,她将薄薄的驼色大衣穿上,熟练地将裹进衣服里的长发揪出一半,撇了撇嘴,抬手按住了组长的肩膀:
“组长,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咱们杂志社吗?”
“知道知道。”Vivienne似乎料到郁雪舟想要说什么,翻了个白眼,无奈摆手。
郁雪舟已经跟她说过很多次了,她来她们杂志社,看中的就是她们当初说的,不需要她做任何与文字内容无关的东西。
而与文字无关的东西,在郁雪舟眼里,直播算一个,当平面模特也算一个。
“郁雪舟,你总有一天会后悔的。”Vivienne叫了她的中文名字,说得一脸认真。
Vivienne比郁雪舟大八岁,三十年的岁月在她脸上没留下多少痕迹,但确实在她的心里留下了深浅不一的刻痕。
她理解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愤世嫉俗、理想主义,对世界怀有一种近乎乌托邦式的期待,但这种期待是注定倒塌的,只不过是或早或晚的问题。
郁雪舟的问题出在她对这种期待的忠诚度,一年了,看起来丝毫没有松动过。
面前的郁雪舟勾唇笑了一下,素净的脸上不施粉黛,显露出一种了然一切后的天真:
“那就先等到我后悔的那天再说吧。”
机会从来不会等人,这么简单的道理Vivienne知道,郁雪舟当然也知道。
郁雪舟的意思,就是再一次明确地拒绝了她。
被Vivienne这么一耽误,等郁雪舟花费二十五块巨款打车到达“火车头”附近的时候,已经过了七点半。
郁雪舟一边往火锅店走,一边不好意思地跟对面的顾清发消息:
【来了来了,到门口了,你人在哪?】
对面沉默了好一会,消息才传来:
【直接进来吧,老位置。】
郁雪舟迈进火锅店,狭窄的店面此刻已经被人填满,她斜身穿过堵在过道两边的顾客,抽空和老板娘点头示意,打了个招呼。
老板娘空出一只手,朝着她指了指天花板,顺便递给她一瓶无糖可乐。
“谢了老板!”她已经是熟客了,熟到完全不用招呼。
郁雪舟轻车熟路地穿过人群走上楼梯,来到了稍微宽敞一点的二楼,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顾清。
顾清扎着一个松松垮垮的丸子头,穿着简单的黑T加牛仔裤,宽大的袖筒下空空荡荡的。
她背对着楼梯口的方向,所以当郁雪舟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吓了一跳。
“你想什么呢?”郁雪舟在旁边的椅子上放下自己的包和可乐,看向今天打扮地格外低调的好友。
她没准备吓她,况且这人来人往的顾清还能被她吓到,应该是自己心里有鬼。
“你是不是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了?”
郁雪舟揶揄她,撸起袖子将顾清已经帮她调好的蘸碟拿到面前。
蚝油、香菜、一大勺蒜泥,再加上香油。
重口味经典款,她每次都吃这一种,最后还要盛一勺原汤。
郁雪舟拿起搭在锅边的铸铁勺伸进锅里。
隔着朦胧的雾气,她好像隐隐约约听到顾清说了一句话:
“大雪,我要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