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从今往后呢,你就是咱们公子院儿里头的人了,这府里头的规矩可多的是,往后有你学的,你可得多多上点儿心!”老嬷嬷眉头高高吊起,一手叉腰,一边嗑着花生对阿青训话。

    阿青搓搓手,仰起头来看她,讪讪应道:“我晓得,大奶。”

    老嬷嬷嘴角往下一耷拉,脸上的褶子更深了:“大奶?!大奶也是你该叫的?叫嬷嬷!你们这些山沟儿里出来的人就是粗鄙得不像话,看回头我怎么收拾你这小丫头!”

    说完,伸出两根手指头在阿青脸上狠狠掐了一把。

    阿青虚岁十六,水灵灵的一张脸,被老嬷嬷这么一掐,脸上两个红印子顿时浮了出来。

    老嬷嬷干巴巴笑了两声,拍拍手,趾高气昂道:“一会儿呢,你可得把咱公子给伺候好了!公子眼神儿不大好,跟全乎人还不一样——从今往后你就是他的眼珠子!要是让我知道你伺候人不上心,把公子磕到碰到了,可等着瞧吧!”

    说完,扭着胯大摇大摆地走了。

    阿青揉揉脸,暗地里冲着老嬷嬷的背影翻了个白眼仁儿。

    阿青是山脚下村庄里长大的,土生土长的乡下人。小时候有个短命的赌鬼爹,在她两三岁的时候就被追债的打死了,留下一个女娃娃跟弱媳妇相依为命。

    阿青娘是个能吃苦的女人,一个人费心费力地把她拉扯大。

    这世道儿,女人不好活,寡妇更不好活。可从小到大,她娘愣是没让她少过一顿饭,没让她挨过一顿饿。

    前些日子她娘生了病没钱治,阿青走投无路,眼一闭心一横,干脆把自己给卖了————给林府刚瞎了眼的大公子冲喜。

    大公子大公子,名头倒是响当当,可实际上就是一个瞎子,摸不见看不着的。

    谁愿意嫁给一个瞎子呢?

    —

    今天就是阿青嫁给林家公子的日子。

    没有迎亲,没有纳吉,更没有八抬大轿、三书六聘。只一顶摇摇晃晃的小轿,悄无声息,从后门把阿青拉进了林府。

    不过悄无声息有悄无声息的好。

    等她攒够了卖身的钱,就把这钱还给林府,自己溜回家里陪娘去。

    到时候,谁也不知道她曾经嫁过人。

    说不定以后还能再找个俊俏的郎君呢。

    一边这么想着,阿青一边走进内室。

    红烛已燃了大半,一圈溶溶的光晕在墙上大红的“囍”字上。

    床榻边坐着个男人,笔直的腰,身量清瘦,睁着双空洞洞的眼,身形隐晦暗沉,听见阿青走近的动静,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也是,一个瞎子,眨什么眼呢。

    阿青磨磨蹭蹭地走过来,犹豫了一会儿,在他身边坐下。

    两人间距离拉近,阿青近距离看清了男人的模样。

    眉目疏朗,薄唇挺鼻,侧脸轮廓清晰干净,倒是一副俊俏的好长相,只是整个人都病恹恹的,脸色苍白,像纸一样。

    再配上他黑沉沉没有丝毫光泽的瞳仁,莫名有点瘆人。

    他就这么板板正正地坐着,木着一张脸,察觉到身边有人来了也没半点儿反应。

    阿青心里纳闷:这林家公子难道不仅瞎了,也聋了不成?

    她盯着男人的脸看了半晌,才从他死气沉沉的表情中看出一点儿端倪————这种神情,她在村口死了孩子的女人脸上也见到过。

    像墓土里的陪葬品,尘封已久,泛着一股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

    简单来说,就是没了念想,人不想活了。

    —

    红烛哔剥响了声,夜已经深了。

    阿青干巴巴地坐了半天,好一会儿,才张了张嘴,试探着跟他说句话:“你就是林家大公子吧?我叫阿青,你往后也这么叫我就成……我、我是来伺候你的……”

    话越说越小,到后半句几乎没了声儿。

    她们村子里民风淳朴,很多男人只娶一个老婆过日子。这些什么“冲喜”、“伺候”之类的说法,是大户人家才有的事。

    阿青人不傻,知道这伺候是怎么个伺候法儿。然而她一个小丫头脸皮薄,这话让人没法儿说出口。

    阿青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掀起眼去看男人。

    男人瞥都没瞥她一眼,跟没听见她说的话一般。

    兴许是想瞥也瞥不了。

    阿青也不在意,这会儿说多了话才感觉到有些渴,她站起身,走到桌子前拿起茶杯润了润嗓子。

    茶水清冽,阿青从来没有喝过这么甘甜的水。

    大户人家,连水都比别人家的好喝。

    阿青用袖子抹抹嘴,回到床前把烛芯拨了拨。

    火苗跳动两下,发出跃跃的光,厢房里亮堂了些。

    借着这点亮起来的光,阿青注意到了男人干涩起皮的双唇。

    她拍了拍脑袋:“哎呀!我刚才只惦记着自己喝水,忘了问你了。你肯定渴了吧?咋也不跟我说一声呢?”

    小猫小狗饿了渴了都知道自己找吃找喝,这男人好端端地长着一张嘴,怎么就不开口找人帮忙?

    屋里也不是没有人,他就一直这么渴着吗?

    阿青想不明白他这是拗着哪口气,也干脆不去想。

    她给他端了茶杯过来,手指在杯壁上试了试温度,才凑到他嘴边:“喏,不凉不烫的正好,你赶紧喝吧。要是还渴你就和我说一声,不想说话就拽拽我袖子也行。”

    融融热意混杂着一股清冽茶香,在唇边晕开。

    许是渴得太厉害,男人双唇微动了动,竟将阿青喂来的水喝了下去。

    他的唇因为沾了热水,有了那么点颜色,形状好看的喉结也随着吞咽的动作缓慢地上下滑动。

    头一回,阿青在他身上看到了一丁点的活人气。

    —

    床帘被拉上,隔绝一地月光,周遭都是乌沉沉的黑。

    阿青睡不着,侧躺着,紧盯床幔看了半晌。她在想村子里哗哗的河水,青葱的麦苗,嘎嘎叫的鸭鹅,还有娘亲……

    她能感觉到,背后的男人同样也没有睡意。

    阿青翻过身来,看见他睁着一双眼,空茫茫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对一个瞎子来说,睁眼闭眼,白天黑夜,应该都是一样的黑吧。

    她只听说他前一阵子瞎了眼,是得了病?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哎,”阿青睡不着,想找人说说话。她张张嘴,怯怯地叫他,“我往后该咋叫你呢?”

    叫公子?他俩现在也算是夫妻,这么叫显得生疏,让别人听见也不好。

    叫相公?这个词太臊人,阿青叫不出口。

    在她心里,还觉得自己还是没嫁人的姑娘家呢。

    男人没理会,阿青吸吸鼻子,把被子往上扯扯,自己做了回主儿:“听人说你叫林政,那我叫你政哥吧。”

    这时,门外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依稀能听到有人在外推搡嘻闹:“快听快听,有动静没呀?”

    “动静?能有什么动静,一个瞎子,还以为自己跟正常人一样呢?这儿看不见那摸不着的,别说其他的了,女人的嘴在哪他能知道吗?”

    一阵刻薄尖利的讥笑声。

    又一人接话道:“哦呦,那你们可忒瞧不起咱大公子了,人家只是眼瞎了,又不是那那处不行了……”

    她们越说越过分,越说越尖酸,什么不知羞耻的话都往外冒。

    阿青咬咬唇,这话听得她又恼又臊,像换衣服的时候被人盯着,不自在、不舒坦、不爽快。

    门外人又说了些什么,“咯咯”的笑声尖锐刺耳。

    阿青直性子忍不了,她一骨碌下了床,把门“嘭”地一声推开:“说说说,说够了没有?你们这么闲,肯定是吃盐吃忒多了吧!赶紧回去漱漱口去!”

    门外人齐齐静了一瞬。

    下一刻,带头儿的老嬷嬷扶着腰,陡然大笑起来:“哎呀呀!我还以为是谁呢,这么大的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当家主母呢!高兴的时候叫你一声少奶奶,不给你脸,你就是一个小陪寝!还以为自己是飞上枝头变凤凰的鸡么?!”

    说着,轻蔑地“呸”了口吐沫:“再说了,你以为自己嫁的是谁?还真以为一个瞎了眼的公子有多大的分量吗?”

    “是呀是呀。”其他人也附和着笑。

    “不还是一个瞎子吗?”

    世家大族的男人,瞎了眼,就是个残废,永远不可能继承家业。

    管他从前有多风光,现在也就是养着当个摆设。

    “你们……你们……”阿青牙关紧紧咬住,手死死攥着裙摆。

    她气她们说的话,胸口憋着一阵火。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她这有名无实的相公。

    门被重重地关上。

    “我们怎么了?我们就不走!”门外依旧在叫嚣,像一群趾高气昂的老母鸡。

    阿青靠在门后,深深呼出一口气,她视线在屋内扫过一圈,看见墙角处摆了个什么东西,突然目光一顿,动起了小心思来。

    门外,老嬷嬷掸了掸袖子,扯着张大嘴喋喋不休:“哼,死丫头片子,你等着明天……”

    话没说完,门被“咣当”地一声踹开。

    随后,一股腥臭刺鼻的液体铺头盖脸地泼下来。

    臭烘烘的,黏糊糊的,淋了她们一身。

    “啊——鸡血!是鸡血!”

    在房中摆一坛鸡血退煞驱凶,是流传百年的婚俗。这会儿,这坛鸡血就成了阿青驱人的武器。

    红艳腥臭的血糊了老嬷嬷满脸,沥沥地,顺着她下巴上的褶子往下滴。

    狼狈不堪。

    阿青吐吐舌头,朝她们扮个鬼脸:“活该!”

    “死……死丫头!你给我等着瞧!”老嬷嬷咬牙切齿,走前狠狠撂下一句话。

    —

    回了屋,阿青洗洗手,走到床前。她刚把被子掀开,就听见一道低沉微哑的嗓音响起:“你不用理会她们。”

    “……啊?”阿青愣了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男人在说话,“她们说话那么难听,还把你……把你那样说,不理会怎么成?”

    林政顿了片刻,低声道:“我早就习惯了。”

    他双目失明后,地位一落千丈。从一个继承人变成了废子,荣华、财富、地位、权力、感情……全都弃他如敝屣。

    他早已习惯了那些冷眼相待。

    阿青撇撇嘴,把被子掀开,钻进被窝里,声音闷闷地传来:“你习惯了,我还不习惯呢……她们作弄人,不尊重人……我娘亲从前说过,人受欺负了要还回去,挨打了得还手,可不能随便受气!”

    尊重,这是一个遥远的词。

    是把人当作人看,才能有的东西。

    林政垂在身侧的手倏地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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