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厮杀声越来越近了,老人端坐在书房中,闭着眼等待既定的命运,大晋的天要乱了。
那一夜荧惑守心,国师预言天将大乱,晋国将终于十二世,晋明帝陆询大怒,命禁卫军大力搜捕反叛者。一时间,皇城人心惶惶,人人自危,不少谏言帝王的大臣被视为蛊惑君心者均被诛九族。从那之后,皇城遍地是尸体,护城河的水再也没有清澈过。
“老爷,求您了,”突然,一位老嬷嬷冲入了书房,抱住了老人的腿,“麟哥儿还小,稚子无辜,老奴看着少奶奶多么艰难才得了这么一个孩子,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送死啊,老爷。”
老人缓缓睁开眼,他作为御史大夫,从国师预言的那一日起,便预知了自家的命运。大晋历经十二世,当今天子勇武有余,仁义不足,他本已打算致仕归乡,却因曾任太子太傅,太子以师徒之情相挽留,不得已周旋至今。如今帝王因妖言惑众,急于斩却太子党羽,他是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太子已被软禁宫中数月,最后一次二人见面,还是太子在暗卫掩护下来到他的府邸,临走时,留下了一名暗卫于他府上,以备不时之需。他已做好举家赴死的打算,老妻和儿子儿媳自不敢多言,早已自寻了断。但老嬷嬷却可怜这阖府上下唯一一个血脉,三月前刚呱呱落地的麟哥儿—顾咏麟,求到老人顾晏章跟前,想用太子留下的暗卫带着顾咏麟逃走。
突然一阵惊雷,天上白光乍现,随即一颗颗豆大的雨点自上空落下,砸在屋外的树上、地上以及疲于逃命的下人们脸上,雨水混着血水慢慢留下,沿着地面渐渐汇成一道道血色的小溪,缓缓流着,流进了老人顾晏章的眼里,也流入了他的心里。他终于开口了。
“二十一”
“属下在”老人身后悄然出现了一个黑色的身影,老嬷嬷陡然睁大了眼,她竟不知男人从何处现身,即使是他现身,若不是他主动出声,她根本无法分辨站着的究竟是人还是屋内光线反射出的影子。
“带着麟哥儿走吧,去边军。”说完,顾晏章再次闭上了眼。
“遵命”话音刚落,一道微风掠过,老嬷嬷定睛看去,那道身影已不在原处。她知晓暗卫武功高强,麟哥儿性命无忧,朝着顾晏章深深叩了一个头,“大人,老奴先行一步”,说完用簪子结束了自己生命。
渐渐的,门外奴仆们的惨叫声停了,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衬托着这死一般的寂寥。
“顾大人,统领大人有请,随卑职走一步吧。”顾晏章看着身前围拢的禁卫军,他们个个手持利刃,目光冷酷,雨水淋在他们身上再混合着血水流下,皆是彷若未觉。他们用冷漠的目光注视着这昔日位高权重的权臣,像是在看一具尸体。
顾晏章没有回应,站起来走过禁卫军,越过家中百余具尸首,去赴一场必死的局。
路上一辆马车自北而来,赶车的大汉不时挥着马鞭吆喝两声,车辕压过马路留下一道深深的印迹。
低伏在道路两旁等待的山匪们各自使了个眼色,趁着马车进入包围圈,他们挥舞着大刀,大呼小喝蜂拥而至,团团围住了这辆不起眼的马车。
赶车的大汉手臂一紧便勒住了马。
“纪文,怎么回事”车厢里传来慵懒的少年的声音。
“回主子,些许小蟊贼而已”
“多少人”
“不到五十人”
“嗯,给你一盏茶时间”
“是”大汉轻巧的跳下马车,这时领头的山匪才发现这位大汉身高八尺,腮骨显露,太阳穴微微鼓起,是个练家子。
“你们是一起来还是一起来”纪文展开双臂,衣袖在外力作用下往上掀开,其双臂间赫然显出两只小儿手臂粗的铁环,纪文微微用力,铁环在其手臂间缓缓游走,这人的内家功夫已练至化境。
“大当家”这群山匪们不过是落草为寇的普通百姓,略懂些拳脚功夫,往常靠着人多势众打家劫舍,哪曾想今天遇见了硬茬。
眼见这群山匪不敢上前,纪文收手准备上车继续前行,突然不远处传来砰的一声,这声音终于引起了车内人的注意。
只见一只修长白皙的手缓缓将帘子掀开,车内竟坐着一个美貌的少年,眉目细致如画,鼻梁高耸,像是混着域外人的血统。
“主子”
“我去看看,你在此地等候”说完,少年从马车上跃下,不过轻巧的几个起身,便出去了四五丈远,眨眼便下了山坡不见了踪迹。
山匪们瞧着主仆二人都有功底在身,知道讨不来好,心里畏惧着慢慢退去。
呼吸间,少年便到了山坳处,三四个人围着一名年轻女子正在交谈,其中年级稍大做军师打扮的正在用笔记录些什么,那位女子手中握着一个黑色的棍棒,不停比划着。
“谁!”一直护在女子身后的汉子突然出声,并迅速掷出了手中的短刀,刀破风而来,直指少年的眉心。
千钧一发之际,少年不紧不慢,略微侧头,用两指一弹,短刀失去力度掉在了地上。
“好强的杀心”既然已经暴露,少年便从隐身之处现身。
女子转身看去,微微诧异于少年的美貌,她没有像其他姑娘般回避去,而是定定地看了一会儿,才回身离去。女子一走,其他人也随之离开。
待几人走后,少年踱步上前,几人站立的不远处出现一个一丈见方的深坑,风飘过带来淡淡的火药气味。
“主子,如何”纪文见少年孤身回来,打量其上下并无受伤的痕迹。
“无事,走吧”少年沉思着没有回答,反而轻巧跃上马车,坐回车厢。纪文知晓自个的主子??胸有沟壑,也就一扬马鞭,赶着马儿继续北行。
交三巷人员混杂,弯弯曲曲的街巷上掺杂着遍地的污水,一走过去蚊蝇四散。
一名女子身批素色的连帽斗篷,用手帕捂着口鼻,穿过破败的街巷,直奔巷底一扇破旧的木门前。轻敲三声后再敲二声,半刻钟功夫,一名中年男子打开了门,女子侧过身轻悄悄钻了进去。
这是间二进厢房,房间简致干净,与混杂的街巷对比分明。
“主子”开门的中年男子对其毕恭毕敬。
女子拖下连帽斗篷,露出一身紫色的襦裙,为图方便,她将宽袖简单系起,行动间利落有力,看得出几分武功底子。
她环顾四周,丝毫不嫌弃此刻简陋的环境,而是在房间上座入座,男子赶紧上前为其倒茶。
她端起茶杯,用脚尖若有若无的轻点地面,地面铺着整齐的青石砖,打扫的异常干净。
“周姐姐还未归吗”
“回主子的话,早上收到周姑娘飞鸽传书,她们一行人早上路过寨子沟,周姑娘想试验炮筒的威力,不料被一少年发觉。”
“嗯?”女子拧眉看向男子,“确定此人身份没有?”
“老八已经跟了上去”
“给他发密信,必要时刻斩草除根,不必请示”
“是”
“下去吧”女子坐定,不再多言,中年男子便拱手退了出去。
房顶的瓦轻轻一响,一道身影无声息地从房梁上飘下,鬼魅般飘过女子身后,转身就要坐在女子左边。此刻一阵拳风向其扑来,是那名开门的中年男子,他从屋外一跃而起,眼看着就要与不速之客交上手。女子不急不慢叫住了二人。
“季白,住手,来者是客,退下吧”
女子看着不请自来的人,只见此人身着锦衫长袍,清瘦高挑,肤色异常白皙,嘴唇微微泛白,显露出柔弱无骨之姿,但女子深知其人面兽心、手段毒辣,不敢掉以轻心。
“冯尧,你不请自来有失礼数吧”
冯尧似笑非笑,“君子不恶言,季二,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即使面对冷眼冷语,冯尧倒是颇为自在寻了地方坐下,还给自己倒了杯茶。
季苓芸忍住了脱口而出的恶语,微微压眉平复了气息,镇定而又冷漠地盯着他看。此人贸然闯入,表明这秘密基地已然暴露,他此番前来是敌是友干系重大,最好是友非敌,不然今天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冯尧留意到季苓芸浑身压不住的杀气,他平常不太注意女子的容貌,今天终于近距离看清楚,果然五官清淡,即使用清秀佳人来评价都觉着过于奉承,与京城里百媚千娇的姑娘们相比,她就像掉入金鱼池里的鲤鱼,有那么点格格不入的意味。
为此,他心里叹了又叹,虽然为时局所迫,可谁不爱后院花团锦簇,莺莺燕燕,将这么个女子放在后院,都没有值得想亲热的兴趣。他重新挂上了笑脸,道:“季二妹妹,我诚心登门求娶,奈何被季老爷婉拒,称想再留妹妹两年,”说到季老爷他有些不悦,随即又朝季苓芸和气道:“妹妹已到婚嫁龄,理应收拾心性相夫教子,反倒与周家那群人掺和谋逆之事,若一意孤行,将是万劫不复啊。”
季苓芸轻哼出声,自顾自喝茶,并没有搭理他。
冯尧再道:“虽然妹妹姿色欠佳,但冯某人不注重外貌,偏好内心,妹妹蕙质兰心,正中冯某心意。”
晋明帝在位第十年,国师妖言惑众,引得晋明帝大肆屠杀太子近臣及亲太子一派,京城大半世家被连根拔起,冯家和季家都因站队太子遭受重创,从此远离了京都政治中心,他冯尧作为冯家未来的接班人,放眼京师,只有季二和他合适,他们两人结合才能整合两家的力量,稳固家族势力最终寻求家族复兴。
“够了,冯尧,”季苓芸面无表情,“我的婚姻无需交易,我们两家合作事宜,理应由两家当家去谈,我们小辈听从便是,你今日自作主张,私自与我谈及联姻,既未把我季家当家放在眼里,也未免不自量力了些。”
“妹妹好利的嘴。”冯尧客客气气地作了一个揖,“那么冯某只能退而求其次,对不住妹妹了。”说完面色一沉,扑了上前。
季苓芸脸色不变,反手对准冯尧面门掷出茶杯,转身拐向冯尧左侧,右腿运气勾住交椅往外一送,沉重的交椅旋转着飞向冯尧,挡住了他的来势。
冯尧看似柔弱无力,不过轻巧的两个转身,便躲过了季苓芸的反击。
两人作为家族培养的接班人,可说是势均力敌,对战起来,谁也讨不了好。
冯尧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季苓芸身上,季二此人姿色欠佳,但风姿卓绝,想必是常年练武的缘故,其站姿笔直,腰肢有力,双腿修长,握着这腰肢、被这两条腿夹着,或许有那么点销魂的意味?想着想着,这点下流的心思竟从他眼底流了出来。
季苓芸瞧见他神色不对,瞬间明白其龌龊心思,知晓今日不会知晓此人前来的真实目的,此地已然暴露,应尽快另行安排为妥,实不便在此多费口舌,便开口道:“季白,送客!”
下一刻,季白的掌风便冲至冯尧眼前。
冯尧不动如山。
季白袭至跟前却又定住,这是给冯尧的一个警告。
季白墨黑的眼死死盯住他,“冯公子,请”
“冯尧,今日之事我可不向第三人提起,”季苓芸拿过长袍自行穿上,“你若是诚意谈合作,可至吉祥楼寻我。”说罢,便施施然离去。
冯尧斜眼看向季白,季白不动如山,冯尧不发一言,抬脚离开了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