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想想,我这辈子活得挺失败的。我就是真的交代在这里了,估计也没人惦记。
两手空空来,无牵无挂去。这样…似乎也不错。
可是,我不想死。
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想活着。
……
[十八岁的方若幻依然爱方若想。]
我猛地坐起身,像突然被灌注了无上动力。
我必须活着!
心存希望,就能找到方向。
我重振旗鼓,准备再拼一把。
更令我心情振奋的是,我听到了一声似有若无的猫叫声,就在我面对着的这个方向,像是有什么人在为我指明前路。或许就是那个王神婆吧,当然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人。
那叫声凄厉哀婉,我却觉得宛若天籁。
我一刻没敢耽搁,起身朝着正前方跑去。
远处一点火红的微光一闪而过,那光点非常小,小到让我禁不住怀疑究竟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我停下脚步,极目远眺,废了好大一番功夫终于确定那并非幻觉,而是真正的火光。更是我心中逐渐燃烧起来的希望。
我不顾一切的向前奔去,根本来不及思考为什么那里会突然出现火光,满脑子只有“跑过去,跑到那个地方去”这唯一的想法。
那里一定是出口,是连接现实的地方,是让我继续活下去的道路。我坚信不疑。
当我终于气喘吁吁的抵达火光跃动的地方,手指触及那从天到地唯一一点焰红时,原本静静蛰伏在我周围充当背景的白雾突然就活了过来,一块接一块的消解,像雪白纸面上晕染开的墨迹。
消散的部分逐渐显露出了被雾气隐藏的斑斓色彩,由模糊到清晰。残存的雾气则凝聚成了一团团银白的光斑,又被我手中的红点吸引,争先恐后的奔涌而来,形成了一股炫丽璀璨的雾点漩涡。
肆意的风将我的发丝吹的凌乱,有些顺势遮挡住了我的视线。我似乎听到了雾点汇聚、交融、舞动、欢鸣的声音,似浪花互击,又似冰雪坠地。
我呆呆地注视着在我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奇异景象,下巴不知何时挨了地。
银白漩涡的正中央红光大盛,雾点的汇聚之势也越来越浩大。红白争辉,率先感到力不从心的却是身为见证者的我。我不得已闭上了眼睛。
而当我重又睁开眼的时候,所有超脱常理的景象都已经销声匿迹,周遭的一切声响也都归于沉寂。
一座庙宇安静立在我面前,砖瓦藏青,朱栏灰顶。郁郁葱葱的高大树木将此处环绕,空气清新让人不觉沉醉。阳光透过树顶照射在我身上,令我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
我看不到来时的路,周围除了面前的这座庙宇也再没有了任何建筑。
就好像我本就站在这里,一睁眼就在了。如果不是身上背着的书包明显轻了不少,我甚至要怀疑之前发生的一切是否只是我的一场梦境。
我猜这里就是“花雾祠”,许多人心向往之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情没由来的激动不已,整个人也控制不住的兴奋。
门扉微微敞开,推开大门毫不费力。
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我将在这个地方找到终结困顿迷茫的东西和即将伴随我一生的价值与意义。
里面不像我想象中的活泛,反倒十分清冷静寂。没有猫叫、没有钟鸣、没有祈祷,只有扫帚清扫落叶的沙沙声。
一名看上去跟方若幻差不多年纪的女孩穿着一身复古的青白长袍,半垂着头扫地。可能是因为时间尚早,她还没有来得及盘头,乌黑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从腰侧飘落,恰没有触及地面,又不会被扬起的灰尘沾染。
这场景唯美淡雅,像一幅古画,让人不忍惊扰。
“你好。”我还没想好该如何开口,画中的少女便注意到了我的存在,抬头主动向我打了声招呼。
她的长相古典大气,一笑倾城。她看向我的眼神专注认真,还有一丝一闪而过的……激动怀念?
我头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但无从查证,我也只好假装自己什么也没看出来。
“姑娘,你好。”难得对上这样的眼神,我难得有些不知所措。
“凝眉,我的名字。”
我点点头,环视一周,试探性的询问道:“凝眉姑娘,请问这附近有猫吗?”
凝眉有些意外:“猫?没有喔。我从没见过这里有别的什么生物。”
“哦,那可能是我听错了。”我皱了皱眉,又问,“那请问这里是‘花雾祠’吗?”
凝眉回头看了一眼匾额上暗金色的三个篆体字符,确定并没有缺失遗漏,笑说:“看来是该换成简体字了,这样的话看着也确实会更方便一些。你找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这就是确认了。
“实不相瞒,我是想请教一下王神婆有关失魂症的事情。凝眉姑娘可不可以告诉我她现在在哪儿?”
凝眉眼中眸光一闪,“王神婆……,哈,有点儿稀奇,居然是这样的称呼吗……”
“什么?”她的声音很轻,轻到我站在距离她差不多三米远的位置一点儿也没听清她说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很抱歉,我也不知道她如今身在何处。可能在过去,可能是未来,也可能就在当下。”凝眉歉然一笑,对我福了福身。
她的话和动作让我摸不着头脑,但莫名其妙的,我却一点儿也不感到失落,仿佛我来这一趟要找的人本就是她,而非‘王神婆’一样。
我不知道原因,但很奇怪,我知道凝眉不会解答我的疑惑。可能她们这种人都喜欢说这些神神叨叨的话吧。我讨厌我妈提及命运和神明时的模样,但我并不反感凝眉这样。
给予我尊重的人,我也愿意尊重她。
王神婆不在,暖暖的事情也没什么进展。我本想告辞离开,可看到凝眉真诚又暖心的笑颜,辞别的话到了嘴边,我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凝眉将手中的扫帚放在一边,把我带到了屋内的香案前。
王神婆这个名号怎么听都是女性,我爸妈也明确表示过他们见到的是个老婆婆,可这花雾祠的神台上供奉的却明显是个男性神明。那神像塑的英姿飒爽,相貌英挺、眉眼锋锐,怎么看怎么帅气逼人。
我心里疑惑,却并没有开口询问。
凝眉边走边说:“我曾经听她提过,失魂症状有二,一为神气不宁,每卧则魂魄飞扬,觉身在床而神魂离体,惊悸多魇而通夕不寐;二则一身分而为两,其一尚存己身,其二下落不明,故无悲无喜、无情无欲,身外人事不可闻。想…,你想知道的是哪一种?”
“……”她刚刚说的我一句都没听懂,打死我也想不明白凝眉为什么突然飙起文言文来了。难不成是为了证明她也有两把刷子?没必要啊根本。
“我听不懂,你可以直白点吗?”
凝眉先是愣了一下,转而爽朗的哈哈大笑起来:“不好意思,我差点忘了……”
笑得我老脸一红,尴尬的直挠头。虽然心里清楚她并非是在嘲笑我,但我还是羞的无地自容。
此时此刻,我终于切实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书到用时方恨少”。
她拉着我坐下,像寻常坐在一起聊天的老友一样,惬意又随性,让我感觉非常舒服。
“刚刚那段话的意思是说,失魂症有两种症状,这第一种症状相比之下较轻一些,说的是,当人的精神状态不安宁的时候,睡觉时魂魄就会飞扬不定。人虽然还躺在床上,灵魂却仿佛离开了身体,也就是我们俗称的‘梦魇’。这种情况下,人常常会感到惊悸,导致整夜整夜无法安睡。”
凝眉耐心又温柔的为我讲解。她语调和缓、语速适中,让人不觉信服。
“第二种症状更为棘手,人的精神就像被一分为二,其中之一仍然留存在自己的身体里,另一个却不知去向。可能过一段时间自己就会回来,这病也就好了,但也可能被困缚在了其他的地方,再也无法回归本体。这种情况下人受到的影响就会更加严重,没有悲喜情绪,没有世俗欲望,也无法对其他的人和事做出正常的回应。嗯,大致来说就是这样。你想知道的是后一种情况?”
“对,你猜的很准。”我思索片刻,问道,“如果是第二种的话,应该怎么办?”
无论是之前的方若幻还是现在的暖暖,他们的情况听上去都属于第二种。
我心里有点想法,但还需要确认。
“定魂。”凝眉意味深长的看我一眼,说,“人们对完整的倾向性总是高于残缺的,魂魄也一样。如果那一缕离体的魂魄尚未找到栖身之地,只要魂魄的主人靠近,五百里以内都将受到感召,本就归属同源的魂魄也自然会回归本体。过不了多久,症状就会自然痊愈。这个过程就叫做定魂。”
我眉头微蹙。
“倘若那魂体已经找到了容身之所,即不会被排斥消融的新主人,那也有别的办法。只要魂体的原主人跟新主人多待在一起,尤其是在魂体不稳的夜晚,至少要从太阳彻底落山之前到第二天升上地平线。日日如此,长此以往也能逐渐恢复正常。只是这个过程会非常漫长,短则五到十年,长则……”凝眉轻笑一声,“这个新主人,也就是我们常说的魂体原主人的定魂人。”
!!!
我瞳孔一缩,不可置信的看向凝眉,心情非常复杂。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方若幻会准时出现在我的每一个夜晚,为什么我妈不在意我,却把我的命看的比什么都重要,她又为什么不允许我离开方若幻,还有……为什么我爸明明不想要二胎,我却依然降生在了这个令人作呕的家庭。
一切都是因为——我是我哥的定魂人!
可笑,太他妈的可笑了!
强压下心底汹涌而出的滔天恨意,我颤抖着嗓音问:“那这定魂人,要怎么找,去哪里找?”
凝眉顿了顿,还是说道:“具体的人和时间,只有失魂者本人能感受到。”
[十个月前,我告诉妈妈我想要个弟弟,所以他来了。]
方若幻那变态的日记内容,我记得一清二楚。
我自嘲的笑笑,心里却堵塞不通,难受的我喘不上气。
原来我的出生、我的存在,从不被任何人期待,甚至一切都是他们计划好的,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有把我当成一个人,而是……用来盛放方若幻那一缕魂魄的容器,包括方若幻自己。
可为什么……我还是不想死呢?明明已经没什么是值得我留恋的了,我却依然想要继续苟活……
我怎么这么贱呢?
命贱,人也贱。
……活着本身就是犯贱。
“你在想什么?”许是我的表情难看到了极点,凝眉有所察觉,侧头问我。
“在想……我是不是不该活……”我眼神放空,叹口气说道。
凝眉并没有认为我在无病呻吟,从而给我灌输什么‘世界依然美好,我们应该热爱生活’、‘人活着就能创造价值,无论遇到怎样的挫折和打击,都不应该自怨自艾’之类的鸡汤,她反而非常认真的在思考我的话,神情如同科学家探寻真理那样虔诚。
但她说出来的话瞬间就让她从一个‘科学家’变成了‘神学家’。
“应该的。”片刻后,她笑道,“我感知到,你的此生是有人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才为你换来的。他希望你可以好好的活着,并祝福你能够跨越所有苦难煎熬,赢得新生。他的心愿足够强烈,强烈到为命主所知,于是这份心愿转接到了你的身上,化为了你对‘活着’的执念。没有什么该不该,遵循你的本心即可。”
“……”我没有回话,但不可否认的是,凝眉的话在我心里留下了浓重的刻印。
至于她说的那个所谓的‘TA’,我只当她是在宽慰我。
“最后送你个礼物吧,请跟我来。”凝眉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翻找了一阵儿以后,递给了我九柱贡香。
“我不太懂这个,也……不会上香。”
凝眉笑了笑:“没关系,心诚则灵。”
我只好硬着头皮点香,对着那尊塑的极好的神像拜了拜,最后把香插进香炉。
人生第一次烧香拜佛,居然就这么草率的拜了……
“嗯,不错。”凝眉却是满意的点了点头。
明明刚认识没多久,我却无法对她产生丝毫防备,甚至有种无法形容的心安。这种感觉很奇怪,但我并不反感。可能这就是别人说的合了眼缘吧。
“你这是要给我开光还是算命啊?”我哭笑不得,调侃她说。心里却并不觉得她有这个能力。
凝眉却摇摇头,煞有其事的说道:“你往后的命运我可算不了。”
我笑了笑,并不意外。
“果然……,是莲花香。嗯,烧的不错。”凝眉双手合十,后又灵活的做了几个让人眼花缭乱的手势,像玄幻小说里的结法印那样。她的手指纤细修长,多么高难度的动作她都能信手拈来。
这是一双非常适合弹钢琴的手。我心不在焉的想到。
下一瞬,凝眉便伸出右手食指猝然点在了我的眉心。她的指尖温热有力,却像一张定身符一般剥夺了我反抗的心思。
她看着我,神情温柔,郑重其事的道:“你会心想事成的,与你有关之事。”她顿了顿,有那么一瞬间的纠结,但最终还是开了口,“只是世间因果守恒,凡事皆有代价,希望你日后莫要后悔。”
我心神俱震,沉默了很久很久,才不抱任何希望的说:“那么,我想要一个像肆珩那样的哥哥,像肆珩对段勉那样全心全意、真心实意待我的哥哥……”
听到我的愿望,凝眉面露微笑。似乎是我的错觉,她的笑里总有一丝苦涩的意味。当她收回手指的时候,我忽然感到非常疲惫,眼皮控制不住的想要闭合,眼前凝眉的身影也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她的声音也开始变得飘渺空灵,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传入我的脑海。
“会有的…,你其实一直都有啊……”
……
花雾祠重又只剩下了凝眉一个人,顶上的树叶悠悠飘落,堆在凝眉刚清扫过没多久的地上,堆积成片。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呐。”凝眉轻叹口气。
“缘起缘灭终成定数,阻碍无因,干涉无用。”
“又或许,此身、此间、此时,亦是命中注定,越是想要规避越是事不遂心,反倒行了那推波助澜之事……”
“也罢、也罢。一念定一生,一生定一念,也即所谓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只是想,你此番抉择终会通往何处呢……”
花雾祠就在凝眉的声声感叹之中逐渐虚化变浅,直至被抹去痕迹,再无处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