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九月已过,江市在秋老虎的威逼下,丝毫不减热意。

    许尤有些烦躁,过去,他总是小心翼翼地不让往事从脑海中偷跑出来,可自从与陈光重逢后,心绪便再难安宁。

    女人青肿的脸上无法掩盖的恐惧和怨气,男人摔碎酒瓶后扬起的拳头,瑟缩在墙角那个瘦小的身躯,都会在晚上跑出来反复折磨许尤,他蜷缩在柔然的床垫上,却时常痛的浑身颤抖。

    陈光和许尤相遇后,也并不好过。曾经,他想过来到江市,一定要找到张小余,兑现曾经的诺言。然而,当他拿着福利院院长给他的地址,找到那里,敲开门的一瞬间,入眼的却是一个和张小余年纪相仿但完全陌生的脸。随后出来的女主人告诉他,上一户人家好像是工作升迁,换了新房子,已经搬走了,至于搬到哪里,他们也不好意思多问。那家的孩子好像也不叫“张小余”,听着像是什么“优优”还是“尤尤”之类的。

    就这样,张小余不仅搬了家,很有可能连名字都改了,陈光和张小余最后的一点联系也就此中断。

    江市在所有南方城市中,发展算的上很快,新开的楼盘如雨后春笋一般。陈光心想:既然换了新房,总有要装修的时候,那就还有再遇到的可能。现实却是,陈光始终没有进入过那个有张小余的新家。

    后来,陈光很多次安慰自己:没见到也许不是坏事,自己不出现,对张小余来说也许正是忘掉过去,重新开始新生活的好契机,也许他现在过的很幸福,毕竟,这是上天欠他的。

    装修的客户换了一家又一家,陈光安慰了自己一次又一次,直到最后,陈光发现,自己好像正慢慢弄丢一个于他而言很重要的人,就这么想着,他有些难过。

    那晚偶遇,两人都不复当年模样,心中纵有万千思绪,也并不如从前那般急于当时倾泻而出。

    虽然沈清言在于乐乐的眼神威胁下,一改往日大喇叭风格,但也没少打听这两个看起来毫不相关的人是如何认识的,并且还能近在咫尺却每天错过。

    许尤实在被烦的受不了,就暗示了一下沈清言,有个学生会的学长向他打听过于乐乐有没有男朋友。沈清言这才收起那股子八卦劲儿,来K大更勤了,只是终于从对许尤和陈光往事的好奇,转向对那个学长的严防死守。

    一天晚上,许尤特地赶在陈光收摊儿前跑到东门小吃街,有个问题困扰了他很多年,他想,也该是时候解开这个疑团了。

    这时的陈光已经知道张小余改名叫许尤,看到他过来,忙站起来打招呼,语气说不上是小摊贩特有的客气还是热情,这让许尤有些无所适从。

    陈光打完招呼,知道许尤特地来找他,就准备提前收摊儿,他动作娴熟地捡擦拭台面。许尤在边上站着,想他一天做两份工,这会儿肯定很累了,便也动手帮忙收拾起来。

    许尤刚一伸出手,陈光就状似不经意地拦下了他,说道:“我来吧,脏,你是大学生,待会儿让你同学看到不好。”话说完,眼角的笑意还在。

    许尤有些迷茫地盯着身旁自顾自忙活的陈光,是那张熟悉的脸没错,可他又觉得,眼前这个人,似乎有点陌生。

    能够再遇到张小余,准确说,是许尤,陈光当然是感到极为高兴的,但他也明白,他们二人之间,很多东西,已经变得和以前不一样。许尤可能看不明白,但他不能拎不清。

    陈光怕许尤多等,今天收摊儿的速度也比往常快了不少。没过片刻,他就推着小车往家走去,许尤默默跟上,没有说话。

    回家路上有一小段坡路,倾斜度不大,但想把装满铁桶的小推车推上去,也颇要些力气才行。陈光正身体前倾,双手绷直,忽然间,感觉手上力气变小了许多,他转过头来,只见许尤一言不发,和他保持着相同的姿势,帮自己推车上坡。

    再过几天就是中秋节,月亮好似等不及想让世人见到它的清辉,格外皎洁明亮。

    月光洒在许尤身上,他的侧脸像是蒙上了一层柔雾,细碎的刘海因低头的动作垂在眼前,眼神忽明忽暗,陈光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你在看什么?”许尤先一步打破了沉默。

    陈光愣了一下,脸忽的有种灼烧感,意识到自己的目光有些突兀,便收回视线,干咳了一声,答道:“没什么。”

    可是,就在刚才,陈光分明看到,许尤的唇角向上勾起了几分弧度,虽然很快便隐匿在阴影当中,但他还是精准地捕捉到了。

    难道,刚才只是他的错觉?陈光手上不自觉加了几分力气,不再想。

    除了刚才短暂的交流之外,二人未再作它说。

    上坡再走过一个拐角,就到了陈光所住的小区。许尤看着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街道,心中一如雨下。

    直到进门,许尤都不紧不慢地跟在陈光身后。路灯反复将两人的影子拉长终至隐没在阴影当中。

    陈光找水壶烧水的功夫,许尤就已在房间里走完一圈,内在的新鲜感和小区的破败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家具不多,摆设简单,除了屋主自己的个人物品外,再无其他人涉足的痕迹。

    这些年,他都是一个人生活的吗?许尤不禁心生疑问,他眼睛追随着陈光,舒朗的声音响起:“哥,和小时候一样,还是那么爱干净。”

    多年过去,张小余已经变成了许尤,那声“哥”却从未改变,陈光听后,心里一阵柔软,自然而然的接过话:“奶奶一辈子爱干净,我也习惯了。”

    许尤自是知道这一点。

    陈光是个早产儿,母亲生他那天,父亲陈友军一大早就去往山那边的地里干活。等陈父收到消息赶回家时,他的妻子正静静地躺在被血染红的床上,双眼紧闭,面无血色,老母亲哀恸的呼声,襁褓中婴儿清亮的啼哭声,一起冲击着他的脑神经。

    从那以后,陈父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他和妻子感情很好,在那个农村还在吃大锅饭的年代,他们就已经熬过人言可畏,自由恋爱,组建家庭。妻子的死给了他沉重一击,他把过错怪在无知懵懂的陈光身上,认为陈光是造成自己妻子死亡的罪魁祸首,于是在政策放开后,留下一老一少去了异地打工,除了每年寄回一点家用,再没别的消息。

    当陈光奶奶再收到陈父消息时,却是一条儿子死于工厂粉尘爆炸的噩耗,和几千块钱的补偿。

    于年幼的陈光而言,父亲一词始终过于陌生,他无非是从“没妈的孩子”变成了“有人生,没人养的东西”。

    于奶奶而言,白发人送黑发人,心中则是另一番滋味。奶奶一辈子生长在那个偏远的小山村里,到老也没做过任何恶事。虽大字不识却明理通情,一力将幼稚的陈光拉扯大。无论周围人对她们娘儿俩投以何种目光,老人布满纹路的脸总能压缩出更深的沟壑,以一种并不恐怖而是满怀慈爱的神情面对陈光:“好孩子,甜日子都在后头呐。”而后,这句话也无数次在同样年幼的张小余耳畔响起。

    许尤忆及往事,沉默半晌,再开口,已收敛好情绪:“哥,奶奶还好吗?”

    陈光手下动作一顿,似乎忘了眼前人已不再是从前那个被唤作张小余的男孩,随后缓缓开口:“小余,奶奶已经不在了。”

    生活的苦难加速了奶奶衰败的速度,枯萎的花,最终零落成深山里的一抔黄土。

    说完,他仰头微阖了一下眼,便回问许尤:“小余,你这次肯花时间来找我,是想问我这么多年,有没有找过你对吧?”

    不等许尤回答,陈光就主动说起来:“你离开的前几天,奶奶病情恶化,少不得人在旁边守着,我想你应该不会这么快就走,所以没有去找你。后来,奶奶去了,我一办完后事就跑去见你,可院长说你已经和收养人一起离开了。”

    后面的事,陈光没有再说。心细如许尤,结合陈光现在的处境,也不难猜出,奶奶去世之后,陈光或是上完初中就没再继续读书,转而来到江市和装修师父学手艺,至于为什么又兼做起与装修完全不相关的糖水生意,倒是有些摸不清。

    见许尤不言语,想是还在生气,水已烧开,陈光倒了杯水,递给许尤。二人一直站着说话,此时陈光才想起来屋内没有沙发,便又搬来一张椅子给许尤,自己则坐在了旁边的小矮凳上。

    他神色落寞,继续刚才的话:“小余,你是不是还在怪我,怪我没有履行当初的诺言?其实我也怪自己,八年了,我没有一天不怪自己,现如今看到你这么有出息,我也……我也……。”

    随着一声哽咽,屋内再次恢复安静,只能依稀听到有些紧绷的呼吸声,和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声。

    说不怪,怎么可能?可要说怪,许尤也并非不知道奶奶在陈光心目中的分量。只是八年的等待,又岂是如今一句怪与不怪能概括的。

    许尤坐的位置略高于陈光,二人位置正对但至少间隔两米,因此从许尤的角度,只能看见对方低下的头颅,分辨不清神色。他稍倾前身,微眯起双眼,看到对方两手手指来回抠动的动作。

    这一刻,许尤突然觉得自己既可悲又可笑,他心里暗讽道:我有什么资格生气?我该站在怎样的一个位置去生气?一个从来没有被坚定地选择过的人,又怎么指望他会坚定地选择别人?

    陈光也从一室寂静里读出了问题的答案。

    这一次,谁都没有率先打破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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