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青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晚上,第二天匆匆用过早饭,到房前的小花园里逛了一圈,采了朵带露水的兰花。
拿着花刚进门,就看见老嬷嬷正拿着帕子给林政擦脸。
没拧干的帕子糊在脸上,林政眉头微皱,別过脸想要躲开,一脸嫌恶的表情。
老嬷嬷嫌他烦,动作蛮横地又把他脸扳过来:“别乱动,擦个脸还这么多事儿!”
阿青不忍心他一张俊脸被这么对待,拎着裙摆小跑过去:“你这毛巾都还往下滴着水呢,糊在脸上怪难受的,让人怎么不乱动?”
老嬷嬷一瞧见是她,又想起昨晚被捉弄的事来,狠狠剜了阿青一眼:“我来你们这屋一趟就不错了,这毛巾就是拧不干!要不然你自己来干!”
阿青从她手里一把抢过毛巾,没好气道:“自己干就自己干。”
“哼……”老嬷嬷在身上蹭蹭手,边往外走边说:“还省事了呢。”
阿青换了盆温水进来,挽起袖子,把帕子仔细洗了洗,用力拧干。
“政哥,” 她随后走到林政面前,事先和他说了一声,“我给你擦擦脸。”
林政迟疑了一瞬。
还不待他如何反应,温热的触感已经从脸颊上传来。
少女动作轻柔,很是细心,不同于其他人的敷衍粗鲁。
林政虽然看不见她,却能想象到到她认真的样子,她应该在专注地看着他,神色认真又耐心。
忍不住想,她长什么模样呢?
许是跟她的声音一样,娇憨可人吧。
柔软的帕子轻轻蹭过额头,顺着眉眼往下擦。
她袖口随着动作而轻轻晃动,不经意间蹭在他脖颈裸露的皮肤上,带起一点儿麻麻的痒。
“姑娘……阿青姑娘!”这时,一名小丫鬟急匆匆跑来,脸色有些发白。
阿青动作一顿,眼睛微微睁大:“怎么了?”
小丫鬟咽了口吐沫,吞吞吐吐道:“大夫人、大夫人那边找。”
林政的亲生娘亲在他小时候就病故了,这位大夫人不是林政的亲生母亲,是林家老爷后来娶进门的继室。
阿青不懂这些内宅里的弯弯绕绕,她把帕子叠好放下,站起来准备跟随小丫鬟去见见这位大夫人。
倏地,林政一把拉住她手腕,语气坚定:“我和你一起去。”
—
大夫人姜氏端坐在红木雕花圈椅上,她虽然顶着大夫人的名头,却是个很年轻的女人,比阿青大不了三四岁。
她模样很漂亮,穿金戴银,柳叶眉、丹凤眼,只是一双红唇过于薄了些,显出一份刻薄相来。
阿青扶着林政进屋,给她行了个不太像样的礼:“大夫人。”
姜氏抬抬下巴,居高临下地睨着她:“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
阿青看了看左右人,视线在姜氏一旁笑得不怀好意的老嬷嬷身上停留片刻,最终还是老老实实道:“不知道。”
“啪”地一声,姜氏在桌上重重一拍:“不知道?我问你,我前些日子丢的钗子为什么在你房里找到?”
钗子?什么钗子?
阿青不懂这些内宅的弯弯绕绕,她按了按跳动的眼角,问道:“什么意思?”
老嬷嬷摊开双手,露出手心里的珍珠钗,满脸幸灾乐祸:“今儿早上我去公子房里收拾的时候,找到了这珍珠钗,而这钗子——是咱们大夫人的!你说,大夫人的钗子为什么在你房里?!”
阿青攥紧了拳头,已经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她紧紧盯着姜氏和老嬷嬷:“这不是我偷的!是你们栽赃陷害!”
姜氏冷冷勾起一侧嘴角:“你还敢狡辩?”
这些深宅大院里的女人,怎么这么能害人?
阿青说不出话,眼圈发红,又委屈又生气。
“母亲,”林政在这时出了声,缓缓道,“原来这钗子是你的。前些日子这钗子被我捡到,便一直放了起来。我本来是想着在院子里挨个问一问,后来刚得了眼疾……实在是忘了这回事……却原来不知道是母亲的,没想到今天引起了这样的误会,我给母亲赔个不是,你大人有大量,就别跟我们计较了。”
语气不急不缓,咬字清晰,从容又坚定。
很巧妙地把“偷”换成了“捡”,把事情缘由揽在自己身上,又摆出自己得眼疾的事,于情于理都不好让人追究。
短短几句,巧妙化解了当前的局面。
阿青悄悄瞥林政一眼,由衷地佩服他。
读书人的脑瓜子,怎么这么好使呢?
从她的角度看去,男人下颌线硬朗清晰,肩背挺拔如松。
像是坚稳的靠山。
“既然是这么回事儿,那就算了,”姜氏慢悠悠拨着手上碧绿的玉扳指,清了清嗓子,“我林府怎么着也是堂堂正正的大户人家,如果有人偷盗……”
说到这儿,姜氏慢腾腾抬起眼皮,凉凉瞥了阿青一眼,继续道:“定是饶不了她,砍手砍脚,发卖了去!”
阿青冷不丁地打了个哆嗦。
深宅大院的女人太可怕了,那张红艳艳的嘴,简直能吃人。
阿青有点想家了。
还是得快点攒够银钱,早早给自己赎身溜出林府。
——
回了屋,阿青总忍不住往大公子脸上瞥。
他刚帮阿青解了围,阿青看他顺眼不少。
虽然是个瞎子,但是人长得是真俊俏,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比她们村庄里卖草药的小白脸还好看。
大公子安安静静地在那儿坐着,阿青瞅了他一柱香的时间都多。
还好这是个瞎子,不知道她一直在用眼睛白嫖他。
阿青鼓了鼓腮帮子,心想:瞎子也有瞎子的好。
接下来的日子里,阿青照顾大公子更是细心周到。
每次用膳时,阿青都先挨个把菜名儿报一遍,看她家大公子喜欢吃什么,再一筷子一筷子地喂到嘴边。
阿青话多,这时候总忍不住念叨:“记得多吃口菜,我娘亲从小就跟我说,吃菜能长个子。”
林政失笑:“我都多大的人了,还长个子?”
真是把他当小孩儿看了。
不过听着听着也就习惯了,甚至有时候阿青不念叨,他还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这天中午,阿青收拾屋,抱着刚洗完的衣服准备到院子里晾上。
正巧碰见了廊下洒扫的小厮,说来也巧,阿青跟他正好是一个村庄的,小时候还一起被村口的大黄狗追过呢。
“我问你个事呗,”阿青左右看了看周围没人,这才悄咪咪地问:“大公子的眼睛是怎么瞎的呀?”
她好奇很久了,却一直没听人提起过。
整个林府里阿青没有能说得上话的人,她又总不能抓着大公子问,只能跟她这老乡套套话。
“咱们大公子啊,以前眼睛好着的时候可真是风光无限呀,圣上钦点的探花郎,林府的准继承人……那时候的大公子啊,啧啧,手上捏着一把折扇在路上溜达一圈,整条街的姑娘魂儿都得没了。”
小厮说个半天也没说到重点,说书似的,阿青耐心的听他说了好半天。
半晌,小厮才咂咂嘴,长吁短叹道:“就是可惜大公子命不好,前阵子路上遇到马匹受惊伤人,他本来是好心去救人的,却不曾想自己受了伤……脑袋不知磕到了哪儿,从此之后眼睛就看不见了,请了很多有名的郎中都没治好。”
阿青长长“啊”了一声,怀里抱着的衣服滚落一地。
内心满是涩意。
她想过很多种大公子瞎眼的原因,唯独没想到会是因为救别人。
多好的人啊。
真是可惜了。
——
阿青坐在桌前,低着头绣帕子。
她心灵手巧,针线活做得好。从小到大,家里的被褥、衣服都靠她缝缝补补。
阿青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做点针线活。
更可况,林府的布料、针线质地好,用料精良,绣出来的帕子卖价高。
娘亲总说她是个贪财的丫头。
阿青觉得她娘说得对:我不仅贪财,还好色呢。
想到这儿,她抬头瞥了大公子一眼。
男人笔直的坐在桌前,天青色长袍披在肩上,手中拨转着佛珠。
一时间,室内只有檀木珠子轻撞的声响。
阿青眨了眨眼睛。
他坐多长时间了?
他一直这个姿势坐着,眼睛看不见东西,也不说话。他会无聊吗?
阿青抿抿唇,突然开口道:“我在绣帕子呢。”
男人往她的方向微微一侧头。
许是不知道回什么,他沉默片刻后,干巴巴地说:”挺好。”
阿青手撑着下巴,歪了歪头,诚实道:“你家布料好,绣出来的帕子能卖钱。”
“……”
男人唇边浮现一抹淡淡笑意,笑道:“旁边柜子里二层有一套茶具,是我之前从江南费力淘来的,你拿去吧,能换些银两。”
“真的呀!”阿青满心欢喜,噌地一下站起来。
她声线明亮欢快,银铃一般清脆。
林政不由自主地想:声音的主人现在是什么模样呢?
她应该是笑着,粉扑扑的脸,颊边浮现浅浅的梨涡,亮晶晶的眼睛弯成了月牙,神采飞扬,露出一口齐整软糯的小白牙。
林政抬手覆在眸上。
发现自己在这一刻,是那么地想看一看她。
阿青搬了把矮凳坐在大公子身边,挽了挽袖子,语气恳切:“那我给你揉揉头吧,也不能白拿你东西呀。”
一边说着,一双手就柔柔覆了上来:“也许你是头上哪里磕着了,瘀血不通,我给你疏通疏通经络,没准哪天就能看见了呢,今天往后,我天天给你捏。”
林政摇头苦笑:“之前很多知名大夫都来看过,很多名贵药材都吃过,可都……”
话是这么说,可她手心热烘烘的,连带着碰到的一片皮肤都温热起来。
每一分力道都恰到好处。
那双小手捏上来的时候,那么舒适,那么惬意。
“小时候我娘亲容易偏头痛,我天天给她按呢,”阿青边揉边说,“都说可惜我不是个男娃,不然这手艺都能当个小郎中去了。”
林政静静地听着。
听她讲村口的大黄狗,讲错落的矮屋,讲秋收的忙碌,失踪的婴儿,讲庄子里奇怪的寡妇……
窗外,阵阵清脆的鸟雀声,叽叽喳喳。
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
林政忽然想到了石缝里竭力生长的小草,昂扬向上,满是生命力。
它茎干纤细,但那从石缝中探出的嫩绿,却展现出了无尽的生机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