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卡怎么也没想到会在皇马的品牌活动上再见到她。索菲亚穿着一件红色的、印着品牌logo的上衣，托盘里端着几瓶矿泉水——虽然他也不太理解为什么矿泉水要用托盘装，但他还是拿了一瓶，并礼貌地说了一声谢谢。现场放着艾薇儿的歌，他觉得有点吵耳——还好没说出来，因为这还是索菲亚跟DJ商量着放的呢！
“嗨，大明星。”
在路过他的时候，索菲亚咧嘴一笑，看上去洋洋得意。
“你好，索菲亚。”
尽管卡卡并不会因为这种小事生气，但他还是有点不爽——又用腰伤耍他，又蹭他车，又装作不认识他，还说他长得像她五十多岁的大伯——这未免有些过分了！
“拜托，你怎么对我这么冷漠？”她仍然笑嘻嘻的，“你生我的气了？”
“没有，当然没有。”
“我可不信。”
“不至于，没必要。”
“你现在说话就像在赌气。”
卡卡真是被她全方位无死角的防御打败了。他有些崩溃地揉了揉眼睛，最后冲这个厚脸皮的意大利丫头说：“索菲亚，你到底想干什么呀？”
“我？”她露出无辜的神色，指了指自己，“我什么也不干哇。”
“那你为什么这样？”
“怎样？”
“就这样……”
“哪样啊？”
她追着他问，那双甜美的眼睛一个劲儿瞅着他，似乎得不到答案就不罢休。
天呐，这比长枪短炮的记者还恐怖！卡卡几乎要落荒而逃了，但他又想吃约克夏布丁，因为她的眼睛和笑容让他想到布丁表面被炙烤成焦褐色的糖壳——他想象着自己用勺子敲碎那层焦糖，布丁发出“咔啦”的清脆声响，他接着舀上满满一大口，送进嘴里……
“好吧，你赢了。”他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我们什么时候有比赛了吗？”她问，“如果有的话，也应该是我看着你把球踢进大门呀！”
卡卡沉默了。他又想起在前天的比赛中，穆里尼奥在他第N次表示希望上场的时候给他的反应——他连手都没动，只是闭上眼睛，瘪着嘴，幅度很小、却又十分笃定地摇了摇头，随后眼神继续追随着场上的球员，任由充满期待的里卡多被冷落在一旁。这位葡萄牙狂人可不吃巴西圣子那一套，他有自己的想法，从来不鸟别人怎么看——要骂随他们骂，反正我有成绩，能把我怎么样？
有多少次，他被排除在球队体系之外？
有多少次，他从头到尾都被按在替补席上？
有多少次，银河战舰的球迷对他投来失望的眼神？
卡卡自己都不敢数。
或许是知道自己说错话了，索菲亚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头发，最后说：
“你能帮我签个名吗？我在国内有个朋友，她是你的超级无敌大大大球迷。”
他再次抬起头看她，发现她从包里面拿出了一张海报、一套06/07赛季的米兰欧冠球衣，两张福特拉球星卡、一本《Forza Milan！》杂志、还有将近十张米兰特色明信片，有单人的，有多人的，有圣诞节主题的，也有万圣节特别款。
“有点多，”她小声说，“这些都是她带到西班牙来的。她去哪都带着它们，就像你一直在、一直鼓励着她。”
“……”
卡卡看着那些曾经他签到手软的东西，看着那熟悉的配色、熟悉的印号和明信片上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心里五味杂陈。
球场的喧嚣似乎又回响在耳畔，他再次闻到了奥林匹克体育场里淡淡的泥土香，又看到了红黑的海洋与“美妙卡卡”的巨型画报。那个夜晚，那场胜利，那燃烧在雅典上空的绚丽的火焰，多么刻骨铭心……
“我们远道而来，就是为了看卡卡进球！”
那是他的米兰。
……
“过来吧，我们找个人少的地方签，”卡卡低声说，极力平复着心情，“这是马德里，叫人看到这些东西不好。”
索菲亚乖巧地点点头，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怕他生气。叫她这么一瞅，卡卡心软了，被戏弄的不满瞬间一扫而空。
“……你肯定带笔了，”他微微一笑，“对吧？”
有时生活的主旋律就是莫名其妙，这条定律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恰如其分。卡卡深有体会，在他跟索菲亚娜·莫里蒂坐在同一张餐桌上的时候，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上午还想着赶紧从她身边逃跑、晚上却又跟她坐到了同一张餐桌上。她来回翻着菜单，试图在那些花里胡哨的菜名里找到一个她能吃下嘴的——她说自己天生就是糙胃，吃不了一点精细的东西，土豆白菜西红柿吃得津津有味，鹅肝龙虾鱼子酱却是吃了就反胃。最后她就点了一份牛排和一杯饮料，出于信仰问题（她是个从小跟着奶奶到教堂的好姑娘），她不喝酒，卡卡也不喝，于是他们一人一杯果汁，卡卡喝菠萝味，索菲亚喝百香果味。
“我朋友要幸福死了，”撑着下巴，索菲亚笑得傻乎乎的，“你想想，一下子这么多签名！”
“那她要好好感谢你，”卡卡也微笑起来，“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在包里塞那么多东西带过来，还能鼓起勇气让一个球员在自己上一家的东西上签名。”
“那怎么了？”她满不在乎地说，“难道你不喜欢米兰吗？”
卡卡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又接着说：
“不说踢球，难道单纯作为一个球迷，你不支持米兰吗？”
“呃……”
卡卡支支吾吾，一时间竟然说不出个所以然。
“不说话就当你默认了！”她说，“所以你只是作为一个球迷往另外一个球迷的球衣上签了名字，这是球迷之间的友好交流，也是巴西和意大利的友谊佳话……”
有些时候卡卡是真的佩服她的口才。一个人怎么能伶牙俐齿到如此地步？
轻柔的爵士音乐飘浮在餐厅香甜的空气中，索菲亚抬起头看着天花板上闪亮的水晶吊灯，灯光映在她的眼睛里，就像她的目光中闪烁着繁星。卡卡再次感受到了那种缓缓流淌的异样，他觉得自己的心在颤抖，可幅度又不大，不足以让他有什么深刻的感受，却又难以忽视。
这个女孩……索菲亚·莫里蒂，刚满十九岁，来自意大利某个神秘的城市，在马德里上学，喜欢艾薇儿、阿黛尔和汤姆·克鲁斯的爆米花片，宿舍里还有个AC米兰的狂热球迷……她有着非常美的焦糖颜色的眼睛和动人的笑容，当她欢乐地咧嘴大笑的时候，他也会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不是习惯性的，不是礼节性的，也不是随波逐流的客套性的——他发自内心地微笑，因为他真的感到心旷神怡。
“你看个什么劲呢？”
收回目光，索菲亚有些不满地瘪起嘴。
“我没看啊，”卡卡也有了坏心思，“你说什么呢？”
“我都没说你在看什么，你着急否认干嘛？”她一点也不客气，“别想跟我耍赖。”
“好吧。”卡卡忍俊不禁，“我投降。”
不知道为什么，他笑了以后，她突然低下头去、不自在地挑了挑眉毛。如果里卡多对女孩子的心理有更深的把握，他就应该乘胜追击，因为他让她害羞了——索菲亚自己都做到了逻辑自洽，她想，毕竟这是足球世界里公认最帅的一张脸，当他露出笑容，不论男女老少，任何有生命的哺乳动物都在劫难逃。
“好吧，我应该再跟你说说我那个朋友。”索菲亚清了清嗓子，“你知道她有多喜欢你吗？”
“老实说，不知道。”
卡卡没骗人，他的确不知道。
“哎哟，在她的耳濡目染下，我都算半个米兰万事通了！”她兴致勃勃地讲起来，“她十一岁的时候头一次在电视机上看到卡卡，从那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最搞笑的是，她全家都是国米球迷，结果到了这一代出了她这么个叛徒——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2004年在电视上的惊鸿一瞥，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喜欢过别人。”
卡卡静静地听着，他喜欢看她兴冲冲地描述某种东西的模样。他喜欢听她说话。
“在伊斯坦布尔那夜，她哭着闹着要爸妈带她去看，最后他们到伊斯坦布尔了，比赛结果却让她失望透顶。她在看台上放声大哭，惹得爸爸妈妈很害臊，不得不捂住嘴把她带出体育场。从那以后，她看一次利物浦就骂一次，还立誓这辈子永远不会踏入那座狗屁城市。”
卡卡忍不住笑了，在雅典之夜以后，他已经可以平静地面对那夜被逆转的失意。那都过去了，面对记者，他这样说，发生的事都已经过去了。
“零七年在雅典，她打了整整一年的工，总算攒够了机票和住宿的钱。她兴致冲冲地来到雅典，却因为检票力度不当的骚乱被挡在了体育场门口。最后是一个好心的利物浦大哥带她爬墙根儿溜进去的，他们俩一块躲在看台的角落，一边穿着红色的利物浦球衣，一边穿着白色的米兰球衣，两个人还分享了同一桶爆米花。最后米兰复仇成功，大哥非常仗义地与她握手祝贺，说：上一次我们，这一次你们，很公平。但是她可不是什么大度的人，她一边把大哥的爆米花塞一大口到嘴里，一边大笑着冲他比倒拇指——谁跟你公平！她说。后来，她有点后悔当初这么做，毕竟那大哥虽然是利物浦球迷，可是真的够意思啊！
“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她得瑟地戴着米兰围巾和2007年欧冠冠军球迷的身份回到家里，不出意料被全家人胖揍一顿。毕竟家里三代国米，怎么就出了她这么一个异类呢？
“但是她还是很幸福，”讲到这里时，她的眼睛也亮晶晶的，“非常非常幸福——毕竟，她可是喜欢着全世界最好的球队，最棒的米兰！”
“……”
卡卡什么都没说。不知不觉间，他的脸上浮现了一抹苦笑。
“那现在呢？”他问，“现在还喜欢吗？”
“当然！”索菲亚回答得相当干脆，“要不然她为什么还随身带着你的球星卡和明信片？要不然我拿这些东西过来让你签个什么劲？”
“这样啊……”
卡卡再次沉默，他感到心中有一块坚硬的地方裂了缝隙。似乎有什么东西要流出来了，但是他忍住了，如同洪水来临时坚守下游村庄的大坝。
“如果她有空，你可以带她来见我，我们一起吃顿饭。”卡卡说，“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但是你今天说的这些话……让我很有感触，真的。”
说完这话，他本来以为索菲亚会激动地睁大眼睛——然而她一反常态，似乎有些沮丧地安静了下来，眼中的神采也熄灭了。这反应让他非常疑惑。难不成，是他说错什么了？
“其实，”良久，她缓缓开口，“她身体不好，可能没有多少时日了。”
“什么？”
卡卡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震惊了。
“我也很遗憾。”她叹了口气，“她最近总是感觉不舒服，去医院一查就……总之就是这样，我不想多说。我先把你签名的这些东西拿回去给她，她一定会很高兴！”
“……”
他一时间接收的信息太多，大脑极速运转着。
最后，他也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愿上帝护佑她。”他说，“阿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