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

    顾清和郁雪舟同龄,生日前后只相差七天,顾清稍微大些。

    她就靠着这七天,没少在郁雪舟那占便宜,就连郁雪舟的父母都觉得顾清要比郁雪舟成熟很多。

    郁雪舟一直坚称这种观点就是鬼扯,她父母之所以这么觉得,只不过是因为顾清每次来她家都发挥了她在专业课上学习到的高超演技,再加上故意借用一些老电影里的古董台词,把这对传统的老式夫妻唬得一愣一愣的。

    因为内容太过诡异,郁雪舟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是出现了幻听。

    她觉得好笑,看向对面正盯着她看的好友,分享给对方:“你知道我刚才幻听到什么了吗?我居然听到你说你要结婚了。”

    尾音落下,顾清没笑,甚至皱了皱眉。

    这个时候郁雪舟才意识到不对劲。

    二人在雾气中旁若无人地对视三十秒之后,顾清认输,深吸一口气,又重复了一遍:

    “你没有幻听,我真的要结婚了。”

    “哈哈,你别整我了。”

    “我没整你。”

    “别玩儿了,这不好笑!”郁雪舟笑不出来了。

    “我没搞笑!”

    “行了,今天我请你行了吧!别玩儿了!”

    郁雪舟死死盯着表情严肃的顾清看,刚想说这死丫头演技已经出神入化的时候,一个手掌大小的红色小本递到了她的面前。

    她还妄图挣扎:“行了啊,现在为了整我都用上道具了。”

    郁雪舟放下铸铁勺,伸手将结婚证拿过来打开,第一眼先看到了那张照片。

    男的不认识,但女的确实是自己面前的顾清。

    “可以啊,这P得毫无痕迹。”

    紧接着她才看向照片的左侧,持证人后写着顾清的名字。

    视线下移,下半部分还写着一个男人的名字——高以平,是一个她从来没听说过的名字。

    她又看向登记日期,妄图从结婚证上找到任何不合理的证据。

    日期是昨天,钢印也完好无损。

    郁雪舟终于正了正脸色,看向对面的顾清:

    “你这假证哪里做的,怎么跟真的一模一样?你别为了整我,真把自己整成圈内人了。”

    顾清料想到了郁雪舟可能会不相信,但没想到东西都摆在她面前了,她还是宁愿相信她是去犯法做假证了,都不愿意相信她是真的结婚。

    顾清苦笑一声:“我去哪儿认识做假证的人?”

    “你们剧组的道具啊!”郁雪舟已经独自给故事完成了闭环。

    “可是我最近一部戏拍得是古装剧。”

    倚靠在锅沿的铸铁勺滑落进了红油锅里,发出的“噗通”声在说话声中淹没。

    郁雪舟一愣,紧接着突然扬起手中的结婚证,朝着对面的顾清扔了回去。

    “你干什么?”

    顾清将滑落在大腿上的结婚证捡起来,重新装回放在旁边板凳上的LV背包里。

    “你干什么?”郁雪舟现在才意识到顾清几天没见真的结婚了:“你疯了?”

    顾清就知道郁雪舟会是这个反应,但她也心虚,低头拿起长得像地狱用的筷子,尽量不去看她:“可能吧。”

    郁雪舟素净的脸上第一次出现震惊的表情,她长叹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你再跟我说一遍,你真的结婚了?”

    藏在郁雪舟漆黑眼球中的顾清不着痕迹地“嗯”了一声。

    她就知道!

    顾清的演技根本没那么好!

    太夸张了,郁雪舟气得掰起指头数了一遍。

    十二天!两人就十二天没见,顾清居然从单身变成已婚了。

    “不是?跟谁啊你?”自从毕业之后,没听说过顾清交过男朋友。

    “你不认识,家里介绍的。”顾清低着头不去看她,将筷子伸进滚烫沸腾的红色锅底,夹起一块微腥的羊肉卷,吃了一口便吐了出来,“别吃这个,味儿有点大。”

    虽然她还记得郁雪舟不喜欢羊膻味,但郁雪舟没打算放过她。

    郁雪舟将面前的碗筷推开,不顾桌上的油水,身体前倾,抵了上去:“相亲?”

    顾清挑了挑眉。

    郁雪舟有些不敢相信,那个万花丛中过,每叶都粘身的闺蜜,怎么突然去相亲?相完又突然结婚了?

    “那……”“老公”和“男朋友”郁雪舟都说不出口,只能换个说法,“你跟那个男的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顾清搅了搅碗里快要凝固的蘸料,声音有些小:“#@¥#。”

    “啊?”郁雪舟完全没听清。

    顾清只好破罐破摔:“三周前。”

    郁雪舟差点翻出一个白眼。

    三周!

    他们俩来得及问清楚对方家里到底几口人吗?

    “你在搞闪婚啊?”

    “闪婚”两个字像是戳中了顾清,她气急败坏,终于瞪着一双漂亮的眼睛回看向郁雪舟:“对,我就是在搞闪婚。”

    郁雪舟一时无语,她知道顾清为什么这么生气。

    大三的时候郁雪舟和顾清出去旅游,刚在民宿躺下,郁雪舟就收到了母亲给她发的消息,说她老家的表姐准备结婚了,和对方认识四个月,见过不到十次面。

    那天晚上,两个还将未来幻想成自由理想的年轻人,对这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展现了超出常人的唾弃,并口无遮拦地发表了各种猛烈的抨击。

    “一场人口交易。”

    “一种动物行为。”

    “要是我以后闪婚,你一定要打醒我。”

    “他们只是爱一种身份,而不是爱对方这个人。”

    “爱?大雪,你居然说爱?”

    好吧,那个时候两个人已经开始意识到爱只是一场虚假的幻觉了。

    郁雪舟从回忆中挣脱出来,看向对面陌生的朋友。

    她还有好多问题要问,但越问越觉得心凉,嘴巴尝试张开又很快合上,最后只能叹气,像是只有最后一次机会一样,问出最关键的问题:

    “为什么啊?你才刚毕业啊?”

    刚毕业一年多,双脚从子宫里挣脱出来,还没站稳。

    “已经毕业一年多了,”顾清放下筷子,认真看向对面的好友,态度明显和她不同:“在演员这个行业里,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了。”

    顾清与郁雪舟不一样,她不像郁雪舟,可以凭借着在杂志社的摸爬滚打,用时间换前途,演员这个行业,就是一点力加很多运的事情,她没那个运。

    有时候让一个人意识到自己没有才华是一件极其残忍的事情。

    顾清花了很多年尝试去施展自己所谓的“才华”,看着过去同班的同学们已经开始小有名气的时候,她虽然嘴上逞能,但心里还是多少有点儿着急的。

    在不知名的小剧组里摸爬滚打,像一个商品一样等待着其他人的挑选,她知道所有演员都会经历这些,可她变得开始没有把握了。

    没有把握确定自己经历这些真的是有意义的,也没有把握告诉自己最终会有结果的。

    才华在她这里成了一根悬而欲绝的丝线,是否断裂全在她一念之间。

    她尝试去接受自己其实是没有才华的,从小父母给她花了那么多钱,学习艺术、培养审美,全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可是接受之后怎么办呢?

    顾清很生气,却是对自己生气。

    她选择背叛过去的自己,踏入一条即使是在昨天,自己还完全不能接受的选择。

    她选择了婚姻,和一个父母介绍的、刚认识的人。

    “我看你真是疯了!”郁雪舟听到这话更生气了,毕业之前俩人还凑到一起,约定至少在吃人不吐骨头的社会上生活三年再考虑放弃,她看向眼神已经暗淡下去的顾清:“你的工作呢?你的最佳女主角怎么办?”

    “最佳女主角我是不敢想了,但我只是结婚,又不是缺手缺脚,还是会继续工作的。”

    “为什么不想了?”

    顾清端着饮料的手一愣。

    她不明白郁雪舟的意思,她为什么还要想?凭什么还要想呢?

    面前的郁雪舟瞪着乌黑发亮的眼睛看着她,像是要扒下她皱巴巴的外皮,直到甘愿掏出自己腐烂的内心为止。

    “不可能了,你到底明白吗?不要这么幼稚了,已经不可能了。”

    郁雪舟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顾清太坚定了,她说出“不可能”的时候,就好像这三个字是什么宇宙级的世界真理一样。

    她听到过很多人说这句话,但能从顾清嘴里听到,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

    “你……你到底怎么了?”郁雪舟的眼睛染上雾气,开始变得模糊,连面前顾清的脸都变得割裂起来。

    顾清不敢再去看她,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手上沾染的辣油轻而易举地刺激出她的眼泪:“没怎么,我只是……我只是长大了。”

    脑海里再次想起毕业前二人的夜谈:

    “成熟是成年人为自己的懦弱取的花名。”

    眼睁睁地看着朋友滑向跷跷板另一边是很不好受的,在郁雪舟眼里,顾清就好像是另一个自己。

    她突然觉得口干舌燥,只能侧身将旁边老板娘送的可乐往嘴里倒。

    眼泪滴落进可乐里,然后又混合着可乐被她喝下去

    可乐刚开封,正是气最足的时候,大口大口地往里灌,口腔瞬间被刺痛感盛满,气体从泪腺溢出,又带出来几滴眼泪。

    郁雪舟用长发遮住自己的脸,发尾掉落进蘸碟里她也不管,她满脑子想的,只是不想让顾清看到自己的脸。

    “大雪?大雪?”

    沉默太久,顾清也觉得心慌,她宁愿郁雪舟现在打她都好。

    但郁雪舟只是从可乐中抬起脸来,又沉默了好久,才像无事发生一样看向她:“那个高以平,他会花时间陪你看老电影吗?”

    ——

    饭吃不下去,郁雪舟再也无法平静地面对顾清,她声称公司有事,没等顾清结账送她便拿起挎包走出了火锅店。

    毛毛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强降雨,郁雪舟被架在那儿无法回头,只能一头扎进大雨中。

    都骗她。

    连天气预报也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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