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眼

    他把索菲亚送到地铁站,这是她要求的,因为她“不想被全世界球迷追着骂”。索菲亚在马德里自治大学读二年级,她主修西班牙语文学,成天就是和那些密密麻麻的文献打交道。学习的时候,她会戴上一副文绉绉的黑框眼镜,有点像吉赛尔·邦辰在《穿普拉达的恶魔》里戴的那一副。卡卡以前也近视,在2006年,他去做了激光手术,从此就彻底跟眼镜说再见了。

    “不过,看你在机场初亮相的模样,”索菲亚说,“谁能想到你是个足球运动员呢?这事不怪安切洛蒂。”

    “这关卡尔洛什么事呢?”

    “他说你像个大学生,也许还像耶和华见证人。”

    在旁人看来,耶和华见证人是个邪门的团体,他们以传教为主业,你总能在家门口看到他们传教的身影——西装革履,一丝不苟,跟他们的教团性格如出一辙。卡卡和索菲亚跟他们都不是一伙的,但他们对这个团体并没有恶意——全世界的人都是他们的兄弟姐妹,只不过有一些选择追随主,有一些还在混沌中徘徊。在周日礼拜时,他们会为所有人祷告。

    2010年,卡卡与前妻跟“于基督重生”教会分道扬镳,因为他们发现教主夫妇利欲熏心,利用他的名气和影响大肆敛财,还卷入了许多剪不断理还乱的经济纠纷。单纯来说,卡卡并不觉得一定要有个社团,因为在他看来,从心底里侍奉主才是最重要的,所以他日夜祷告,每天把自己清洗干净,感谢主赐予的食物、睡眠与阳光雨露。加入教会不仅是因为习惯,也因为他从小就在圣保罗的教会长大,那些大人们都很照顾他,他们一起唱福音、念祷词、领圣餐和庆祝圣诞节,还有人会专门去看圣保罗的比赛,在看台上支持他。这都是无比美好的回忆,如果卡卡会写自传,他一定会着重描写自己在教会度过的童年。

    天堂是真善美的总和,要登上阶梯,与人为善也是基本要求,哪怕再生气,卡卡也会在心里劝说自己:我们都是上帝的孩子,兄弟姐妹之间怎能自相残杀?不过有几次,卡卡实在气不过、把皮球重重地摔在了草坪上。

    裁判立即出示黄牌,他认为这是主对他的警示。

    而索菲亚就不一样了,她非常世俗,有时卡卡觉得她简直像个皇帝。她只偶尔去礼拜,睡觉和吃东西之前也不会祷告,问她《圣经》内容也是一问三不知,他觉得她对圣经故事的理解只停留在夏娃偷吃伊甸果——这点和他的好大哥桑德罗很像,一旦他往胸前画十字,卡卡就知道他又要在赛场上临时抱上帝脚了。

    “主给我们每个人都安排好了命运。”她说,“不论是好是坏,祂都有自己的考虑。我们只需要按着他的剧本走下去。”

    这句话乍一听很有道理,但卡卡总能听出些许苦涩的意味。

    那天下午,她去伯纳乌看了一场皇马的比赛,他还是被摁在替补席上,在饮水机旁边表演了九十分钟无效静坐。他不知道她来了,自然也不会知道她从头到尾都在伸着脖子到处看,希望能捕捉到哪怕一丝他的影子。

    “你在哪呢?”她给他发信息。

    “刚回更衣室。怎么了?”

    “没看到你。”

    “?”

    “我在伯纳乌呢,没想到吧?”

    “你不是说你不看球吗?”

    “凡事都有第一次。”

    “好吧。”

    卡卡正打算换衣服呢,那边消息又来了:

    “你得请我吃饭,因为我买了一件你的球衣,现在已经身无分文。”

    卡卡把这条信息反复读了三遍,还是没理清楚因果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如果有人跟他这么耍无赖,他只会觉得对方脑子有问题,然后不动声色地离这人远点——然而,这已经是不知道第几次了——对她,卡卡并不觉得讨厌。索菲亚说话就是这样,他想。大部分时候都很正常,只不过偶尔爱玩赖、爱搞怪。

    “你买了多少钱?”他问,“我给你报销。”

    “靠,你真报销啊?”

    “还能有假?”

    “早知道多说点了!”她打字飞快,“这把我亏大了……”

    卡卡忍不住笑了,引得队友奇怪的侧目。

    “你跟谁聊天呢,里奇?”马塞洛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得这么开心,看到啥了?”

    如果是别人,马蓬蓬肯定是要开点没品玩笑的,比方说“是哪个天仙美女”“是不是要第二春了,兄弟”——不过这是卡卡,他对他开不出这种玩笑。队里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巴西小王子最近爱情事业双歉收,伤病导致他的竞技状态直线下滑,青梅竹马的结发妻子也与他离婚,三十岁的人了,连个孩子也没有,他们不敢想象这种情况发生在自己身上。然而卡卡还是像往常一样刻苦训练,并把最友好的态度、最温暖的笑容捧给球迷、捧给队友、捧给他们每一个人。

    球队大脑,现役皇马14号中场哈维·阿隆索先生如是说:跟卡卡说话就像跟老婆说话,他太温柔了。马塞洛有同感,如果可以,他愿意拉他一把,让他重新振作起来。

    这个笑容也许是个很好的标志。

    “一个朋友,”卡卡说,“她说话很好玩。”

    “是你在巴西的朋友吗?”

    “不是。她是意大利人,在马德里上学。”

    “那还不错哇!”马塞洛看他这模样,总觉得是某种隐秘的前兆,“你们聊什么呢?”

    “她说她买了我的球衣,要我请她吃饭报销。”

    就像多年后听到另外一个8号动听地高唱马德里之歌时那样,马塞洛也愣了一秒,随后哈哈大笑。

    “这什么逻辑啊,兄弟?”他问,“图穷匕见!”

    “但是我觉得还挺有道理。”卡卡认真地说。

    好吧,好吧!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马塞洛现在可以肯定了:

    这个说话像阿隆索的老婆一样温柔的巴西人,和那个半点儿不讲理的意大利女孩陷入了爱河。旁观者清,他的笑容说明了一切,然而他自己却对此毫无察觉。

    “我有几家好餐厅,推荐给你。”

    看卡卡认真地用手机记录着餐厅,马塞洛感觉自己在看一部幼稚又美好的儿童动画片。不得不说,他由衷地为他高兴。

    再次和她见面,她戴着一顶毛茸茸的白色帽子,脑袋顶上还有个可爱的白色毛球。卡卡觉得她现在活像圣诞老人,只不过颜色不一样——也许是俄罗斯的圣诞老人,他想,他们那边似乎颜色不一样?不好说,他也不记得是在哪里看到那篇文章的了……

    “天气冷起来了,里奇!”她说,“上场踢球的时候,你可要多穿点。”

    “谢谢你关心我,索菲亚。”他说,心情好像很好。

    对面却怪异地看了他一眼。

    “肉麻。”她皱起眉头。

    “我感谢关心我的人,有错吗?”卡卡无辜地说。

    “谁说我关心你了?”

    “你。”

    “没有。”

    “有。”

    “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我说有就是有。”

    这下可是把她气得不轻。

    “你都老大不小的人了,怎么还跟我钻牛角尖?”她没好气地说,“我才大学二年级!”

    “你倚小卖小。”卡卡寸步不让地回击,“别人要是这么说你,你肯罢休吗?”

    “……”

    这下她哑火了。半晌,才说出一句:

    “报纸撒谎……”她说,“你才不是什么上帝的儿子。”

    “索菲亚,我是——”卡卡说,“你也是。每个人都是上帝的孩子。”

    “嘶——”她突然眯起眼睛,咂巴了两下嘴,“这句话怎么感觉这么耳熟?”

    “什么耳熟?”

    “每个女孩,都是公主。”她的话令人意想不到,“里卡多,你是芭比吗?”

    “……”

    轮到他哑火了。

    不过,索菲亚的确很好奇他们在场上到底冷不冷。她看许多比赛视频里都有雪的踪影,他们穿着薄薄的球衣,在飞雪中奔袭,呼出腾腾的水雾与热气。她好奇他们都在里面穿什么,比完赛回去会不会感冒,额头上出的汗会不会被寒风冻成冰霜。

    关于足球,这是第一次有人问他这么多古怪的问题。不过既然她诚心诚意地发问了,他就大发慈悲地告诉她:里面穿一件保暖衣,跑起来就不冷了;看个人体质,反正他很少感冒;人有37度,体温会让他们的汗水一直是汗水。

    索菲亚似懂非懂地点头,脑袋上的毛球一抖一抖。

    他们跟饭搭子似的,挨个踩点马塞洛推荐的每一家餐厅。今天这家,是日本料理。

    卡卡对这个国家印象颇深,不仅因为他从小不止一次远赴横滨参加足球夏令营,还因为他在日本头一回捧起大力神杯。在世界杯上再次夺冠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他永远不会忘记自己被国家队的哥哥们托起来仰望星空的时候,那时卡卡才二十岁,是随队出征的小豆芽菜,他非常年轻、相信自己一定会有光明无限的未来,相信巴西会一直闪耀在世界球场的舞台,相信总有一天,他会以主力的身份再次捧起大力神杯。

    到时候他也会把年轻的小球员托举在头顶,让星星之火源源不断地燃烧、传递……

    八年以后,2010年夏天,南非世界杯的宣传曲火遍大江南北之时,卡卡看着闪着寒光的封闭针刺进膝盖的皮肤,这就是他的心中所想。

    巴西队的10号传承到他这里了,他想,这是崇高的荣耀,他要全力以赴,带着这支青涩的巴西队、带着全国人民的翘首以盼、带着他自己的执着与梦想前进……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只要全力以赴,没有什么是一队团结一心的青年人做不到的,毕竟他们可是五星巴西,他们来自欢乐的足球王国!

    ……

    可谁也想不到,幻梦的破碎只需要短短几天。也许,只是短短几十分钟。

    或吹哨的那一秒。

    他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自己身后是什么时候多出来个人的,也不知道他的脸是什么时候撞到自己的胳膊肘上的。一切的一切都发生得那么快——猝不及防,完完全全的猝不及防。

    裁判吹响了哨子,他举起了红牌。

    巴西10号卡卡,恶意犯规,红牌罚下!

    嘘声哗然。

    尽管面对着排山倒海的倒彩,裁判仍然选择固执己见,把戴着皇冠的王子请下场。就算理论的时候,卡卡都选择以礼相待,他希望对方可以再好好考虑,然而裁判直接背过身去,把他的辩解拒之门外。

    这就是他的最后一届世界杯。

    卡卡没再多说什么,因为他知道一切都无济于事——对方的伎俩成功了,他们把阵中的定心丸、唯一的金球先生给搞掉了,虽败犹荣。不管是裁判、他本人还是其他球员,他们都被耍了。

    索菲亚说得对,有些时候,世界就是不公平。哪怕是足球,哪怕是世界杯。

    缓缓地,卡卡走出球场边缘,他脑中仍然是那张红牌,可恶的、挥之不去的影子——它的形状,它的颜色,它的意义——那红色可真刺眼啊……他想,球场上空的灯光都没有那么刺眼。

    其实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他不是没吃过牌,毕竟踢了这么多年球,早就见怪不怪了。但是为什么,这一次这么痛呢?

    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在离开球场的那一刻,他哭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除非不得已,他从来不在别人面前哭。他有自己的坚持,他有尊严,他不想叫人看见自己跟个小屁孩似的哭哭啼啼的模样——更何况他是巴西的10号,是场上唯一的金球先生,他是这支队伍的领袖和主心骨,他不能哭,也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哭!

    但为什么,眼泪就这么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呢?

    为什么呢?为什么?

    ……

    走进更衣室,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突然感到膝盖隐隐作痛。

    那张红牌非常红,红得刺目,红得令人心惊。

    红得就像打完封闭针后,从他膝盖小小的针口里渗出来的血。

    如同伊斯坦布尔之夜,时间会抚平一切伤痛,即便遗憾如巴乔也终将对1994年的点球释怀。现在想到南非世界杯,卡卡的心里已经不会有多大的波澜,他只想接着在西班牙好好踢球。心理医生要他多把注意力放在当下,放在生活中看得到摸得着的东西上,于是他照做——他把精力放在对面这个女孩,索菲亚娜·莫里蒂身上。他和她交谈,他和她相视微笑。

    “让我看看,吃什么好呢?”

    她翻着菜单,试图找点自己爱吃的东西。她不常吃日本料理,可以说从小到大基本没吃过,今天是她的一次伟大尝试。

    卡卡却注意到了她左手的不对劲。在白皙的皮肤上,有一块非常突兀的黄,中心还有些诡异的淤青,就好像里面塞了些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你的手怎么了?”他问。

    “啊?”她下意识把手缩进袖子里,“什么怎么了?”

    “你的手,”卡卡显然不会允许她蒙混过关,“为什么有一块是黄的?”

    她愣了一秒,最后看了看自己的手背,状似满不在乎地一挥手:

    “嗨呀,”她说,“我今天去打了个吊瓶,最近感冒了。”

    “是吗?”

    “我还能骗你?”

    “……好吧。”

    他没再追究,但心里总感到古怪。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感冒针”的针眼让他想到了两年前的自己,那时他在赌,赌他会发挥超常,赌这支巴西队能复刻八年前的奇迹——有些时候,里卡多-卡卡也是个不要命的赌徒。

    没过多久,索菲亚点好了自己要吃的东西,把菜单递给了他,自己则用手机玩起水果忍者来。卡卡再次看向她的左手,却发现她把那只手放到了桌子底下,只用一只右手划着手机屏幕。

    人类的本能告诉他,这不同寻常。

    内心深处,他感到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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