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鲜饭

    卡卡决定结交这个新朋友,既是因为索菲亚某种程度上确实讨人喜欢,也是为了那位神秘的舍友。

    回到家中,他躺在床上,回忆像潮水一样涌来,裹挟着他的身体,将他送回2009年的夏天——在那年夏天,他情非得已地加盟皇家马德里,为的只是让自己深爱的老东家赚一大笔钱来渡过危机,毕竟他是金球先生、是联合国反饥饿大使、是全世界球衣销量最高的球员,还正在二十七岁的当打之年——所有俱乐部都想要他,没有比卖掉他更好的选择。

    离开圣西罗那一天,阳光很好,保罗、詹纳罗和亚历桑德罗都来送他,就像几年前他们一起在机场送别舍瓦——只不过舍瓦走的那一天,空中乌云密布,麻雀贴着他们的头顶飞行,似乎有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舍瓦戴着一顶鸭舌帽,穿着一件灰扑扑的外套,他要乘飞机去伦敦,与自己的妻子克里斯汀与儿子会合。

    登机之前,他们再次拥抱了彼此。

    “再见,舍瓦。”卡卡在他曾经最亲密的7号耳边说,“照顾好自己,好吗?”

    “再见……里奇。”舍瓦也说,“你也是。”

    虽然悲伤,但这个大家庭里还有保罗、还有里诺、还有桑德罗和安德里亚,卡卡并不感觉这就是一切的终点。在心里,他始终觉得舍瓦只是短暂地出一趟远门,总有一天还会回来,他们会继续在圣西罗球场里携手并进,拿更多的奖杯、缔造更多的奇迹……

    那时,他并不理解舍瓦苦涩的微笑背后的含义。

    卡卡最近总是梦到以前发生的事,好像就是在遇到索菲亚那天开始的。一个人躺在床上,他一闭上眼睛,排山倒海的红黑色的海洋就浮现在眼前。他又闻到了圣西罗草坪那微微苦涩的气味,还有计分牌,还有球员出场时全场高呼他们姓名的巨大声浪。其实伯纳乌也有这样的形式,然而因为他长期打不上首发,观众席上已经很久没有响起过“里卡多-卡卡”的呼唤了。他只是在替补席上注视着这一切,注视着队友的照片被投放在大屏幕上,听球迷们满怀热情地大喊那些荣耀的号码与名字。他越来越沉默。

    花无百日红,他这样开导自己,你已经三十岁了,里卡多!难不成你还能跟那些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硬碰硬吗?现在最重要的是沉淀下来,好好锻炼自己,争取下一场比赛的出场机会,至少要对得起现在仍然爱着你的球迷……

    于是他接着日复一日地刻苦训练,希望得到教练的青睐。

    他和前妻是2012年早春离婚的,他们的婚姻存续了七年,最终以几张财产分割协议画上句号。马德里的春天一向来得很早,在签完最终的离婚合同之后,卡卡又成了他人眼中的“黄金单身汉”——有脸,有钱,有名气,没有恶习,还没有孩子。爸妈并没有像其他父母一样着急给他安排相亲,他们不信什么“家里总得有个女人”之类的鬼话,工程师和大学教授只在乎自己的儿子究竟开不开心。钱的问题无所谓,在离婚的时候,卡卡把巴西的房子和豪车给了她,还打了一大笔钱,足以让她衣食无忧地度过下半生。他一个人自己回到之前马德里的家里,看着空空荡荡的房间,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了。

    没有悲伤,因为在近一年来漫长的离婚拉锯战中,他的情绪早已被消耗殆尽。他们两个人的感情之间横亘了哗然的舆论、娱乐报纸的添油加醋和诸位有名的离婚律师,早已不能破镜重圆。她离开的态度很坚决,他自知无力回天。

    “当你的国王去吧,里卡多!”

    在最后一次争吵中,她说完这话,摔门而去。

    有些时候,卡卡也会怀疑自己。因为说这话的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陌生人,而是他自己朝夕相处的妻子。他们从他二十岁的时候就开始约会,算到现在,已经认识了整整十年。好多年以前,当他们结婚的时候,他二十三岁,她十八岁,她看他的眼睛里明明是有光的,为什么现在没有了呢?

    坐在政府办公桌的另一边,他看着前妻脸上精致又冰冷的眼影,心里的疑惑越发深重。

    在父母把他介绍给她的时候,他就觉得这个女孩子很可爱,当时她只有十五岁,在离他家不远的地方上中学,他们两家经常去同一个教会。她长着巴掌大的娃娃脸,眉毛好看,鼻子也好看,笑起来非常迷人,脾气特别好,会做好吃的巴西黑豆饭。在意大利的水城威尼斯,卡卡向她求婚了,因为她当时很没有安全感,认为他在意大利踢出名堂了、会把她这个圣保罗灰姑娘一脚踹开。在贝卢斯科尼当众说卡卡是他“心目中最好的女婿人选”时,她什么也没有说,回家后就说自己要回巴西,她不想再和他约会了——有点倔强,有点傲气,下巴总是不服气地抬得高高的,他当时爱惨了这样的她。

    后来,她嫁给了他,他们俩在神父的见证下结婚,他以为这是童话故事的开始。

    也许真的是我不够好,卡卡再次这样想,要不然为什么连球迷朋友们也抛弃我了?也许我就是像她说的那样,固执己见,榆木脑袋,把自己端成高高在上的王子,根本不在乎她究竟需要什么……

    也许真的是我的错。

    打开冰箱,卡卡给自己热了一份速冻披萨。他一不高兴就想吃东西,而最近似乎吃得太多了——然而他又胖不起来,不像在米兰似的,第一年就胖了三四公斤,以后再也没掉下去过。

    餐厅很大、很干净,家政昨天才来打扫过。其他灯都关着,只有厨房的一盏灯亮着。窗外的风呜呜地叫着,卡卡机械地嚼着嘴里的披萨,其实这个牌子根本不好吃,但他还是不停地往嘴里塞东西,似乎这样就能填满身体里日益腐烂的空洞。

    孤独,只是孤独。

    今天要早睡,因为明天还要去训练。在他决定洗完漱就上床睡觉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似乎是有人给他发了一条短信:

    “晚上好,里奇!”他那天允许索菲亚这么叫他,“看看我做的意大利面!不错吧?”

    照片里,是一碗红彤彤、香喷喷的意大利面条。

    他们一般会找个人少的地方见面,因为索菲亚还是个学生,大学生都爱玩网络,流言蜚语也传得格外快。她知道一家有些偏僻却很好吃的餐厅,因为经常去,老板娘都成了她的老朋友——老板娘做得一手正宗海鲜烩饭,那些景点里卖得死贵的预制菜根本没法比。卡卡并不爱吃海鲜,但在索菲亚的倾情推荐下,他还是尝试了一口店里的招牌烩饭,并在咽下它的一瞬间爱上了这种风味,盘子在十分钟之内被风卷残云地一扫而空。

    酒香不怕巷子深,这里的人流量不少,大部分都是附近的居民,有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也有三两结群的青年学生。餐厅的设施简陋又温暖,让卡卡想到了远在卡尔达斯诺瓦斯小镇的爷爷奶奶家,他们也爱用蕾丝边的桌布和华丽的小台灯——他甚至能闻到跟童年一模一样的日本花香洗涤剂味,那香味暖烘烘的,在记忆中总和牛奶与蛋黄点心搭配在一起。

    “我们坐在这里,看谁发现得了你。”

    索菲亚把他拉到角落的桌子里,那是个绝对的视野盲区,就算再神通广大的职业狗仔也发现不了卡卡的踪影。

    柜台旁的唱片机放着一首轻快的小曲,听上去有年代了,歌词里老是重复着“Yum Yum Yummy”,之后便是难懂的中国话。索菲亚今天戴了一条五颜六色的石头项链,她自己说这是她最喜欢的摇滚歌手和他的“吉他手好搭档”戴的同款,卡卡不听摇滚,自然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不过单纯看着她讲话也挺好玩的,他想——有些时候,她笑得真像个小孩啊。

    “我没骗你吧,”她得意地一扬脑袋,“这家餐厅绝对是马德里的最佳精品之一。”

    “我同意。”卡卡又喝了一口老板娘亲自调的气泡果汁,“非常好吃,几乎能赶得上我在米兰最喜欢的西班牙餐厅。”

    “喂,”索菲亚有些不满意了,“这可是正宗的在西班牙的西班牙餐厅!米兰怎么能比?”

    “就比。”

    卡卡情不自禁地犯起傻劲来,在心里,他仍然喜欢像二十岁时那样说话,只不过全世界都叫他有个大人的模样,除了爸爸妈妈和索菲亚——前者是因为,他本来就是他们的小孩;后者的话,他也不好说。

    “你平时都干什么呀?”索菲亚问,“我可不了解你们这些老年人的爱好。”

    “谁是老年人?”卡卡感到很好笑,“你看着也不小。”

    “我是九三年的,比你小多了。”

    “……一九九三?”

    “对啊!”

    卡卡没话说了。在索菲亚娜·莫里蒂呱呱坠地的时候,他已经进圣保罗的青训营了。

    “所以你平时喜欢干什么?”她接着问,“看电视?打游戏?出去玩?”

    “其实我不怎么出门,”这是实话,他从小就宅,“看看电视,打打游戏什么的。非要出门的话,我可能会去爬山。”

    “爬山。”索菲亚的表情有点嫌恶,“果然是老年人。”

    “人要懂得领略大自然的美,索菲亚。那是真正的美。”

    不知不觉间,他说话的语气老气横秋。

    “不好意思,目前还不太懂。”

    索菲亚耸了耸肩,接着吃柠檬蛋糕。

    卡卡本来想再说些什么,但是想到自己年轻的时候也爱一股脑儿地往大城市跑,又识趣地闭嘴了。他默默记下了这句话,打算等她长大后再翻出来嘲笑她。

    “那你呢?”卡卡反问,“你喜欢干什么?”

    “你对这个感兴趣干什么,大球星?”

    有些时候,索菲亚说话毫无遮拦,但卡卡并不感到讨厌。

    “为了为世界的公平添砖加瓦。”想到她之前有名的“世道不公”理论,他微笑起来,“你知道有关我的那么多事,而我却对你一无所知。”

    “好吧。”她似乎被说服了,“平时都干什么?让我想想……”

    她的眼睛直往上瞅,眉头皱起,那副专心思考的模样真是讨人喜欢。

    “我喜欢吃东西,看电影,听音乐,买东西,出去遛弯,摸人家的小猫小狗,吃糕点店摆在外面试吃的小样,收集各种没用的小玩意……”

    眼看着她越说越偏,卡卡忍不住打断了她。

    “摸人家的小猫小狗?”他问。

    “当然,你不喜欢吗?”她说,“西班牙的主人们都很慷慨。”

    “你难道不怕有细菌什么的……”

    “学点逻辑吧,大球星!”她瘪嘴,“我这句话的前提是‘别人家的’,如果有细菌,最先遭殃的就是主人。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你应该懂。”

    这下轮到卡卡被说服了。好像确实是这个道理。

    现在已是午后时分,是一天中最温暖的时候。明亮的天光从窗外洒进来,卡卡背光,索菲亚迎光,她的脸被照得白花花的,他看着她眯起眼睛,从包里翻出一副墨镜戴上。

    卡卡沉默了一会儿,其实他想说:

    我们换个座位吧,你把眼镜摘下来,再用那双漂亮的焦糖色眼睛瞧我。你知道自己的眼睛多漂亮吗?看看我,我甘之如饴……

    不过,他最后什么也没说。

    这样的想法太危险,她只有十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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