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上唇给你,下唇依然属于我。这样一来,我们的每一次开口、每一次对话、每一次进食,都是你在吻我。]
我站在一扇朱漆门前,背着我塞的满满当当面包和水的书包,神情复杂。
我爸昨天输了一下午的牌,晚上心情不好又出去喝了个烂醉。趁方若幻跟我妈出门散步消食的功夫,我从我爸口中套出了几句真假不知的话来。
他告诉我说方若幻当年的确是患有失魂症的,甚至比孟姨家的暖暖情况还要严峻。
方若幻一出生就木呆呆的,睁着一双空洞无神的大眼睛,把人家妇产科医生都吓了一大跳。
不管医生怎么掐、怎么拧、怎么拍,方若幻从始至终都没什么动静。就算是个哑巴那也该扯着嗓子干嚎两下了,但方若幻偏偏没有。他就像个木偶一样任由大人们各种摆弄,不哭也不笑。
我爸妈俩人也吓得不轻,只以为我妈是孕期什么东西吃的不对影响了他,一出生就是个傻的。他们原本合计着等出了医院就把方若幻丢掉或者送到福利院去,没想到却在半路上遇见了个神神叨叨的老婆婆。
那老婆婆脸上皱纹斑驳,花白的头发整个盘在后脑。
她原本安安静静的站在马路对面,一见到我爸妈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动作飞快的跑到他们面前,伸出的手也不住的打颤。她嗫嚅着不知说了句什么,接着就一把抓住了我妈抱着方若幻的胳膊,煞有其事的说道:“这个孩子不能丢!他将来会有大出息,能改变你们全家人的命运!不能丢!绝对不能丢啊!”
我妈原本不耐烦的想要挥开她,一听这话她跟我爸都愣住了,不可置信的看向面前似乎刚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老婆婆。
她神色激动,看着我妈怀里抱着的婴儿,不知不觉间,眼泪已经落了满脸。
“老人家,您能看出来……”我妈当时也不信什么鬼神之说,虽然这么问了,但心里并没有多少在意,只当眼前这人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赶巧了。
可那老婆婆又说:“虽然他近几年可能有点儿不同于常人,但这也不算什么大事。毕竟他如今魂体不全,能勉强降生于世已是万幸中的万幸。他会慢慢恢复过来的。只要他的定魂人在他身边,变回他原本的样子,也就是早晚的事情。”
我爸像是听到什么无稽之谈,嗤笑一声说:“那依大仙的说法,我儿子这所谓的定魂人是谁?该不会就在我们面前吧。”
我妈差点就信了。比起我爸的绝情,她对这个自己辛辛苦苦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还是有点儿感情在的。
“缘分天定。感恩命主垂怜,指引我们再次相遇。”老婆婆自顾自的对天瞎比划一通,并未正面回应我爸的质疑。
“我就知道咱们这是碰上骗子了,老婆,甭理她,咱们走。”我爸翻了个白眼,揽着我妈就要绕道离开。
我妈有心想把孩子留下,本想着只要这人说的没那么离谱,听上去不那么像骗钱的,无论我爸再说什么她都会坚持留下孩子。但犹犹豫豫了好一会儿,面前的老婆婆仍闭着眼,做着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动作。
“……嗯。”我妈轻叹口气,还是跟我爸走了。
可没走多久,他们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医院对面是条商业街,好几家大型超市都坐落在那里。但是,周围除了我爸妈以外,没有任何人的踪迹。
店铺里亮着各色的灯,却不见有人活动。路上也诡异的没有一辆车开过。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一阵白茫茫的雾,从各处犄角旮旯里冒出,逐渐将身边的一切吞噬。
我爸妈顿了顿脚步,瞪大眼睛面面相觑,心里一阵发毛。缓过神儿来以后,他们除了白雾以外只能看到靠在一起的对方了。
“咱们这是撞鬼了吗?还是做梦啊?”我爸的世界观受到了极大的冲击,“这不科学!”
我妈却面露希冀。她开始相信她的儿子不是普通人了。
老婆婆犹如神音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年轻人要有点耐心。此事有违天道,不提前禀明恐会连累二位恩人。”
“至于公子这定魂人乃是何人,将于何时现身,只有他自己清楚。在那之前,还请二位耐心等候。”
“……”
声音消失以后,不过眨眼间,浓厚的白雾也尽数散去,显露出他们熟悉的建筑和道路来。熙熙攘攘的人群也回来了。
唯一不见了踪影的,只有那位后来被他们称作“王神婆”的人。
我以为我爸是酒后胡言,亦或者是将自己脑中的记忆神话化了,才编造出了这么一段诡异的经历。
直到我前脚踏进热闹非凡的飘零村,后脚便被一阵白茫茫的雾气包围,除了我自己再也看不清任何东西。嘈杂的声音也立刻消失,只剩下一片让人惶恐不已的死寂。
就像当年的我爸一样,我的世界观也在逐渐崩塌。
“有人吗?”我高声询问。
……
声音顺着雾气飘向远方,却没有传来任何回音。
“喂!有没有人啊?!”我蹙着眉,心情差到了极点,“别装神弄鬼的,我不吃这一套!”
……
操,这都什么事儿啊?傻逼方若想,叫你他妈的多管闲事。
我没想坐以待毙,朝着不知道哪个方向走了走,一伸手抓到一片虚无。我一边走一边挥臂,却像被困在了一个没有实体的虚幻空间,只有我自己是真实的。
真实?我难道是在做梦?
我毫不犹豫的抬手掐自己的脸,狠狠的揪了一把。
啧,疼的要死。
妈的,这是真的!我真被不知道什么鬼东西困住了!
“真他妈有病,自己跑到这个鬼地方,呵呵,还他妈的出不去了!你怎么那么烂好心呢?你妈的同学跟你有什么关系,她的女儿就算一辈子都开不了口,做不出回应,只能永远依附于他人生活,又他妈的关你屁事!”
我有点无措,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了。逃不出这个鬼地方的话,我无非只有被饿死这一条路可走。
又或者,饿死前我会先疯掉也说不一定……
我走了很久,书包里的面包和水下去了一大半。我依然在一片从天到地的茫白中做着无用功。
出不去,还是出不去!
……
我…为什么要出去呢?无论在哪儿,我不一直都是一个人吗?外面跟这里是一样的。
……没什么区别……
这白雾能让人变消极,我明显意识到不对,却不想再做任何挣扎。我仰躺在地上,彻底放弃探索。
我开始控制不住的回想过去发生的所有我能记起来的东西,那些记忆像被投射出来了似的,在我眼前不断浮现。
我知道这叫走马灯,电视里总这么演。
可能…我真的要死了吧。
……
四五岁的时候,我还是很粘方若幻的。
他在前面走,我就在后面颠颠的跟着。他的腿太长了,一步能顶我两三步。他走的很快,没有为了等我而减缓步速。
我很快就追不上他了。可我又怕有人把我抱走,我就再也找不见哥哥,怕的边跑边哭。
方若幻就会停下脚步,等我跑过去扑进他怀里,把眼泪鼻涕都蹭在他身上。
他牵着我的手带着我一起去上学。一路上收获了不少惊奇或诧异的目光。
“不许出声,不许闹,不然我明天就不带你了。”
“知道啦,哥哥。”
方若幻的老师对他非常纵容,因为他从入学起就一直是第一。他上课的时候就把我抱在他腿上,一只手揽着我的腰,另一只手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坐的无聊的时候我就拿起他的笔,也在他的课本或者笔记上乱涂乱画,画完还不忘冲方若幻得意洋洋的笑。
他面无表情的把手伸进我的衣服里挠我的痒痒肉,我忍不住想笑,想起他的话我又不敢笑,只好捂着嘴痛苦的忍耐,直到忍笑忍到眼泪止不住的在眼眶打转。
方若幻很懂小时候的我的心思,我一夹紧腿,他就二话不说抄起我往厕所里跑,哪怕当时还没下课。
但我也很无奈。四五岁正是憋不住尿的年纪,这不能怪我。
……
我和方若幻产生隔阂是在我刚上一年级不久。
人生中的第一次考试,我就考了个班级垫底。原本对我非常期待的老师、爸妈都非常失望,怎么也没想到我的成绩能烂成这个样子。
他们原本以为这是个意外,怎么说我也是方若幻的亲生弟弟,长得也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总不至于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而事实证明,我们俩是一个天堂一个地狱,根本没有任何可比性。
渐渐的,所有人眼中就都没有我了。我也是那个时候才发现,原来我从始至终都没有自己的名字,我得到的所有关注和期待,也都是因为我是“方若幻的弟弟”。
除了方若幻自己。
他从来不叫我弟弟,他对我的称呼只有“想”。
我曾以为这是他疏远我的象征,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我还是恳求过他不要跟我那么生分。因为那时候的我还傻乎乎的以为他是我哥,他会对我好。
可他却告诉我说:“你首先是想,其次才是我弟弟。没有外人在的时候,你就只是想,是你自己。”
所以我明白了,他不想做我哥哥。
然后,我就开始讨厌他了。因为他虚伪,因为他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他在所有人面前装出一副对我千般纵容万般好的模样,好到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一个无微不至关爱弟弟的好哥哥,但实际上,他甚至没把我看做他的弟弟,还要冠冕堂皇的说是让我做自己。
啧,太恶心了。
……
我彻底恨上方若幻是跟人打架,后来被我爸揍了一顿的那次。当时我年纪还小,根本反抗不了。那也是我爸头一次在方若幻面前展露出他狂躁狠绝的一面。
他先是扇了我一巴掌,后来发现方若幻一如往后的每一次那样只是沉默的看着,并没有要替我说话的打算,他便开始肆无忌惮的将所有的负面情绪发泄在我身上。
我看见方若幻的手捏的很紧,紧到指尖泛白,双拳发抖。
他非但不在乎我疼不疼,心里难不难受,甚至…他也想加入我爸,跟他一起打我……。他跟他是一样的。
我心中对方若幻的最后一丝希冀和期待,就在那天晚上彻底泯灭。他这个哥哥,我不想要了。
……
“你抽烟了?”我往自己脸上、身上抹着碘酒,随口问了一句。
那是我头一次发现方若幻抽烟,他虽然洗过澡,但身上依然带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味。我的鼻子很灵,也可能是因为我讨厌烟味,所以很容易就能发现那股从不属于方若幻的味道。
“嗯。”他面无表情的盯着我,盯着我擦碘酒、揉红花油。
“为什么?我记得你从不抽烟。”我瞥他一眼就收回了视线,自顾自的处理伤口。
第一次做这种事情难免有些生疏,手上没个轻重,时不时疼的我龇牙咧嘴。越疼,我的心境就越是平和。很奇怪,但无所谓。
过了很久方若幻才开口,声音里带着连他自己都想不明白的疑惑,“因为烦。”
他还在看我。
“……”我沉默片刻,又开了口,“你说,如果我把这件事情告诉爸妈会怎么样?他们会对你失望,然后你就会变成下一个我吧。毕竟,我这种‘不学无术’的都还没沾染过这种东西。嘶,我记得,咱妈很讨厌咱爸抽烟喝酒的吧,每次看见都要跟他吵架。要是她最爱的儿子也……”
想到方若幻挨骂挨打的场景,我的心情一下子就激动起来了。
方若幻脸上的表情依然是那副该死的淡然,“不知道,或许吧。”
他盯着我的热切目光恍然间让我觉得,比起我刚才的假设,比起自己会不会让我妈失望伤心,他更在乎的是我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
呵,我一定是疯了。
为了得出结论,我趁晚饭时间告诉了我妈这件事情。不出意料的,她的确发了很大一通火。
我从没见过她气成那副样子,眼睛变成了两只喷火孔。她甚至摔了她面前的碗,白米饭撒的满地都是。
但我妈气的不是方若幻,而是我。
她冲我歇斯底里的吼道:“方若想,你整天不学无术,学习成绩一塌糊涂就算了,我什么时候说过你一句?现在倒好,居然还学会污蔑你哥了!我养了小幻十来年,不比你更了解他吗?!你这个小兔崽子,不知道跟你哥学学好,成天净想着造谣抹黑你哥!你到底存的什么心思……”
我妈气的脖子脸都红了,也一点听不进我说话,就连方若幻也没来得及插上一句。
这个结果是我从未设想过的,的确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但仔细想想,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所有人都偏向方若幻,我早就知道的。
我还是高估了我的地位,低估了方若幻在我妈心里的位置。我跟他,完全没有可比性的啊……
直到我妈吼的嗓子都哑了,不得已喝口水润嗓,方若幻才终于有机会承认他的确抽烟了。
我妈喝水的动作顿了顿,眼神一僵,迟迟的“哦”了一声就没了下文。
这件事儿就算翻篇儿了。我白白替方若幻挨了一顿骂。
啧,更恨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