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路》是海德格尔的一本著作，它摆在我于上海的办公室的书架上很久。

    Holzweg，林中路，在德语中指的是穿越森林的小路。这些路通常是伐木工人为了搬运木材而开辟的，但它们可能在某处终止，没有通向明确的目的地。因此，它们既通向深处，也可能是断头路。

    用更简单的话说，林中路，意味着一条“死路”。

    在中文语境中，我们常说“死路一条”来表达某件事的绝无可能以及绝对的失败，但对于林中路来说，海德格尔却在这样的一条“死路”上赋予的“存在”的意义。

    首先是思考。

    思考是线性的吗？海德格尔说，哲学思考如同在林中行走：没有唯一的明确方向，每条路都可能通向不同的发现或可能走入死胡同。真理的探求并不是直线型的，而是需要在多个路径上不断尝试和探索。

    那些“死路”，在不断为我们提供经验，至少在走到头或者是看不到头的时候，学会怎么转身，去寻找另外一条道路。

    不由得联想到最近在学习一些regression model，在学习到Bias和Variance的高低所带来的Underfitting或者Overfitting，我们需要使用Regularization来纠正这些问题，要获得更好的泛化性能，需要选择合适的模型复杂度，正则化方法和特征工程技巧。正则化技术有很多，有的方式足够有效率，却不一定适合，有的适合，却不一定有用。在发现不对的时候，需要及时采用另一种方法及时去调整。当然，这跟哲学思考本身不能相提并论，但生活亦是哲学，譬如很简单的举例，要知道什么样的妆容适合自己，需要尝试多个风格，仔细在镜子里端详那张脸以及通过他人的反馈来优化，从而找到自己的风格，即妆容的“真理”。

    但所谓妆容过于浅显和简单，和海德格尔先生所提出来的真理相比。

    其次，他认为真理具有隐匿性。

    镜子光滑明亮，我们一眼就可以看出妆容是否适合自己，可真理却被重重障碍所阻挡。森林象征着事物的复杂性和遮蔽性。林中路的探索是一种在遮蔽与显现之间徘徊的过程，这对应海德格尔对真理（aletheia）作为“揭示与遮蔽”的理解。

    我想起了Waldeinsamkeit这个德语单词。

    Wald是森林的意思，einsam是独自，意味着alone，而Keit则是名词后缀。

    有人将这个单词翻译成“林中孤寂”。

    它形容的是一个人走在森林里的那种有点孤单、亦有点欣喜、同时也有点享受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以及远离尘世所带来的时间消融的那种极复杂的感觉，非“孤寂”二字能够简单阐释。那么，我想，一个人独自走在森林中，在遮蔽与显现中的徘徊，真理好似疏疏落落的光源一闪一暗，你瞧着森林深处，走啊走，四处徘徊游荡，好似近了，下一秒却又远了，那种独自一人的彷徨以及隐隐的期待以及些许不可避免的焦灼，是否也能包含在这个Waldeinsamkeit 当中呢？

    在这片森林中，情绪之复杂，态度又该如何呢？

    然后，海德格尔指出，林中路的隐喻也暗示了人类的有限性。我们无法通过单一路径彻底掌握存在的本质，而只能不断接近它。每一条道路都有价值，即使它通向断点，仍然为思考提供了可能性。

    这是一种乐观的解释，所以当你进入了这片森林后，应该将“焦灼”二字划掉。

    可人类在理性上有限，同时也意味着很多时刻，难以用理性去控制感性。我时常害怕一些匪夷所思的存在，打个比方，我害怕燃气灶，尽管很多人包括专业人士告诉我，当今城市公寓里的燃气灶在日常合格检修之下都相对安全，可我依旧害怕。

    他说服了我的理性，可我的理性说服不了我的感性。

    海德格尔说，哲学探索并非为了到达一个终点，而是为了在思考中“漫步”。每一条路都可能揭示存在的某一面，同时遮蔽其他面向。通过这样的隐喻，他希望人们接受探索的不确定性以及思想本身的开放性。

    “不确定性”是唯一能够“确定”的，就像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本身。可当我行走在这片森林中，怀着欢欣雀跃的心情和吃苦耐劳的精神探寻我所寻找的真理，却到最后鞋底上沾满厚厚的泥巴步履维艰，又因为低温而瑟瑟发抖，在若隐若现的真理面前，我是否还能接受这样的不确定性呢？

    最后，因为海德格尔也指出，林中路象征着人类与大地的亲密关联。它通过自然和日常的意象，提醒人们哲学不仅是抽象的思辨，更是回到存在本身，回到生活的根基之中。

    既然论及到了生活层面，妆容风格并不是一盘上不了台面的菜。

    当我辛辛苦苦花了两小时化了一个妆却被镜子中的自己惊吓到时，我是否会和自己怄气呢？

    如果把“情绪”也视为一种收获的话，那每一条路都会有所收获。失望是收获，绝望亦是收获。怀着审美的态度面对生活，面对各种不确定性，“诗意地栖居”，大概是这位大哲学家所希望我们能够做到的。

    也许，就我而言，不可避免地会让海德格尔先生失望，因为我生活在一个极功利的社会环境当中。但是，我也相信，我并非完全使他失望。因为我依然享受走在林中路上时，那些巨大而可爱的树木将他们的枝桠轻轻拂过我肩头的感觉。

    你可以称之为一种“怀念”的情感，一种在不确定性中的自我陶醉，一种刻意的混淆视听。

    有时候，人活着就需要逃亡，逃到感官当中。

    当你于Verfallen——迷失的状态当中，理性无法支撑你去选择道路的时刻，怀念一下那些叶片，拂过脸颊和肩膀的感受，不失为一种慰藉。

    写到这里，我又想到了伊万，大概是因为“叶片”二字。

    伊万对阿辽沙所说的“黏糊糊的叶片”。

    “如果我对这些黏糊糊的叶片还有感情的话，我只会在怀念你的时候爱他们。”

    伊万对阿辽沙这么说。

    也许，我也会对“林中路”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