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天气实在好,阳光暖融融。往常这样的日子里赵玘会和下人们一起踢蹴鞠,可雪半化未化最易打滑,他就歇了心思。
赵瑾的腿还是不能久站,不过刚好也玩累了。他去坐着时赵玘跟在后面,并转头跟身边的严岁宁抱怨:“真是无聊。”
严岁宁打趣他:“你怎么一刻也闲不下来?”
“闲下来干嘛呢?”赵玘道:“你且看着吧,等坐下来,七哥一定是要看书了。”
他说话时没有刻意放低声音,又离赵瑾很近,赵瑾坐下后疑惑地看他,说:“我看书不可以吗?”
“可以可以。”赵玘说:“我没有说不好呀,只是看书很无趣,你又不陪我玩。”
赵瑾果然唤涂梅递过来他最近看的一卷书,翻看的时候用很平静的语气对赵玘说:“明日要开学堂了,夫子之前布置了课业,你还记得吗?”
赵玘愣了两秒:“啊?”
赵瑾无奈:“果然不记得了。徐夫子说明日课上要抽问《国策》一课的内容,你去南郊之前我还特意提醒过你。怎么真忘得一干二净了。”
“天啊,”赵玘终于有了记忆,皱起脸:“祭祖的时候我还记得的!我背了!”
他说着,声音慢慢转小,没什么底气。
“后来南郊太好玩了,”赵玘眼睛乱转,对上严岁宁的视线又很快移开,最后停在赵瑾的书上,心虚道:“我就忘了。”
赵瑾早就料到是这样了,头都没抬。旁边的涂梅又递过来一卷书给赵玘,赵玘接过一看,果然是《国策》。
“好七哥。”赵玘爱恨参半,想到夫子严肃的样子,心里还是有点怕的,于是老老实实坐下来,强迫自己读那卷枯燥无味的《国策》。
这样一来严岁宁却不知道做什么了。他坐了一会儿,安安静静的没出声,赵瑾像是突然想起来他还在,把目光从书上挪开,问严岁宁:“小世子也看会儿书吧?”
严岁宁只当他吩咐涂梅带了很多书,虽然也不爱读书,可赵玘都在一旁安分下来了,他也实在是无事可做,于是答应:“好。”
说完他就等着涂梅像刚才那样递给他书,可过了片刻涂梅也没有动作。
还没等开始疑惑,严岁宁就听到赵瑾稍带歉意地说:“我腿脚不便,劳烦小世子过来我身边吧。”
严岁宁走到他身边坐下。
赵瑾像那日在抱玉亭一样,把书向严岁宁递了递。
严岁宁低头看。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
他今日读的是《诗经》。
严岁宁尚在燕北王府时,请来府中给他开蒙的夫子也让他读过《诗经》,其中311篇,他记的最清楚的一篇是《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严岁宁是没有上过战场的,在入京之前,他甚至没出过幽都。可在战火连天的日子里,他也有央着程早带他上城墙看看的时候。
远处狼烟四起,人影小到分不清厮杀的双方属于哪个阵营。可是燕北铁骑的战旗高高举起,战鼓声隔了那么远都还能隐约听见,守城的将士们不能上阵杀敌,心中一腔热血难抒,于是齐声唱起《无衣》。
与子同仇,与子偕作,与子偕行。
城墙上下,幽都里外,整个燕北,一条心。
这里是荒凉大漠,也是赤子之乡。
严岁宁那时深受震动,下意识想要向程早表达心中震撼,转过头才发现程早走到了离他有点距离的地方,紧靠着城墙,跟着唱《无衣》。
君王发兵去交战。你在战场厮杀,我在后方留守;你怒吼震慑敌军,我高歌振奋民心;你予我片刻安稳,我与你同生死,共进退。
“小世子。”赵瑾温柔的声音响在严岁宁耳边,“要翻页了。”
严岁宁回过神来,下意识回答:“好。”
赵瑾抬手翻过一页。严岁宁定了定神,专心跟着一起看书,赵瑾却看出他方才的走神,善解人意道:“若不想看书,可以唤涂梅去小厢房取风筝来。”
严岁宁感到几分歉意,解释道:“我方才只是想到从前读的书,所以走了神。《诗经》我从前也读的,颇有意思,我们继续看书吧。”
过了一会儿,赵玘接过印人手里的大氅披上。
严岁宁倒是没觉得冷,但是程早怕他着凉,趁印人服侍赵玘穿衣的时候也走过来给他披上了氅衣,狐绒短暂接触过赵瑾的脸颊,引得他视线离开书册,看见严岁宁已找到了最舒服的姿势,双手撑着下颌,小半张脸埋进了氅衣的领口中。
《诗经》其实有点枯燥,严岁宁跟着看了一会儿就昏昏欲睡,他悄悄把视线转到赵玘那边,赵玘正背脊挺直,端端正正得默背着《国策》。
于是严岁宁又强迫自己看下去了。
时间不知道过去多久,阳光到了灼人的地步,严岁宁的注意力发散在书以外的地方,因此敏感地捕捉到传来的脚步声。他抬头去看。
来人目光沉沉有阴郁之色,明明看起来与几人年纪相仿,身上却像是缺了活力,冷冷清清,让人看了止不住的别扭。
严岁宁猜这是又一位皇子带着侍从来园中散步,毕竟这是在皇子院,但严岁宁不认得这是哪位皇子。
赵玘的心思也不全在书上,严岁宁余光里看见他抬头看了眼来人,耳边响起他小声地嘟囔:“他怎么也来了。”
还没来得及问他是谁,那人已带着随从走到近前了。
他开口,唤赵瑾:“七哥。”转向赵玘,不太跟他对视,叫:“小九。”
对于严岁宁,他见他与赵瑾同坐一座关系亲近,却不识得他身份,踌躇之后沉默下来,没有开口。
严岁宁倒是已经猜到他是谁了——圣上九子,七与九之间的,自然只能是八皇子。
赵瑾这时候才将视线从书上移开,同八皇子问好。
赵瑾:“阿玗,也来园中散步吗?”
赵玗道声“是”,在赵瑾与严岁宁对面坐下来。
赵玗将要开口,一旁的赵玘冷哼了一声,赵玗顿了顿,没说话了。
赵玘向来与自己这位八皇兄不对付,虽然是他单方面的讨厌,赵玗对他并没有什么不满,但赵玘对赵玗向来没什么好脸色,赵玗的性格也注定了他不会与小霸王赵玘争辩,因而有赵玘在的场合,本就寡淡的赵玗更是了无生趣。
赵瑾习惯了充当他们两人之间的磨合剂,他注意到赵玗欲言又止,主动引他开口:“阿玗,方才要说什么?”
赵玗摇摇头:“没什么。”
赵玘说话时丝毫不压低自己的音量,口齿清晰地嘲讽赵玗:“呆子。”
赵玗目视前方,连侧首看赵玘一眼都没有。
严岁宁也曾在赵玘的来信中窥见他与自己这位八皇兄关系不睦,但有赵瑾在的时候,二人向来是相安无事,赵玘今日脾气大的有些不正常了。
他还没思考多久,赵瑾就又开口了:“小九,书都背下来了么。”
赵玘让他一噎,想到明天授课的是最为严厉的徐夫子,顿时什么气都撒不出来了,自己埋头苦读去了。
“阿玗功课做完了吗?”
“嗯。”赵玗轻声应着:“《国策》太艰涩,还有许多地方我不懂,明日上课要问夫子的。”
赵瑾关怀道:“问我也可以的。”
赵玗跟赵瑾说话时也是不与他对视:“下次吧。”
严岁宁百无聊赖,手指去掀开书页时响起一点摩擦声,很轻微,赵玗却像一直注意着他,严岁宁抬眼时猝不及防和他对上视线,他没有移开。
严岁宁不知道这时候该不该介绍自己,所幸赵瑾细致,没等严岁宁为难就主动向赵玗介绍了严岁宁:“这位是燕北的小世子。”
严岁宁向赵玗笑:“我叫严岁宁,见过八皇子。”
八皇子抿了抿唇,没抿出笑来,依然是那副阴郁的样子。
他这时候不再和严岁宁对视了,又垂下眼睫,似乎习惯了低垂视线。
好没意思。严岁宁默默在心里想,八皇子与他看起来一样没趣。
除赵玗以外的几位都在静静地看书,反衬他格格不入,可他不知是因为天生迟钝亦或不在意,竟一言不发陪其他几人枯坐了半个时辰。这中间赵玘甚至太无聊去园中逛了一圈。
严岁宁已被暖阳和《诗经》哄得昏昏欲睡了,旁边赵玘猛地合上书,“啪”的一声将严岁宁睡意驱了个一干二净。
严岁宁被吓得一个激灵。
站在一边的程早没忍住上前一小步。
严岁宁快睡过去前还很老实地和赵瑾看着同一本书,因此与赵瑾贴的很近,昏昏欲睡时也不受控制的倒向赵瑾那边。突然起身时,小腿反射性抽搐一下,碰到了旁边赵瑾的小腿。
赵瑾吃痛,漂亮的脸皱到一起。
严岁宁在后怕中听到赵瑾轻微的吸气声,反应过来刚刚应当是不小心碰到了赵瑾的伤口,连忙和他道歉。
“无碍。”赵瑾缓过劲了,仍旧温柔,反过来安慰内疚的严岁宁:“只是一瞬间而已,现在已经不痛了。”
这时候严岁宁才反应过来为何今日赵玘异常地不欢迎赵玗——他认为赵瑾的伤全赖赵玗,如今赵瑾还伤着,突然碰上,赵玘自然是开心不起来。
赵玘方才是终于背完了书,深觉解放,欣喜中毫不顾忌的猛合书,因此吓到了半梦半醒的严岁宁,继而伤了赵瑾。
然而他这人是从来不会在自己身上找错误的,又确实对赵玗厌烦的不得了,这时候,他就又把错误认给了赵玗,毫不掩饰恶意地对着赵玗:“扫把星。”
赵玗已经接受过来自他的许多恶意,但依然不能免疫他不分青红皂白的指责,脸色白了白。
赵瑾向来温柔,却也不在这样明显错误的事情上惯着赵玘,很严厉的叫他:“赵玘!”
赵玘是很信服七皇兄的,知道七皇兄真的生气了,下意识将不服气的表情对着在场唯一还没牵涉进来的严岁宁。
严岁宁也觉得赵玘无理取闹。
不无理取闹就不是小混世魔王了。
严岁宁看赵瑾依旧冷着脸,心里猜测他有一半是做给赵玗看的。
赵玘性格如此霸道,一半是继承了妍贵妃的骄纵,另一半完全是被宫里包括赵瑾在内的其他人宠出来的。若非如此,平常王侯世家十五岁的公子早该知礼数明是非了。
赵瑾是真的生气,却也无奈,毕竟赵玘的性格嚣张至此,少不了他的纵容。
赵玗并不傻,知道同为弟弟,自己在赵瑾心里的分量完全比不上赵玘。他不想让赵瑾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主动揽过了责任,在沉闷的氛围里开口向赵玘示弱:“我是来的不巧。你们在看书呢,我太打扰了。”
他说着,站起身道别:“我正好想去别处转转了,你们继续看书吧。”
说完话,没等人回答,又像来时那样冷清的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