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考入了B市师范大学哲学系。
主攻哲学的想法是在高一分科时定下的,那时身边的好友一门心思报考理科,我也一直是重理轻文的观念。网络还不发达的年代里,从大山走出的考生,甚至根本就不了解文理科的课程有哪些,就草草随大流式地盲目前行。尤其在那些HS模式下的高中里,这种现象就更为常见了。学生在老师和家长联手管控下,机械地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做应试题,仿佛考个好大学以后生活就画上了圆满的句号,对个人前途的可能性一无所知。
然而高考只是人生的起点,没有优秀的前辈引路,我们从军事化管理下齐刷刷的板凳突然变成了浩瀚星空里自由自在的鸟儿,很容易就沉溺在世俗诱惑中得过且过、放纵年华,过一种将来回忆起时一片空白且准有悔意的生活。
随大流未尝不是一种安全抉择,至少不会被自以为是的傲慢拉入歧途,但我骨子里就不是一个甘于被同化的人。我的内心燃烧着然村的熊熊篝火,暗藏着陈太太母子强健的黑影。选科截止前一天,熙熙攘攘的教室里,一个不怎么响亮的声音却从嘈杂的环境里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那声音像是幽□□光下,昏昏欲睡的看门狗所发出的一声悠长悲鸣。
那天下午,我走进了校门正对着的小书店里,随手拿起了《苏菲的世界》这本书。它虽只是西哲的一本入门读物,对那时的我来说也是困难重重。奇怪的是,我并不排斥这种困难,耳畔反而传来下午听到的那个声音,随之一种与灵魂产生共鸣的亲切感,一种确认了自己独特个性的沾沾自喜迅速充斥了心房。哲学,哲学家,多么酷啊!
后来,我把这天的选择告诉陈太太以后,她也像赞赏乔治那样不遗余力地恭维了我的母亲。訾言将来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她说。我的虚荣心得到了巨大的满足,被瞬间产生的雄心壮志冲击地飘飘欲仙。
如愿以偿的瞬间是幸福的,幸福过后却是无尽的迷茫。我没有成为哲学家的天赋,读不进艰深的文言古语,也啃不下晦涩的西哲译本,遑论眼花缭乱的外语字母了。我自以为是,逢人吹嘘奥古斯丁、康德、维特根斯坦的表层理论,却连一段完整的文本都读不懂。刚上大学的一年里,我不修边幅,睡懒觉,逃课,沉迷网游与酒精,挂科,身材迅速走样,自标犬儒主义,是个滑稽的懒汉。
家境贫困是阻止我无限挥霍的客观条件。入学时我办理了助学贷款,父母把先前攒下的四年学费两万块当做生活费存在了我的卡里。在他们眼里,我品学兼优,是他们的骄傲,是飞出大山的金凤凰,根本不存在值得担忧的地方。
我辜负了这份信任,一年就把这些钱花了个精光。我不敢面对他们,更羞于成为村里人的笑谈。钱花光的那一刻,我荒芜的大脑被一声霹雳惊醒,心中倍感惶恐、焦躁。我喘不过气来,悔意凶猛地冲击着我的心脏,大脑一阵阵眩晕,仿佛随时都可能陷入昏迷。我觉得我的人生完了,但求生本能又令我的大脑飞速运转。百般思索以后,我得出了一个十分简单的道理,那就是必须找一份自食其力的活计。
我这时才想起陈太太口中的西班牙餐厅,便赶忙要来了乔治的联系方式,希望能够在假期和课余时间打工挣钱。乔治很热情地给我提供了帮助,电话通知我随时都可以入职。时隔十多年再见到乔治的第一眼,我有种后脑被敲了一闷棍的恍惚感。
初中毕业后,我几乎就没再见他回过村子。陈太太隔段时间会进趟市里,回来以后就带些小纪念品以及他的照片给我。然村对他来说是伤心之地,我想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曾对他犯下罪恶的人。
放暑假的第一天,我起了个大早赶往餐厅,实在是囊中羞涩的迫切以及悔不当初的沉闷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到了门口,已几近晌午。我突然意识到一年未曾探访,见面就是求助,不禁感觉手脚冰凉,后背冒冷汗,脸上带着惭愧的羞红。犹豫很久,我才鼓起勇气踏进院里松软的石子上。
露丝餐厅坐落于B市使馆路路西,面朝东,藏在一簇茂密的枫树林里。整体架构由漆成褐色的大理石构建而成。建筑前方有个十平见方的小院子,里面的小池塘周围铺了一圈鹅卵石。池塘是眼镜形状,中间架起一座小小的木拱桥。水流缓缓从一个甬道里淌出,轻轻流到潭里。几个冒出水面的管子吐着纯白的雾,仙气缭绕。院子里摆放着几张白色的桌椅,台阶上有几根粗壮的树桩做成的台子和凳子。门口两侧各有一只白色的羊驼,微微晃动着长长的脖颈。走近方知它们原是假物,不过站在旁边会有种被巨型野兽吞噬的恐惧感。
餐厅的形状很奇特,从侧面看上去像个胖胖的无厢卡车。一层是开阔的公共用餐区,四根圆住坐落在四方角落,中间整齐摆放着一列八人桌,两列四人桌和三列双人圆桌。最里面是吧台,前面摆放着一排圆形的矮靠背高脚凳。吧台身后是一面巨大的透明玻璃窗,后厨的灶台、厨具和工作人员一览无余。墙上挂着一幅幅色彩斑斓的简笔画,画风是印象派的。我只能看懂其中一两幅正在田间用锄头弯腰耕地的妇女。二楼是一间间被明亮的白色石板墙隔开的包厢。穿过包厢就可以来到一个露天花园,摆放着几个石凳、几张石桌、五六把木躺椅和两驾秋千。坐在这里,感受着四面吹来的风,可以望到各个国家的使馆楼有序坐落在街道两侧,隐匿在茂密的树丛中。穿绿装的军人纹丝不动地站在门前的站台上,像一颗颗挺拔的劲松。
一层西侧墙面开了一个苏州园林式的圆形小拱门,圆的下三分之一处被地面割裂,连通了旁边的咖啡屋,也另餐厅本身有了更为广阔的纵深。门上悬挂着墨绿底色的匾额,上面用金色的字迹飘逸地写着“Community Coffee”两个英文单词。
“社群?社区?咖啡屋。”我尝试翻译道。
“我更喜欢翻译成‘共同体咖啡屋’,‘人类命运共同体’,'a community with a shared future of mankind'。”乔治低沉的嗓音在我身后传来。
“很棒的寓意。”我转过身来同乔治握手问好。时隔十余年再次相见,一股猛烈的眩晕感冲向我的大脑,是那种书本上的图片突然有天在亲临博物馆遇上实物时的惊喜。
乔治的身形比起回忆里和照片中的样子削瘦了,脸部轮廓也更加分明。在他身旁站着一位优雅的女性。从面貌上看,她约摸三十五岁,脸上挂着收敛的浅笑,一身火红的丝绸吊带裙把她丰满的身姿勾勒地曼妙无比,迷人的浅灰色大眼睛正在新奇地上下打量着我。只是眼角和嘴角处无法掩饰的细密皱纹在向我展示着她实际已经五十多岁了。
“经常听陈姐提起你,然村高材生。”珍妮中气十足,带着外国人只分升降的发音腔调,温暖的手与我轻握半晌。
“露丝姐您好。”我脸上有些发烫。
“乔治你先带小言熟悉一下,今晚有朋友来,可以介绍新成员给大家认识。”露丝友好地望了望我。
“好的。”
乔治带我踏进来了共同体咖啡屋。这里只有一层,挑高却与两层餐厅齐平,像座空旷庄严的教堂。正中央是一个宽敞的圆形舞池,舞池中心是一个一米见方高约三米的立方柱,柱子表面覆盖着电子荧屏。舞池下陷一米有余,被环形的吧台包围,四角各开了一个三层的台阶过道,每层台阶放着几个色彩各异的圆形软蒲团。舞池东侧是正门,两侧的石墙保留了大理石原本的灰白色斑点,与毗邻的露斯餐厅形成强烈的反差。进门后稀稀落落摆放着一些软包木座椅及矩形、圆形木桌。南侧做了满墙的黑色金属书架,共有十层,每层被隔成了一米宽的隔子。书架与楼顶齐高,一眼望去极为壮观。每间格子里都散发着微黄的柔光。书墙两端摆放着两个三米高的移动木梯,方便工作人员上下取书。西侧是点餐吧台,里面的柜子里摆放着琳琅满目的咖啡罐、牛奶盒和酒瓶。咖啡屋的西北角,也就是我此时的右手边,隔成了一个宽敞的单间,单间里摆放了几排带靠背的木椅,白墙上头投射着循环播放着宣传片、纪录片。角落里放置了一个落地宣传海报,标题是“抵制毒品,远离赌博”八个醒目的大字。
我伫立在易拉宝面前,望着墙上播放的禁毒、禁赌宣传片,眼睛有些微微湿润,想起了泰戈尔那句有名的“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乔治自小因父亲的贩毒史受到了无尽的歧视与欺凌,在变得强大起来后,却依旧能以一颗伟岸的责任心向世人敲响警钟。以德报怨,可歌可泣。
“我会不定时邀请戒毒所民警专家宣传演讲。起初我在说明背景和来意以后,他们并没有歧视我,而是热情接待了我,并对我的构想大加赞赏,也免费在他们的网页、新闻现场、短视频平台上做了大量宣传,帮我在半年内迅速打开了咖啡屋的知名度。我恨毒品,更恨赌博。能挽救哪怕一个家庭也好。”乔治望着眼前的成果,有些落寞地对我道。
我不知该如何打破被这沉重的静默,便坐在沙发上无言观看了几个片段。片子的质量很高,看得出制作团队投入了很多经费与心血。
“这里现在是B市最有名的禁赌毒宣传点,我的努力没有白费。很多与我不同肤色但有相同遭遇的家庭向我表达了深深的敬意。甚至也有误入歧途的朋友亲临讲述自己的经历,为的就是让更多人远离这些恶魔果实的毒害。”乔治指给我看墙壁上悬挂的锦旗、奖牌和留言信。
“太棒了。”我已经到了被这份崇高的情怀感动到词穷言尽的地步。
“其实……”康迪沉默半晌,继续道:“我的父亲康迪已经死了。”
“什么?怎么会?”我大为吃惊。
“当年他把毒品装在袋子里,然后用一根绳子吊在胃里,这是毒贩们惯用的□□伎俩。机场落地后,袋子在胃里破了,抢救无效,没过多久就死了。临死前他让警察告诉母亲,他受人蛊惑欠了赌债,被迫答应了运毒还债的条件,他爱我们。后来,母亲把他火化后埋在了B市北边的山里。”乔治嘴角是一抹释然的笑,眼中一片朦胧。
“节哀。”我从空空如也的大脑里挤出这两个字,有些局促地把手高举搭在他的肩上。我想起村民围困陈家后的几天,她们母子确实消失了一些时日,想必就是在料理康迪的后事。可悲!陈太太的丈夫和父亲都毁在了赌博手里,真是令人唏嘘的宿命。
“当然,我最满意的还是这面书墙。”乔治自然地转过话题,继续道:“所有的书籍都是我精挑细选的,费了很大功夫。里头大部分是老书、二手书,我喜欢它们粗糙的手感、泛黄的纸张和泥土般清爽的气味。为此我走遍了B市各个书摊和图书馆,一本一本跟老板杀价,很有趣。书籍涵盖了文学、法律、历史、哲学、艺术、咖啡、美食、美酒、运动、摄影等领域,有些遗憾的是,我对理工科知之甚少,便没有妄自尊大设置科学栏目。而立之年,我拥有了一间大大的书房,一间能够与全世界人民建立关系的书房,你不觉得这是一件十分了不起的成就吗!”乔治不自觉地抬高了自己的声线。
他的声音低沉却具有极强的穿透力,分明就在眼前,却像是从遥远的洞穴里传过来一般,令我的内心产生强烈的悸动,仿佛他并不存在于现实,而是活在我们的梦里。
我由衷敬佩乔治所做的一切工作。我走到书墙脚下,抬头望向这片浩瀚的书海,再度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就像眺望深不见底的漆黑宇宙那般。我从里头随意拿出了一本老版人文社网格本,是巴尔扎克的《幻灭》,翻开柔软的书页,接着又把它放在鼻端嗅了嗅。一股大地的芬芳直入心底,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与渴望。再次直面文学的魅力,重新点燃了十年前陈太太与乔治在我心里种下的文学火种。那一刻我下定决心要坚持阅读写作,哪怕天赋有限,至少可以记录心底那个理想世界的幻影。
“帮我推荐一些文学方面的书吧,突然很想读一读。”我带着乞求的语气向乔治道。
“好啊,晚上会有朋友来。我们本身就是一份叫人拍手叫绝的书单。”乔治笑着卖了个小关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