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班里有个很特别的女同学。

    奇异的是，梁豫雪也说不出她的特别之处。

    唯一有关联的，大概是她们曾有过一面之缘。

    不知不觉地，梁豫雪开始注意她，总是平静的、扑克脸，和她忧郁的眼睛。

    说话时，唇角不自觉地带笑，眼下的卧蚕浅浅浮出，腼腆又可爱。

    当她注意到自己的视线时，梁豫雪又会慌里慌张地回过头，假装在写点什么，鬼画符般的字，从笔尖倾泻出毫无意义的含义。

    但弯曲的弧度却像她方才牵起的唇。

    很多国人的眼睛虽然看起来是黑色，但在阳光下是棕色。

    凌潇不一样，她的眼睛像一块纯黑的岩石，冷硬又包容地注视着梁豫雪。

    从中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她像是在注视自己身后一个透明的幽灵。

    不知道为什么，梁豫雪看着她，按耐不住心跳，目光忍不住追寻。

    为什么会有种熟悉的感觉呢，为什么想要靠近，但她看过来的时候，自己却转过头避开对视呢。

    她们其实很早之前就见过了，梁豫雪记起来了。

    先天心脏病使梁豫雪自小便是医院的常客。

    她长得纯洁美丽，像小天使，又患有心脏病。

    疾病是大人们看到她时怜惜的神情。

    他们通常会告诉自己的小孩，这是个因为疾病所以要轻拿轻放的玻璃人，是个因为先天有缺陷的、与我们不同的人。

    疾病将国籍一样，瞳孔发色一样的人，分成了两个物种。正常人，与易燃易炸物。

    这种同情，成了一根刺，扎在梁豫雪心里。

    有心脏病的孩子就有任性的权利和义务，这是一种安慰。

    当她躺在病床上偏头看着窗外飘落的树叶时，她想到了《最后一篇树叶》。

    这是她一段学校生活的终结。

    大概在老师讲完这篇课文之后，她被通知需要入院观察。

    老画家为患肺病而奄奄一息的孩子画最后一片常春藤叶。

    为我做点什么，让我感受到被爱的感受，被在意的感觉。

    想到故事的结尾，梁豫雪闭上眼。

    在妈妈进来时，她露出了烂漫又难过的神情，对妈妈说：“我会在窗外那棵树的树叶变黄的时候死去。”

    妈妈却松了一口气，温和地对脆弱的孩子说：“你不会死掉的，我会让你的窗子前都是绿意。”

    那天以后，梁豫雪的窗子往外望都是春天的景象。

    小孩子往外看的样子，像是雏鸟渴望飞行。

    梁妈妈希望自己的小孩向她提出要求，这种祈求，与其说是渴望为梁豫雪付出，更像是满足自己的私欲。

    她不是教师，但很多人叫她梁老师。梁老师有权力让梁豫雪永远处于春天的绿意，但她却对疾病的靠近束手无策。

    这种懊恼让她想要引导梁豫雪向她提出要求，有需求就有欲望，对活下去的欲望。

    4.

    月坛是医院附近的一个小花园，梁豫雪和几个医院里的小孩子经常趁护士不注意的时候偷偷跑到这里玩。

    护士也琢磨不出用什么态度管这几个小孩，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去把那个蝴蝶捕过来。”梁豫雪说。

    小男孩皱起眉，愤愤不平地握紧拳头。

    想起这些日子被这个小妹妹指挥的憋屈，恨恨地反问道：“为什么你不去，老是命令别人。”

    “你不愿意的话，我就叫别人好了。”

    “我可以，你待在这里等我呀。”周围的小朋友倒很乐意，迫不及待道。

    最终梁豫雪得到了那只蝴蝶。

    抓到的时候，蝴蝶已经死掉了。

    被小孩子的蛮力拽下，它虚弱地拍了拍翅膀，静静地躺在梁豫雪苍白、不带血色的掌心。

    盯着蝴蝶庞大的黑色翅膀，梁豫雪想起来它刚刚在空中扇动翅膀时生机勃勃的模样。

    真像我呀。这么对待它，会有报应吧。

    没关系，我也会很快变成这幅模样了。

    “我们得埋葬它。”

    梁豫雪说。

    “坏家伙。”

    一道细微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梁豫雪转过头。

    是一个穿着背带裤的小女孩，她环着手面对着他们。

    在她看过来的时候，女孩长长的睫毛怯懦地往下垂，没有直视梁豫雪。

    这是英雄吗，来拯救蝴蝶。

    梁豫雪这样想着，自嘲地想，我是坏蛋，被讨伐的坏家伙。

    她抖了抖手，蝴蝶顺着手往地下坠落。

    “那我现在放它走。”

    梁豫雪的语气带着小孩子的调皮随意。

    小女孩像只警惕的小动物，慢慢地靠近，看了眼地上的蝴蝶，然后跑开了。

    奇怪。

    随着她刚刚落下的视线看去，梁豫雪看到了地上的蚂蚁窝。

    蝴蝶恰好落在蚂蚁筑巢的土中，密密麻麻的工蚁攀爬在蝴蝶黑色的翅膀上。

    真可怜。

    在以后的一个星期里，她变得辗转反侧，经常想到那个小女孩，她看到死去的蝴蝶时的眼神。

    像平静又忧伤的水面，水流在其中流淌，生命在其中孕育，她静静地注视着一切，脆弱而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