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的秋天来得格外早,走进医院时,卡卡情不自禁吸了一下鼻子。他预约了医生做腿部和脊柱的检查,自从十八岁那场可怕的意外之后,他每年都要来检查一下自己的脊柱是否完好,毕竟只要差一点,就是全身瘫痪的事。做完检查,他可以晚点回家,因为明天不训练,更何况他已经很久都没捞到一个首发了——他总走在队伍的最后面,一个曾经闪耀全世界的大个儿巴西人,现在却像货车后面稀拉垂着的金属条,好像有点本事,又好像没有。
“啊!”
“哎哟喂!”
在拐角处,他走得并不急,却迎面跟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对方手里的白纸散落一地。
尽管这并不是他的错,但卡卡还是习惯性地道歉,然后帮她一块捡地上散落的纸片。所有的纸张都被归类整齐,他把它们完好无损地交给对方,然而她似乎并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反而一直坐在地上揉着后腰。
“哎哟……”她嘴里嘟囔着,“好痛啊……”
她面上露出痛苦的神色,眼睛却灵活又迅速地睨了他一下。
卡卡并没有注意到那个眼神,对他来说,发生的事情就是他在医院不小心撞倒了一个人,而对方可能出了什么事,毕竟医院不是球场,“身体对抗”可能造成的结果严重得多。
于是他赶紧俯下身去,关切地询问:“你还好吗,女士?”
“不太好……”对方听上去很痛苦,“我的腰很痛。”
“来,我扶你起来——可以起来吗?”
“我试试。”
卡卡隔着衣服布料拽住她的小臂,他力气很大,轻轻一拉就把她从地板上拉了起来,颇有拔萝卜的即视感。
这是个年轻女孩,黑头发,个头不高不矮,穿得就像刚从《吸血鬼日记》里跑出来的埃琳娜·吉尔伯特,长得也有点像——都有柔顺的深色长发和甜美狡黠的焦糖色双眼。她皱着眉头,手一直放在自己的腰上,似乎一时半会好不了。
卡卡担忧地看着她,不仅因为怕她受伤,更因为他多年来也饱受腰伤的困扰——早在米兰时期,他就因为突发腰伤被担架抬下场过,仰面望着球场上空耀眼的灯光,他不禁向上帝祈祷,祈求早日回到赛场。那时他是米兰最耀眼的星星,整个体育场的球迷都会高声大唱“卡卡之歌”:我们远道而来,就是为了看卡卡进球!那韵律,那激情,那满到溢出来的爱意,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了。
思绪从远方的圣西罗球场飘回医院的时候,女孩把那一沓资料收进了自己的书包里,她的神色和缓了一些,抬头冲他笑了笑——嘴角尖尖的,只有一边有酒窝。
“还好,我不要紧。”她说,“谢谢你扶我起来,是我走得太急了。”
“不,我没注意看,也有我的责任。”卡卡说,“您要去哪里?如果不介意,我可以送您过去。”
“我本来要坐公交车回家。”她顿了一下,“也许,你可以开车把我送到地铁站吗?公交车实在等得久,我想早点回家躺着。”
说实话,卡卡有些为难。他是公众人物,曾经的世界第一人,哪怕现在都会有一大堆狗仔长枪短炮地追着他拍,如果贸然让一个年轻女孩上车,他不敢想象第二天早上的《马卡报》版面会是怎样的盛况。
在半年前,他跟前妻离婚的时候,几乎所有人下意识的反应都是“他是不是出轨了”——在镜头面前,前妻是个体面人,她坚定“家丑不可外扬”的原则,哪怕最后他们已经闹到把家里的东西都砸了,她也在媒体面前坚定地表示卡卡没有出轨、他没有过别的女人——然而事情并没有平息,因为他们俩从始至终都没有孩子,就这样结束曾经所有人都看好的金童玉女的婚姻,大家的猜测又来到:他是不是那方面不行啊?
一场又一场记者发布会,一次又一次采访,一遍又一遍重复的问题。最后一次回答完有关婚姻感情的问题后,他告诉爸爸:以后他不会再回答有关前妻和感情状况的问题了,让记者们都收着点,要不然他永远不会再接受采访。
里卡多-卡卡是出了名的好好先生,他以前也想着有问必答,因为他知道大家都爱他、都想了解他,就像他小时候崇拜那些为国征战的大球星一样,那时他的爱多纯粹、多热烈!然而今非昔比,他已经戒掉了互联网,因为那些曾经充满着爱与鲜花的帖文都已被“卡卡为什么不行了”“揭秘皇马最贵饮水机管理员”“真正的水货”等等代替。
感情的消失居然这么迅速,他惊奇,明明只不过短短几年。
从离婚办理处出来时,前妻另打了一辆车走,他孤零零地站在政府办公室门口,心里也有这样的感想。景色明明春意盎然,然而他心里只有无尽的萧瑟。
最后,他还是让她上车了,毕竟这事不是别人干的,人就是他自己撞的。比起躲避媒体与流言,他更在乎自己真正的良心。女孩似乎能感受到他微妙的心理,便乖乖地坐到了后座,还把挡光遮帘拉了过来,尽己所能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藏进车里。
“哇,”她用手抚摸着皮革垫,“我还没坐过这么好的车呢。这玩意多少钱?”
“不贵。”
卡卡只能这样笼统地回答,因为这辆车是皇马的合作品牌方奥迪送的,他对车也不怎么感兴趣,长得可以、性能OK就好,价格什么的无足轻重。
“今天我也是遇上有钱人了。”
她戏谑地说,拿出手机噼里啪啦地打字。
“你在和什么人聊天吗?”
尽管这不关他的事,卡卡还是忍不住问。因为他再怎么说也是名人,任何节外生枝的事情都最好别有,特别是在现在这个特殊的节骨眼。
“我在玩水果忍者,怎么了?”
她把屏幕转过来,果然是水果忍者的木板画面。
“……没事。”
马塞洛和塞尔吉奥都爱玩这个游戏,那噼里啪啦的声音是她的美甲划在屏幕上切水果的声音(最后的石榴要迅速地连击无数次)。卡卡突然有些想笑,具体是因为好玩还是无语,他也不好说。
他安静地开着车,本来是想把她送到地铁站,最后还是决定直接给她送回家——万一她在地铁上又磕着碰着了怎么办?说实话,跟他撞一下真是挺疼,还是那句话——这里又不是足球场,身体对抗很可能出问题,何况她就是一个苗条的小女孩,又这么年轻,身体有了毛病多可惜!
女孩也完全不客气,她报了自己的地址,在他询问拼写的时候,她直接把身体探向前去、在车载屏幕上输入了自己的地址。
卡卡被她这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他急忙侧身到一边,生怕和她有什么亲密的肢体接触——然而这女孩似乎对他的战战兢兢浑然不觉,她胸前的金属十字架挂坠摇来摇去,衬得她的紧身皮衣更加光泽鲜亮。她的手指头很长,动得非常快,三两下就把一长串地址输好了。卡卡看到她的指甲一边一个色,左手是浓郁的纯黑,右手则是鲜艳的红。
这配色让他想到好几年前,他还穿着米兰球衣的时候——他绕着场边奔跑,在欢呼声中用力地拍打着胸前印着ACM的队徽标志,汗水从额前划过,他大笑着和队友抱在一起,享受进球绝杀时无与伦比的狂喜。
那些日子……居然已经是多年以前。
“这趟路,你不会要收我钱吧?”她一屁股坐回后座,“我就一穷学生,打不起豪车专送。”
“怎么会呢?”卡卡有点摸不着头脑,“我撞了你,当然要负责。”
“好吧,那我就勉为其难地接受了。”
她再次拿出手机,解锁了屏幕。
“那我能放首歌吗?”她问。
“请便。”
女孩高兴地在歌单里翻找,最后点开了一首脍炙人口的流行名曲——单向乐队的《What Makes You Beautiful》,这首歌第一年发布,第二年就登上了伦敦奥运会的舞台。卡卡已经听到了不知道多少次,五音不全的他居然也能跟着唱两句。
“我品味有点俗,别介意。”她把放着音乐的手机丢到一边,“不过,我一直想说——你看起来怎么这么眼熟啊?”
还是来了。卡卡脊背一僵。
女孩从反光镜里看了他许久,直到他有些不自在地挪开脑袋。
“我知道了……”她作出一副深思熟虑状,“你长得有点像我大伯。”
“……”
卡卡沉默了,他有些欲哭无泪——迪甘什么时候有的孩子?他怎么都不知道自己做大伯了?
“不过放心,我大伯已经五十多岁了,他长得可没有你好看。”她双手抱臂,仰靠在坐垫上,“我是索菲亚,你叫什么名字?”
“里卡多。”
“你在这附近工作吗?”
“差不多。”
“你不是西班牙人吧?”
“不是。我是巴西人。”
“怪不得,”她说,“不过你比大部分巴西人帅多了。”
“这是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夸你帅呢。”
“呃,”卡卡有些失语,“谢谢你?”
“不用谢。”她话锋一转,“我也不是西班牙人,我从意大利来。”
“意大利哪里?”
“不告诉你。”
她颇为神秘地说,冲他眨了眨眼睛。
不得不说,那双眼睛十分俏丽,比妮娜·杜波夫的还要甜美。卡卡忽然感觉心房一紧,似乎有异样的感受在隐秘的地方流动。
“这不公平,”他用意大利语说,“我告诉你我来自哪里,你却不告诉我你从哪里来。”
“我不是告诉你我是意大利人了吗?”她也不服气,“世界本来就不公平,你能开得起这么贵的车,我却连买蛋糕都要趁打折的时候。”
卡卡本来还想反驳,但她家到了——一个学生社区,旁边就是马德里的某所高等学府,街上走的十个能有八个是学生,剩下一个是老师,另外一个是教工。看来她是个大学生,他想,同时惊异于她闪电一般的变脸速度——刚刚还理直气壮地回呛他的索菲亚此时又变回了笑嘻嘻的模样,她迅速地打开门窜了出去,临走前俏皮地说了一声:
“其实我的腰好得很,”她耍赖地一吐舌头,“谢谢你帮我省地铁票,大明星!”
快步走进人群,她一溜烟儿没影了。卡卡久久没回过神,他怀疑自己被碰瓷了,但是又没有证据。
这个索菲亚就像他做的一场梦,醒来就无影无踪,车上很整洁,没有留下气味、也没有留下任何踪迹,媒体也老实得很——石沉大海,就这样消失了。
他摸了摸鼻子。简直是莫名其妙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