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办公楼里离开时,辛楠一边走一边低头整理着自己文件袋里的资料,没想到下楼梯时遇上一行人,没来得及避让撞上了人,资料散落一台阶。
她低头去捡,这时候一只手伸了过来,辛楠接过道谢时抬头对上了一个女生的目光,霎时间愣住了。
她刻意没有回宿舍,居然这也能碰见室友。
“辛楠?”范范意外,“感觉好久没见你了!你什么时候回学校的。感冒了吗?”
辛楠心里苦笑,“今天回来交资料。没感冒,就是刚拔了智齿。”
当年分寝室,辛楠在的专业女生少,所以被分进了混寝,除了她读的计算机,其他女生都是管院金融学系的,再加上其中一个同学刚开学一个月就退学全家移民加拿大,寝室到最后就只有她们三个人。
这几年辛楠和室友相处都算平和,却也谁都不亲近。专业不同是一回事,辛楠自认为她不是个讨喜的人,大部分时间在学校离群索居,行事作风沉闷乏味,性格落落寡合,换做她自己也不想深交。
辛楠这会儿有些心烦意乱,她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范范,这意味着刚刚那一行人可能全是金融系的学生,她极大概率会遇见自己最不想遇见的两个人……
她客套结束刚想要找借口逃,就听见范范抱怨。
“我最近在学校都要被无聊死了。诺慈也是忙实习,从暑假开始就一直和赵泽新在香港高盛,前段时间才一起回的北京。”
辛楠整理资料的动作一顿。赵泽新和孔诺慈什么时候一起去香港实习了?她居然完全不知道。
“他们暑假都一直在香港?”
“对啊,好像还是一起合租的房子。诺慈还老跟我说香港房子又破又小,找了很久才找到合适的。”
辛楠的表情顿时变得僵硬。
还在范范并没有注意到她的不对劲,目光落在了辛楠的手腕上,忍不住惊讶揶揄,行啊你辛楠,实习日子过得不错啊,Tiffany都搞到手了。
经范范一说,她才注意到自己手腕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银色圆环。
她发愣看着手上的镯子,是魏寅给她买的一条Tiffany Lock的银环,手环内面还刻有她名字的缩写——X. N.。
像锁的手环“啪嗒”一声扣上的一瞬间,她几乎能看见对方恶趣味的目光。
魏寅当时买了两只这个系列的白金镯子,一只满钻,一只纯素,还兴致勃勃要辛楠一起拆。钻的一只给了辛楠,另一只他自己留下了,但却鲜少戴。
辛楠不喜欢这个镯子,一直把它关在那只蓝色的盒子里,前几天打扫房间顺手把盒子放在了床头。
估计是被魏寅看见了,趁她睡着时给她拷上的。
Lock,锁,她又怎么会不懂。他时而的幼稚的心思有时候真的会令她感到啼笑皆非。
她本来有些担心范范会因为这个镯子多想,但对方好像也只是随口一提,很快又转移到了别的话题上,问辛楠晚上有没有时间,他们管院的几个同学要给赵泽新和孔诺慈接风洗尘,在学校附近餐厅聚餐。
“我就不来了。都是不认识的人,我去了尴尬。”辛楠巴不得躲得越远越好,“我晚上还有事情,就先走……”
还没等辛楠说完,她就听见一个清脆的女声在不远处响起。
“范范!”
辛楠一回头,第一眼看见的竟然不是开口打招呼的大美人孔诺慈,而是她身后那个穿着灰色风衣的身形削瘦的青年。
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辛楠伸出左手的两根手指轻轻抚上自己额头的眉尾,想起那个道士说——你眉毛太凶了,男孩子不会喜欢的。
赵泽新。
当年大一军训,有不少前辈都听说过赵泽新这个名字,每天找着各种理由来操场看他。
那段时间,有人听说赵泽新和辛楠就读同一个高中,经常旁敲侧击想找辛楠要些他高中时期的相片,都被辛楠用“我以前没有智能机”为理由给糊弄过去了。
直到后来管院里开始传孔诺慈和赵泽新的绯闻,混乱的闹剧才终于停歇。
辛楠站在台阶上没有动,只是安静地望着,目光平静得可怕。
这下是彻底躲不掉了。
眼见两人走近,她立即换上了笑脸,毕竟职场滚打了好一段时间,论虚伪她还算是有天赋。
“诺慈。”她笑着顿了顿说,“泽新。”
简短明快。
“好久不见你了,”孔诺慈也显然意外在这里看见辛楠,“刚刚我还在跟范范提呢。”
“实习太忙了,我也很想你们。”她官腔话漂亮得很。
“我听说你暑假一直留在北京,真好,我一点都不适应香港。”孔诺慈笑,“又潮湿又热,吹了一个夏天的空调。你说是吧?赵泽新。”
一旁的赵泽新还是一如往常从容,懒洋洋道:“不知道是谁,怕热得很,光是空调bill就占了一大笔开销。”
他的声音就悬在头顶,带着些阳光灼烤的气息洒在辛楠身上。
她终于鼓起勇气将目光转移到了赵泽新的身上,发觉对方的目光也在一寸一寸掠过她的全身,最后落在了她的手腕上。
察觉到他的目光,皮肤开始发烫,那只在蓝色盒子里沐浴太久阴影的困兽,一口咬住她的手腕。
她下意识握住那只镯子,不自在的动作却被赵泽新清晰捕捉到了。
两个人目光相接,彼此却都在伪装不熟悉。
“晚上一起来吃饭吧,我可以介绍些我们专业的同学给你认识。”孔诺慈主动道。
辛楠抬头望了一眼赵泽新,随后又别开了目光:“实在不好意思,我晚上还有事。”
范范在一旁忍不住开口,“晚上也要加班吗?这也太辛苦了。”
“不是加班。”辛楠长舒一口气,却也不想解释太多,“我先走了。”
“你感冒了吗?”一旁的赵泽新这时候冷不防开口。
辛楠的一颗心平静了下来。
“没有。”她轻声回应,“只是刚拔了一颗智齿。”
这个词就好像是一种催化剂,赵泽新错愕的眼神扯动他的眉。
她也不太懂自己在幼稚什么,小学生一样的把戏却还是乐此不疲。
她没有再同他们再续旧情,告别之后头也没回就离开。
直到她都已经走到校门口,突然发觉自己在学校有份文件落在教务处一直忘记去取,而离教务处老师下班的时间也不过只有十几分钟。
她迈开步子就往回跑,气喘吁吁折返回教务处时,一打开办公室门就和赵泽新打了个照面。
鬼打墙了吧?
她内心嘟囔,却发现范范和孔诺慈并没有和他一起。
没有熟人在场,辛楠决定直接装不认识,忽略他的欲言又止就走进了门。
“那位同学,你还有什么事情吗?”老师看见赵泽新站在门口没有动作,于是又主动开口。
赵泽新沉默了几秒,“没有了,谢谢老师。”随后带上了门。
辛楠听见“啪嗒”的关门声,不知怎么的,心好像就这么莫名被揪住了。
直到取走文件走出时,她都还是有些缓不过神。
黄昏的走廊,她远远看见那个好看的身影倚靠在墙边,朦胧的颜色衬得他轮廓暧昧。辛楠回想起高中,好像那时候也是这样,他站在走廊等她下课,她隔着高中学校里吵吵嚷嚷的人群,几乎一眼就能看见他。
她一时间分不清幻觉和现实,只是感觉自己回到了中学,在准备上前去拍那个少年肩膀的时候,面前走过了一群穿着蓝白校服唧唧喳喳的高中生,她被拦住去路,那些模糊不清的身影遮挡住了她的视线,然后那些队伍消失了,所有嘈杂也随之不见,只留下这座清冷的建筑,沉默、沉默。
那个少年不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永远更凌厉线条的冷漠面孔。
辛楠不敢多看,假装在包里翻找东西,然后掏出耳机戴上,扭头朝着另一个出口走。
她正要摁下手机里的播放键,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辛楠。”
她听见他叫她的名字,下意识停下了步子。
她知道自己已经露馅,却还是僵在原地不敢动作。
记忆像红潮猛兽,一瞬间顺着教学楼出口的白光涌进,她被门后的巨浪一口吞噬。
……
“赵泽新,你不觉得吗?人就是一只困兽。”那年她十七岁,逃课坐在公园的台阶对整个世界大言不惭。
他们手里是家长平时不让买的水果汽水,色素香精勾兑的货色。
辛楠说,人就是困兽,永远都在受困。
困在高中的孩子,每天的时间就是一份大蛋糕,均匀地被分在了白净得反光的圆碟子里。教室墙头的时针就是切刀,永不偏爱,永不偏袒。分好的蛋糕永远方正工整,线条笔直流畅。糕面上,鲜花的奶油写满了化一公式、动力与运动……
成堆的演算纸终究腐烂成了世俗的养料,在文明的一步步演进中,简化成了黑色的打印体。
“你在害怕吗?”赵泽新问她。
“我不知道。”她半张脸埋在胳膊里,“我就是很害怕。如果我得到了我自己想要的却还是很空虚怎么办?如果我从来都不知道我真正想要的又怎么办?就好像,我用尽力气逃,逃走一个牢笼,走进的又是另一个牢笼,我永远都是那只困兽,困住自己一生。”
那个男生没有说话,他们彼此寂静好久,直到日落真正死亡了,夜色不断宣告这人类在浪费自己生命进程中又更进一步。
“辛楠。”
她不明所以,半睁着眼睛懒洋洋地抬起头。
他的身影彻底遮住了太阳最后一点生命的光线,在黑暗之中,她看不清楚他的眼神。
“我可能永远都是那只被你困住的怪兽。”
他的气息愈发靠近,辛楠迷迷糊糊闭上眼睛,嘴角一点点湿意夹杂着柑橘汽水的香气,在这个本应该墨守陈规的青春显得分外荒唐胡来。
回忆戛然而止了,辛楠深吸一口气,终于在大学的教务处走廊迈开了步子。
实际上,她还是那么清晰地记得有关他过去的所有细节,只是他们都已经学会了避而不谈过去。
就像他一定知道的,她的耳机没有歌,但还是没有回头。
他也一定知道的,他们还是那只时间里的困兽,从来没有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