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泥丘

    黄泥丘。

    泥土垒起的老房子,徒有四壁。茶儿站在门槛处,看着,心里在倒吸一口冷气,说不出一个字。他们拉着两个行李箱,坐了一路的绿皮火车,又坐了一路的客车,再搭了一段老表的顺风车,拉着箱子走了几里地,才到了这么一个鬼地方!

    “幸好这里修了水泥地,以前可不是的。”吴泰笑得见牙不见眼,肉眼可见他的心情非常不错。“你累了吧?你找个地坐坐,我来收拾。”

    茶儿瞥着脚底下的水泥地板,抬脚跺着,再抬头看了看黑漆漆的房梁,顿时觉得这老房子空洞的有些可怕。她挪出步来,在一侧的石凳坐着。说是石凳,其实不过是一条遗留下来的长石条,除了它,除非坐地上,也没有别的地可坐了。身旁的吴泰早不见人影,只传来各种声响,不知道他这个一动手拆东西就报废的家伙能捣腾出个什么样儿来。但她实在是累了,那几里路走下来,她这会儿两腿直直,屈膝都费劲,懒得理他了。不用多想,她心里明白得很,吴泰这是怕她嫌弃,怕她后悔,才不顾得上歇歇这一路上的劳累,有几分讨好她的意思。

    “水烧好了。”吴泰几声大喊。

    茶儿才发现自己刚才打了个盹,她拍拍自己的双脚,试图唤醒这双麻木得不像长在自己身上的它们支棱起来,还有大把的活要干呢,现在可不是撂摊子的时候。

    “唉!”为什么她要耳根软,从了他的软磨硬泡呢?自讨苦吃!

    茶儿出去一看,原来,吴泰在门前的小院里找了个角落,架起了火堆,上面烧着个土瓦罐。她嗅了嗅:“好像有什么味道?”

    “哈哈!你饿了,人饿的时候嗅觉最灵敏。我在烤红薯。”吴泰扒拉着架子底下的土灰笑不拢嘴。

    茶儿一脸懵:“红薯?你哪来的?”

    “这地里的呀。”

    “这房子是谁的?”两人手里已经吃着红薯了。

    “我堂弟的,他们搬城里住了,老房子空着,我跟他借来住。”

    “这里什么都没有,我们俩怎么活?”

    “你放一百个心,船到桥头自然直,我都安排妥了,肯定不会让你跟我风餐露宿的。”

    “天快黑了,你能有什么办法。”

    “你信我就是了。你累的话,你等会去屋里睡会。”

    “睡?你开玩笑吗?在哪睡?”茶儿心里气不打一处来,正想发脾气呢。

    吴泰很有眼力见,他三下两下啃完了手里的红薯,拍拍手,拉着茶儿起身,两人往屋头去。

    “你看!”

    充气床垫弄好了,蚊帐挂上了,简易椅搭好了,甚至点上了熏衣草熏香。这一会的功夫,他倒是做了不少的事。

    “里面黑漆漆的,我不敢一个人呆着。”

    “你放心!这村子是通了电的。”吴泰在墙壁上找了找,终于找到了开关。

    “嗒啦。”灯亮了,一盏微黄的电灯炮。

    两人这才第一次踏进屋子。

    这有电视机,柜子上有台小小的收音机,一张桌子。

    “不知这里有没有信号。”

    “你看那——”吴泰指了指窗外的一个锅形的东西。“那就是天线。”

    “他们知道你今天到吗?”

    “知道。过几天,他们不忙了,会过来看咱们的。我们先熟悉一下环境。”吴泰拉上茶儿:“这里是厨房,边上这里是洗澡间。”

    一个大大的土灶台,上面一口大铁锅,还有两个圆形大口子,一看便知是放锅的,联想到边上就是洗澡间,那这大口子应该就是放烧热水用的大锡锅,和蒸锅。灶台边的地上,还有口蜂窝煤炉,一旁地上堆着木柴和几摞蜂窝煤饼。有个架子,上面放了几口锅和脸盆。

    拐出来,有块菜地,一间小屋子。

    “这是厕所。”

    “你去看看,是不是乡下的旱厕?”茶儿推着吴泰。

    “我早看过了,你自己去确认一下。”

    “究竟是不是?你可别打击我。要真是旱厕,我肯定不会留这的。”

    “不是。”

    茶儿还是不敢相信的上前确认了一下。幸好幸好!她记得小时候有次回老家,借住在亲戚家里,他家用的就是旱厕,那是她第一次见,一池子糞水,爬满白色的蛆虫,人就蹲在边上拉屎,一面对蛆虫心惊胆战,一面又害怕自己蹲不稳一个不小心会掉进糞池里。人都被吓出心理阴影了。

    “这棵是棵什么树?”

    吴泰仔细打量了一番,这棵已经掉光了叶子的树,应该是鸡屎果树。院子的墙根下有个废弃的猪圈。

    “这家的院子好大!这么算下来,应该是2个院子,屋前一个,屋侧一个,前院生活休闲,侧院养鸡养猪。”

    “这不就是你想住的平房吗?你看,门口边有棵十几年的桂花树,这空的地方,你可以种上你喜欢的树。你想种什么树?我让我堂弟到时拉上来。”

    “一棵无花果树,一棵龙眼树,一棵玉兰花树,一棵枇杷树,一棵柚子树。如果可以,还要一棵板栗树。这屋沿下,可以种些薄荷和金银花。”

    “嗯……茶儿,你知道,植物也会水土不服,不是每种树都可以栽活的。龙眼树可以换成这里的脐橙树。”

    “它们打不打果子没关系,我只想它们成树就行了。”

    “茶儿,我想问问你,你为什么喜欢种这些树?”

    “一是喜欢它的香味,一是喜欢它的果实,一是……是希望以后我死了,可以埋在这树下。”

    “你是说,无花果树吗?”

    “嗯。”

    累了一路,这夜便早早睡了去。

    第二天,吴泰在院子里挖了几个深坑,不知他从哪挖来的两棵有手腕粗的金银花苗,一棵种在了前院,一棵种在侧院。

    “我这样种你可满意?”

    “感谢了。”

    “你看见了厨房桌子上的早餐没?”

    “我吃过了。”茶儿指着花苗,问:“你在哪弄来的?”

    吴泰神秘兮兮的指了指屋子后面。“后山。”

    “后山?”

    “是的,后山。那还有棵老大的无花果树呢,我带你去瞧瞧。”吴泰牵着茶儿的手一路往后山跑去,在对着他们房子的那处山旮旯真有棵无花果树,看着是有些年头了。“找个合适的时候,我把它移到咱院子里种。”

    茶儿想了想,说:“算了,别动它了,就让它在这儿继续长吧。”

    “为什么?你不是说想院子里有棵无花果树吗?”

    “它种哪没关系,别说它现在在这里好好的,为什么要移动它?万一死了,岂不是亏大了?难得长得这么大。再说了,以后我埋也不好埋在院子里,埋这挺合适的。”

    吴泰沉默了。

    “哥——快递来了!”山里传来阵阵回响。

    “哎,来了!”

    回到山下的院子,看见院外停着辆五十铃,他堂弟在院里这看看那看看。

    “你来了。”

    “这里还行吧?”

    “十分满意。哦,茶儿,这是我堂弟,涛涛。”

    “你好,嫂子。”

    “你好。”

    “哥,你要的东西到了,来看看要怎么弄。”

    吴泰和涛涛爬上了货车的车厢,两人一箱一箱往外搬。

    茶儿想帮忙。

    吴泰说:“这都是力气活,你做不来,别伤了你。”

    “那我要做些什么?”

    “弟妹没来吗?”吴泰问涛涛。

    “来了,她在驾驶室睡着了。”

    “茶儿,你去看看阿香睡醒了没,如果她醒了,你只跟她聊天就行。其他的我们俩会弄好的。”

    茶儿不善交际,觉得冒然叫醒别人是很没分寸的事,再说了,两个素未谋面的人也没有什么可聊的话题,不如自己发呆来得自在些。于是,她拿了张简易椅子坐在门外。她那个位置正好可以从侧院看到后山上的那棵无花果树。

    “嫂子!你怎么没叫醒我呢?”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是阿香?”

    “对啊。你在这做什么?”

    “你好呀。吴泰不让去我帮忙,我只好在这发呆了。”

    “正好,你陪我一起聊天。”

    “可以聊什么呢?”

    “聊我自己呗。”

    “啊?”茶儿挺喜欢这个女生,干脆爽快,跟她一样,喜欢单刀直入。

    “我小学没什么可说的。初中,有点想说的东西。我们班的同学生性淡漠,这是我们一致下的结论。我记忆最深的有几件事,基本上都发生在同一时期。初一那年,是我们最后一次‘六一’,我不自量力的跟老师接下了我们班的节目,我原本打算前面安排一段男女生配合的时装秀,后面来个集体舞。可是,班里的男生根本不愿出力参与,也不觉得这节目的成败与自己相关。最后你也能想象出来,我的这个节目上台后那个惨不忍睹啊,是我这些年从未忘记过的耻辱,每次想起都恨不能穿越回去当时打两耳光那个不自量力的自己。还是初一,那年的暑假,班里的一个男生,初,他是我班的体育委员,高高瘦瘦,咧嘴一笑露出2个很明显的虎牙,是个很爱笑的男生。他在水库玩水溺亡了。暑假里,我们便听到了这个消息,但不知真假,也没有当真。开学后,发现他真的没来上学,开学的第一次班会,班主任反复强调不能结伴玩水,事情是真的。活生生的一个人,我们上学加晚自习,一天一起相处的时间甚至比我们的父母兄弟还要多得多,就这样一个亲密相处的人没了,我们都没有表现出一点伤心,也许心里曾经惋惜过,也仅此而已。那时的我们都有自己处得来的小团体,我们只关心自己的一伙人,事不关己他人的悲伤。他还是家中独子。毕业以后,我一直在想,不知他的父母有没有趁着年轻再生一个孩子,以抚慰他们失独的心灵,支撑起他们已坍塌的生活。我希望他们能有失而复得的宝贝。如今的学校早已变了样,初中部成了幼儿园,我们坐了三年的课室,后面的植物园已寻不着影了,还有那些来来往往楼上楼下的身影都死在了我的回忆中尘封着。它是一坛发酸的酒糟。同样还是初一,从附近农村转学来一个举止秀气的男生,习惯翘着兰花指,走路有些扭捏,说话也细声细气,一点不像班里其他的男生那样,他行为举止像女孩,也喜欢跟女生玩。对他,平时私底下便多有窃窃私语。报第二课堂时,男生只有他报名了舞蹈,引得全班哄堂大笑,大家都觉得他‘娘’。也没多久,听说他生病了,再也没来上学,再后来,又听说他病死了。老师有去他家慰问过,我们,没人去过。好像我们来不及熟悉,便早早告了别。除了空空的课桌,没有什么不同。这些小事,也许别人早忘得一干二净了,其实我也记不得他的名字。我没弄明白,我一直耿耿于怀是为了什么?批判那时的自己太冷血?愧疚自己太吝啬,春花烂漫的年纪怎么会如此吝啬同学间的温情?后来,我有些明白了,或许是我觉得别人也不在乎我的同学情谊,所以我也不去在乎,我自动的默认了我们同学之间对彼此都不在意。不过,我是怀恨那次节目的失败,因为失败而铭记着,像一个早就结痂的伤疤,不痛又无法释怀。”

    “初一那年真是伤感的一年啊。”阿香感慨道。

    “我跟你再说说我自己吧。我读书的时候,喜欢军装,喜欢单眼皮,看起来忧郁气质的男生。那时,我上中专。毕业那年的‘五四’,我写了个剧本,作为班里的节目。需要几套军装,我们又不认识军人,便来到街上想碰碰运气。运气挺好的,真让我们遇见了一个刚休假回来的军人。犹豫再三,终于鼓起勇气去搭讪。人家脾气很好,同意了,让我们有空去他们部队。后来,我们也去了。我觉得我挺喜欢这男孩的,穿军装,单眼皮,看着有些忧郁,应该是先喜欢的他吧,我认为。但是,相处下来,我发觉他是个悲观的人,经常会说‘如果能死在哪次任务中就好了’的这种话,他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那会我理解不了,慢慢觉得他又有点不符合我的理想。还有,他平时走路有个习惯,习惯把右手别在裤头的皮带上,我觉得举止不好看,别扭。这又减了分。最后让我彻底下头的是,他的口头禅有‘吊毛’两字。这不是脏话连篇吗?这是我最接近一场校园爱情故事发生的一次机会,就这么没了感觉。后来再无来往。再后来,我工作以后,上班的地方有很多湖南的同事,我才发现,无论男男女女,他们都有这个口头禅的习惯,也许只是顺嘴了?我这算不算是戴了有色眼镜看人呢?哦,就是和我一起上街碰运气的女孩,她送了我唯一一个手工风铃,一直挂在我哥房间里的储物柜下——因为我没有自己的房间。搬家的时候,被他们扔了。这东西,我在淘宝上搜到了,我却没有买的冲动了,没有了承载的感情,它只是一个普通的物件。你说,我们念念不忘,真的是因为怀念那些时光吗?我想想,好像又不是。如果让我再回去,我似乎也不愿意。过去并不怎么美好。我觉得最有可能的,是因为我过去的经历太单调贫乏,这些物件代表了仅有的值得留恋的东西,它才显得尤其让我怀念。”

    “是的。”

    “哎呀!能因为一眼感觉上头,又能因为一句话瞬间下头,这种事好像只有年轻时才会犯的冲动。岁月真是一把杀猪刀啊!带来皱纹、黄褐斑和白头发,却拿走年轻的细腻,胆子变小变麻木,不再会惊艳,不再去相信,不再期待,也不谈情说爱。”

    聊起风铃,茶儿想起有一年,她在广场上看见有个小女生在卖手工编的风铃,她想着来日方长,有得是机会来这里,不急着买,便没有调头回去。等过了一段日子再来时,再也不见卖风铃的人。茶儿免不了一阵惆怅:早知那次就该买了的。

    千金难买‘早知道’。

    她说:“我曾经也有一串你说的这种风铃,宿舍同学送的。读书时,我们一起折过千纸鹤,星星,编过手绳,也折过纸币心形,那时我长发齐腰,青春正好,只欠一场校园恋爱,那首(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唱得滚瓜烂熟。”

    茶儿不解的问:“你为什么会跟我聊这些?今天我们才是第一次见面。”

    “有些话,陌生了才好聊,越熟悉的人越张不开口。而且,这些小事,跟女生聊,才会有共情。男人嘛,他觉得你在无病呻吟,他们不会共情你关于这些小事情上的伤感,更理解不了,为什么你会纠结这些芝麻绿豆的小事。其实,我也不太明白,就是……反反复复,好像有时候明了,好像又不是那么一回事,弄得我也糊涂了。”

    “我懂。我初中遇到过一个男孩,他是第一个说喜欢我的人。所以,时至今日,他在我的记忆里还有影子,虽然他的音容笑貌我早想不起来了,但,这件事一直在我的记忆里,还有他的名字。我其实并不喜欢他,可能是因为虚荣吧,我们走得比较近。为什么我确认我不喜欢他呢?是因为我会嫌他成绩比我差,报成绩时,我会在快到他名字的时候捂着耳朵。害怕以后同班后两人怎么相处。我喜欢的,只是这份被人喜欢的虚荣。我清醒,所以我愧疚。一年后,他转学走了。开始时,我们有书信来往。但是,有一天,我在给他的信上让他不要再来信了。那年的圣诞节,我们几个玩得好的女生都收到了他寄来的圣诞卡,我的卡上有个心形,但他没有写下一个字。后面的日子,我经常陷入一种纠缠,我在想,我是不是做得过份了?我想知道他的近况,他过得好不好?因为一直没有联系上,我被这种情绪经常打扰。多年以后,我无意中得到了他的电话号码,犹豫再三,我给他打了电话。我没有报上我的名字,我只问他:你知道我是谁吗?他说,知道。电话里问了一下他的生活现状。你知道吗?就这么一通电话,它便将我们之间的这段往事彻底划上了句号。你现在会想起那位当兵的男生,应该也和我是一样的心理。你在为另一种走向遗憾。试想想,如果当初你和他恋爱了,几个月后,你毕业,他退伍,你们之间太多不确定性。其实,按你的设想,你只是想有一场校园里的爱情故事,它就应该发生在你还在校园时,而不是校园外。可你和他相识的时间不对,那年你们都处在结束的阶段——你的校园生涯结束,他的军营生涯结束,就注定你们不合适开始。关于你的初一那年的事,如果你做了所有你曾经遗憾未做的事,比如,表示了你的难过,去探望了同学的父母,这些事也不会再让你记起,它不值得让你惦记,因为它已经结束。毕竟它真的是非常小的事情,你甚至可能都不认识你同学的父母,不知道他家的住址。你又何罪之有?其实你遗憾的不过是同学之间没有情谊,不符合你想要的或者想象的。现实中得不到,才会在想象里寻求。”

    “有可能。我老公小时候也不幸福。他爸一人在外地务工,他妈在老家照顾家里。家里有瘫痪的老母,高龄的老父,年幼的他,地里还有活。生活的重担,两地分居的夫妻,他父母的感情并不好。他不满1岁,妈妈便扔下他在爷爷家,头也不回的离家走了。那年他的父母离了婚。从小便是他爷爷养育他,饿了喂米糊,要不就是找好心人讨几口奶吃。爷爷年级大了,心有余力不足,家里卫生条件很差,没有席子,更没有垫子,床上铺着干稻草,就躺在上面睡觉,一年到头身上长着‘癞疖子’。他曾经开玩笑的说,他常年挂着绿鼻涕,两只手袖黏乎乎,湿了又干,反正现在想起来恶心死了。谁能指望着一个七老八十的孤寡老头,能有多少精力照看一个年幼的孩子?家里要种地,要养家畜。若不是因为他是个男孩,早被送人了。也因为是男孩,送人也方便些,后面他爸再婚,就试过把他送人,送给一个只有一个女儿的家庭,双方都见过了,最后是他爷爷不舍得——因为是男孩,才没有送成,也成了爷爷抚养。他爸重组家庭后,因为是双职工,只生了一个女儿,于是,后面他才得以被接回身边上学——因为是男孩。这是后话。我老公小时候会跟着他爷爷去圩里卖手编的竹笼子,来回走十几里路。那些没有吃没有穿穷得一贫如洗的日子,他爷爷是他唯一的依靠。他说,他觉得最好吃的菜就是胡萝卜丝炒肉,因为那是他爸来接他回去的路上在店里吃的第一顿有油水又有肉的菜。美味至极了!那会他8岁,他第一次见后妈,直接喊了一声‘妈’。这让我很是诧意。我问过他,这一声妈怎么能一下喊得出口?毕竟你已经懂事了。他说为了不让他爸难作。所以,我和我老公结婚这些年来,我一直都不喜欢他爸,保持着表面相安无事。他爸自己的兄弟姐妹全在老家,在他身边的,享受着他们照顾的是他老婆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在我一个外人看来,他是一个顾不上自家父母兄弟的人,舔尽了他老婆的娘家。我老公和他爸的关系也很疏远,彼此间客客气气的。我们离得也远,他们在老家,我们跑到了广州打工混口饭吃,一年能见一次算好的了。好笑的是,他妹一直怪我们不常回家看望父母,不主动联系他们。嫌我们和他们之间太生疏,不像和和美美的一家人。呵呵,觉得自己多余的、寄人篱下的不是她;巴不得自己从来没来过这世上的也不是她;被遗弃、被扔在山卡拉的老家、无父无母的不是她,她才这么理直气壮的要求扮演热热闹闹的一家亲。她一直认为是因为我不肯回老家才让她哥也不愿回家的。我忍了好久,她这是太抬举我了。她哪懂一个8岁的孩子与后妈第一次谋面就喊妈的委屈,她哪懂一个不大不小的男孩像烫手的山芋一样被甩来甩去的自尊,她要的太多了。被人暗指‘罪魁祸首’,这让我觉得心里有一堆要跟她掰扯的话,不吐不快,恨不得滔滔不绝一吐为快才好。终于有一次,我实在没忍住跟她直说了,跟她一句一句争辩,让她承认我们像普通亲戚一样,接受像客人一样相处,别要求太高。你来我往说了一大段。突然之间,我觉得一切都无关紧要了,她怎么想的,怎么要求的,我不在意了,我甚至觉得,我不该把这些闷在心里的话说出来,感觉打破了潜在的平衡,戳破了彼此的面目,好像从这话说出口后,我们都没有理由再装作糊涂,再也不能对这份亲情的裂痕视而不见。最初的,我‘心知肚明’,你‘装作糊涂’就很好,我又何苦来着。其实,我和我老公都是留守儿童,我自己在老家呆到五岁才接上来读书的,上学寄宿,对父母的感情也淡漠。不过,他比我会为人处事,也许是他比我多了一份寄人篱下的清醒与拘束,他应该是那个比我更希望快快长大的人,也比我更加希望自己不要被生来这世上的人。我们是两个活着没意思又不敢死的人,相互嫌弃却又是让彼此笑得最真实的人。”

    “ 所以,最有可能的一种结果是,你要是按你想的做了,你便能放下这事了。这才是你耿耿于怀的症结,归根结底,你自己是想放下的,因为放不下,才时常回想,就是因为你自己知道解决的办法而又无法重来。痛苦,也因为这无法重来的处境,成了负荷。”

    “我想,应该就是你说的这样。和你这么一聊,我轻松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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