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突然很想跑步,于是我从书本里面抬起头,合上写得满满当当的笔记本,换上运动鞋,来到大街上,一路奔跑到了柏林墙。
绕过柏林墙,我站在了施普雷河边。
暮时的河水流淌,波光粼粼,我顺着河岸边慢慢地走,耳机里随机播放着音乐,空气冰冷,冻得人直哆嗦,我却很开心。
一个女人叫住了我,问我能不能帮他们拍一张照片。大概所有人都想留住黄昏的美丽时刻,我欣然点头。一名男人把手机递给我,他们在取景框里彼此相拥,亲吻,大笑。
私心让我忍不住说,再来几张,于是他们继续摆pose。
他们实在明艳得过分,那笑容会传染,本来就很开心的我更开心了。
我沿河走,又在岸边坐了一会。真冷,河边没有护栏,我盯着河水,有跳下去的冲动。
我笔下的角色们都那么喜欢跳河,我觉得我也应该跳一次。可很不幸,我怕冷,且不会游泳。我不想上柏林的新闻。
经常,在路边的咖啡馆里会留下一些我的思绪。
我和那些年轻人开心地讨论着过去对我来说深不可测的内容,比如算法、比如数学,但如今我已经能很好地掌握。虽然语言的壁垒让我在讨论完后时常累个半死,但大脑被有用信息填充过头的感觉,无异于饥肠辘辘时的饱餐一顿。
这几天柏林在下雪,在下我人生中最美的一场雪。
离开咖啡厅,我说,我迫不及待要去雪中散步,我拥抱了他们,说,再见。其中一人追了出来,他说,我想和你一起走。
你去哪里呢?我问。
我的电车就在附近,可我想和你一起散步。
他抬头看了看雪,说,多美。
我们一起散步,走进公园,我拍照,他给我拍照,我还堆了个小雪人,他在雪人前面插了根小树枝,我问这是什么意思,他说这是你们中国的那个monkey。我笑了,心想大圣真有名。
身后留下一长串脚印,我们一圈一圈地走,把鞋子深深埋进雪中,我们讨论着阿尔卑斯山,讨论着我最近在阅读的王学泰的游民文化。
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的英文和德文在学习当中过分地混淆,让我说话十分奇怪。
可他们都能明白,一位二十七岁、在欧盟总部工作的德英混血的朋友对我说,我说的话,他都能明白。
是吗?
我想是的,那晚我给他还有一个法国妹妹还有一个中国第弟,讲述着北/朝/鲜的故事,从金氏家族讲到了主/体/思想。几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听得一愣又一愣。
当我说到主/体/思想时,那个欧盟工作的朋友接了话,兴奋地说他知道这个,后来在畅聊中,他告诉我他即将去OECD工作。
老实说我还没羡慕过什么人,这是我第一次羡慕一个人,能说四国语言,投身于政治与经济,都是我很喜欢的领域。
身边的德国朋友都在学俄语,很奇怪,我劝他们学中文,不要让我们的沟通这么不公平,其中一位听了我的话,在中文上更加辛勤耕耘,有一位却固执地跟俄语死磕,要我也学俄语。
我其实很喜欢俄语,我说,我也在学。
我在写一本小说,讲述一个中国人去往俄国的故事。
他们想看我的小说,我说你们看不懂,可他们说,他们要用ChatGPT翻译了来看,我被逗笑,然后接着拒绝。
其实一切都很好,虽然有时心会隐隐作痛,尤其在听到一些音乐时,比如听到Dear John时会想到隋瑛。我好像也在爱着一个无法把控的爱人,心痛到抓不住他,注定会失去他。
这本书对我影响太大,至今还未走出,我甚至不敢打开再读上一遍。
有时候,我会突然摔了笔站起身说,大声说,好崩溃,一切都好崩溃。学也学不懂,写也写不好,自己到底什么时候可以自洽!
这时,身边的朋友都会吓一跳。最开始他们会安慰我,后来他们则见怪不怪。
因为他们知道我不需要安慰,因为在崩溃中我仍在走自己的路。
我知道创作对我来说是一片废墟,可在废墟中我也得继续前行。
就像我漫无目的地跑向柏林墙,没有规划路线,因为我知道柏林墙在哪里。创作的道路前方也有一个点,那个点看不见摸不着,但我知道它不会移动。
于是我步履不停。
今天,柏林零下七度,雪未落,亦未消。
我在家煮意大利面失败,但阿萨姆奶茶做得很成功。
我想,我该换上一双运动鞋,再次跑到柏林墙下去。
墙上,那两个男人几十年了不知疲倦地亲吻,就像有些记忆刻在骨子里无法抹去。
也许我应该报一节游泳课,等到能够真正野游时,再次奔跑到柏林墙,我会毫不犹豫地跳进施普雷河。
我会在河里用德语大声念布莱希特的诗。
大声念保罗·策兰的《死亡赋格》。
唯一的希望就是,在这个很容易大惊小怪的社会里,不要让我上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