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卓砚蹙着眉,有气无力的:“是我对不住她,盼她下辈子不要遇见我。”
魏简松了手,将羸弱的内侍摔至地面,拽着他的头发,道:“你什么意思?莫非是你撺掇我姑母……”
他忌惮赵簌晚在此,后面的话说不下去,但是两人都心领神会,魏简想问的是什么。
“你怎么不问她的意思,你们魏家冠冕堂皇地说为了她好才送她入宫,可曾问过她的意愿?”内侍干笑两声,一条血迹挂在他苍白的、没有胡须的下巴上,刺眼醒目,“华服之下,只剩一具嶙峋的骷髅,你们这些所谓的亲人,有谁过问有谁在乎过?她不过是你们的傀儡,攀附皇家的傀儡!”
傀儡一旦脱线,与废物无异。魏简心中冷嘲,他魏家的人,居然伙同个阉人欺君罔上,真是蠢得无可救药。
“男子侍君,女子侍夫,成为官家的后妃,是天底下多少女人求之不得的荣耀,有魏家当靠山,宫里无人敢欺她,只管安安分分地享尽尊荣,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若非你这个贱奴在旁挑拨,我姑母怎会如此?”
他从腰间取下匕首,扔到蒋卓砚跟前,弹出来的一小截刀忍上,倒映着男人狭长阴鸷的眉眼。
“你以死谢罪罢。”
以官家对魏贵妃的宠爱和魏家如今的地位,魏静阑顶多是被废除,性命无忧。可若是牵扯出蒋卓砚的身份,和当年同郤皇后有关的往事,踩了官家的逆鳞,别说是魏静阑难逃一死,他们魏家恐怕也要遭到官家的猜忌。
“蒋卓砚,不要,你的罪,旁人说了不算!”
眼见蒋卓砚颤抖着要去捡那把匕首,赵簌晚顾不上此刻仅有三人在场,魏简毫无疑问拥有压制性的力量,她此举算是又一次同魏简作对。
她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委实让蒋卓砚愣了一下。
“笑话,他有没有罪,是官家,是大颂律法,是大理寺说了算。”
魏简轻瞥她一眼:“赵簌晚,你若非要插手,大理寺就会彻查今夜蒋内侍的死。”
他说得体面,无非是动些手脚,把这宫内杀人的罪名安在赵簌晚头上,反正今夜只有他们三人在此,谁又会为了一个小小内侍去得罪安远侯世子呢?
“难道我不插手,你就会放过我?”她笑得轻巧,语气中有股子懒散的坏劲儿。
她说的是实话,魏家不可能娶一个叛臣之女为妇,既然官家不肯失信,那就只好让赵簌晚死,不在乎她是否多管一档子闲事。
魏简拧紧了眉,没有答她的话,扭头对蒋卓砚道:“就算她想救你,太子殿下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也饶不得你。”
他只当蒋卓砚舍不得一条贱命,嘴角嘲讽地勾起,可真看见他将那匕首横在脖颈前时,魏简心里又很不是滋味了,嘴角一边上一边下地吊着,斜他:“要动手便快些,装模做样给谁瞧。”
“魏简,你脸皮可真厚,口口声声用官家,律法和大理寺来约束别人,可轮到自己身上,便只仗着你魏家的权势为非作歹。先是腊八宫宴嫁祸,欲置我于死地,后又让家中庶弟暗害我不成。”他常年习武,身型高大,往那儿一站,就是说不出的压迫感,说不怵他是假的,可赵簌晚还是硬着头皮质问,她垂眸思索,陡然一抬眼,坦荡到魏简心生别扭,“那日的事,我从未告诉任人。我一再退让,你却从未高抬贵手。”
她说的,自然是未婚夫和皇姐在宫闱私会之事。
此事一旦揭露,魏简兴许会受到指责,宋钦娴不说以死谢罪,却也再难有好人家敢要她。或是低嫁受夫家欺辱,或是留在宫中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她厌恶魏简的自以为是,狠毒凉薄,也怨宋钦娴为另外一个男人栽赃她。在魏简面前,明明她们才是弱者,她们彼此倾轧,没有任何好处。
宋钦娴能为自己和魏简陷害于她,她却不能违背原则用男女之事断送宋钦娴的人生。
只当是为了她自己,也为了这世上千千万万个她。
许是因这一番话,蒋卓砚望向她的目光多了几分复杂难明的意味。
他从前也站在魏简这群男人的行列中,只关心天下大事和文章辞赋,觉得奴才就是奴才,女子也只是男人的附庸。一朝事变,洒脱贵公子沦为奴才和女人都看不起的阉人,蒋卓砚当真说不出心中滋味如何,往日一并出游的友人,身着官服和同僚们下值出宫门,他只敢远远看上一眼,暗自神伤。
人果真伪善,只有当自己身处弱势地位时,才会去想,从前种种孰是孰非。
贴着刀刃的手指颤了颤,蒋卓砚从澄净的刀面里,看见一张陌生的脸。
像胭脂盒打散在白纸上,浓丽的,朽坏的,教人移不开眼又舍不得直视。
“何必沉湎过去,用别人的过错惩罚自己。不在乎你的人,不会浪费时间倾听的你苦难,没有任何负罪感地谩骂指责你,你自觉惊天动地一死,在他们眼中,甚至比不上一片枯叶、一块烂泥。蒋卓砚,你伤害的只是心里有你的人。”赵簌晚嘴里泛苦,在意这个宦官的人是谁,他们三人都心知肚明,却不能宣之于口,“她还年轻,出了宫,找一个没人认识你们的地方,你们就像一对……一对普通人那样,过日子。没有仇恨,没有阴谋,不用在意别人异样的目光……”
她说不出来“夫妻”这样的词,一个阉人和一个宫妃,在寂寞的宫里能相知相守,可出了宫是什么光景,谁也说不准。
她承认,把情况往尽可能好的方向描述,很大一部分是她的私心。
利用这个阉人的私心。
“住嘴,”寥寥数语,搅得魏简心中烦躁,尤其听到她说“家中庶弟”时,就好像胜之不武后用下三滥的手段被人当面戳穿的感觉,他几欲开口否认,却又觉得否认,仿佛是在给赵簌晚面子,像是自己真把她这话听进去了,越想越懊恼,怪魏贵妃自作主张要替他除去未婚妻,还怪魏执这厮办事不利落,落人口实。
他斜睨赵簌晚一眼,恨不得将人撕碎嚼烂般阴森森的。
赵簌晚本能地想要往门边躲,又生生忍住了。
绝大部分男人,就是这样骨头轻贱,以为凭借与生俱来的身体力量上的优势,就能压女人一头,只要恶狠狠地看女人一眼,对方就吓得魂飞魄散站都站不稳了。
男人以此为傲,以此在其他男人面前吹嘘,在心底为自己的男子气概洋洋自得。
殊不知,这和未开化的畜牲,无甚两样。
自己不拿自己当人,当真无药可救。
魏简不知赵簌晚心中所想,只见她笑吟吟的,齐膝的白褙子随着她的笑微微旋动,俏皮又鲜活,他愣了下,别过眼,有些不自在:“我今日只当没瞧见你,滚远些。来日再见,我依旧不会放过你。”
这话里藏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不知是因她控诉的两件事教魏简心虚了,还是她将才的笑太过晃眼,魏简难得好心一次,想要高抬贵手。
他不欲再耽误时间,夺过蒋卓砚手中的匕首。
“你着急杀人灭口,是怕他说出落尘丹的所在?”
意味深长的叹息幽幽吐了出来。
魏简瞳孔猛地一缩。
落尘丹……
被他扯着衣领的人抖若筛糠,手臂撑在地面,两腿慌乱地蹬,狼狈极了。
匕首割破皮肤时,那种粘腻的凉飕飕的感觉,令蒋卓砚整个人都软了下去。
血是热的,又好像是凉的,一抽一抽往外窜。
他捂着流血的伤口,小幅度地抽气,劫后余生般想要看赵簌晚一眼,却又很耻辱似的,只瞧见她腰间的梅花络子,就很快地低下头。
再多的豪言壮语英雄气概,在刀子割进肉里后,都变成了求生的念头。
魏简厌烦地推开他,果然和他想得一样,是个贪生怕死的人。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松了一口气的女子,明知她是为了保住蒋卓砚的性命才说了这话。可她又是如何知道落尘丹的?这是他们魏家的东西,连他这个世子都未曾见过。
“是太子?”
魏简拍了拍手中灰尘,了然一笑:“人人都道纯煕公主在崇华宫日子不好过,没想到,太子殿下连这样隐秘的事,都肯告诉你。”
莫名地,他想起了,赵簌晚和宋珒疏在宫宴上对视的情形,毫无血缘关系的兄妹,容不得他不往歪了想。皇宫里头什么腌臜事没有,连亲兄弟姐妹之间都说不上清白……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赵簌晚冷笑两声,“你恐怕只相信自己认准了的事。”
魏简出奇地没同她呛声,皱着眉沉吟片刻道:“落尘丹,不是你能肖想的。”
他那处处压人一头的嫡兄,便是因这见所未见的落尘丹丧命,九年前死在了北境疆场。衣冠冢都不能立在祠堂,只能在荒野蛮族当孤魂野鬼,为这小小一颗落尘丹,名冠汴梁的魏家大郎自此无人问津,也没人敢提。
他犯不着同赵簌晚讲这些话,也不知道宋珒疏为何惦记上落尘丹。
一丝心悸的慌乱擦过心头,门碰的一声被人踹开。
裹着雪粒子的冷风呼呼往里闯。
轮廓爽朗、剑眉星目的男人站在门槛外,身后一队披坚执甲的人马将蒋卓砚的住处包围,数十人出剑的声音齐整得好似只有一人拔剑。
魏简就算不认识吴倾,也认得他腰间的令牌,这正是戍卫东宫的崇华营骑。
来人双臂抱着未出鞘的宝剑,笑眯眯踱步过来,那潇洒样全然不像来抓人的,倒像是出来饮酒作乐的。
他凑近些,才认出穿着宫婢衣裳的赵簌晚,乐呵呵笑出声:“公主怎的在此?”
赵簌晚像是意外又像是了然,八成是魏执让他过来的。依魏执这明哲保身的性子,肯给吴倾递口风来支援她,想必是宋珒疏那边情势更好,胜算更大。
她翩然一笑,算是和吴倾打个照面。
吴倾本也只是随口问候一句,款着步子把眼珠子一转,瞧了眼狼狈地缩在角落的内侍,目光最终落在魏简手中的匕首上。
敛了笑嗤道:“我当真是小看了世子爷,常言道,‘打狗也要看主人’,魏世子在官家的后宫,杀官家的奴才,啧啧啧,胆大包天!”
随话音一同落下的,是冷刃擦过刀鞘的铮然之声。
他笑得洒脱又邪气,指尖在剑身敲了敲,正指着魏简。
两人对峙着,烛油滴在银盏边缘,沥出一道长痕。
“一个阉人,犯不着。”
魏简扔下匕首,爽快道,“太子殿下喜欢,我就算让出去又何妨?”
蒋卓砚被人拖出去前,深深看了赵簌晚一眼。
那目光黯淡空洞,却又藏着一丝希冀。
·
庆云殿。
魏静阑散着凌乱的长发,靠坐在床榻上,一张脸惨淡如纸,嘴唇干枯起皮。
“静阑,”乾宁帝捧着她的手,说话的语调分明冷了下来,“你和太子说了些什么?”
堕胎药绞去了她半条命,可她的夫君却丝毫不在意,失去的孩子和她强弩之末的身体。
她浑身发冷,紧了紧被子。
若是胎儿难保的真相败露,乾宁帝又怎会如此同她讲话,早该发落她入冷宫了。
魏静阑柔弱无骨地将脑袋搁在男人的肩膀上,胸口微微起伏着,心底飞速盘算该如何答这话。
“咳咳……”
她掩着唇,泪水蓄满眼眶,欲落不落的,“求官家为妾作主!”
“你且说清楚和太子起了什么口角,朕才能为你作主。”
男人的唇绷成一条直线,眼角细纹讥诮地弯起。
“官家还要偏袒太子到何时?妾肚子里的孩子,我们的孩子,没了!官家一句话都没问,就要为太子脱罪……”
她说到最后,泣不成声,像个男人以为的妇人那般无理取闹起来。
“静阑,”
他很疲惫地,最后一次唤她的名字,“你不说清楚,朕如何断定是非?”
她适可而止地停下无理取闹,恰到好处地可怜起来。
“臣妾本在偏殿更衣,不料太子殿下骤然闯入……”
后面的话,不是一个得体的贵妇人该说的。
乾宁帝替她补上了。
“你是说,太子酒后失德强迫于你?”
魏静阑不说话,低低的抽泣声便是回应。
男人脸色彻底阴沉下来:“朕再问你一次,是太子酒后失德强迫于你么?”
女子咬着失色的唇,仰起头来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像一个逆来顺受的妻子看她令人失望的丈夫那般。
“……是。求官家为臣妾作主!”
男人一把推开她,龙袍砸在床边,他猛地站起来:“让他们滚进来!”
魏静阑彻底没了力气,脑袋沉沉地磕在架子床上。
他明明什么都知道,还故意羞辱她……
门被人轻轻拉开,天子戍卫压着五个人走进来。
为首的是挨了板子的两位太医,两个人拉扯来拉扯去,将魏贵妃的计谋吐了个干净。其次的是一个魏静阑没有任何印象的宫婢,还有一个模样清秀的男孩,正是金钱翠羽班的人。
她废了多少心机,才把金钱翠羽班送到了乾宁帝和宋珒疏面前,为他们唱上这么一处好戏。
他明明什么都清楚,为什么还要问……
“你来说。”乾宁帝指着宫婢身后的人。
他头死死垂着,只露出一个嶙峋的被压弯的脊梁。
魏静阑觉得脸上一热,心里冷透了。
只一眼,她就认出了,这人是蒋卓砚。
明明说好,万一事败,他们就在庆云殿自尽,她不敢走在后面,要蒋卓砚听到她的死讯后再来找她。
可如今,他就要跪在他们曾经相约的地方指认她了……
“官家恕罪,奴绝不敢欺瞒官家,奴也不知蒋内侍和魏娘娘竟勾结在一处,”她抬起头,骨碌碌的眼睛在魏静阑身上一转,又很害怕地移开,阴影里的嘴唇高高翘起来,“只是有一日早晨,徐太医来请安,奴奉命去传信。也不知怎么惹恼了娘娘,蒋公公就让郑姑姑打我……”
翠梅适可而止地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抖了出来,腰间白玉双鱼样式的玉佩欢快地蹦。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男人极力压抑着怒气,徒然闭上眼。
这话也不知道是在问谁,魏静阑湿哒哒的视线里,是蒋卓砚被人煽红了的脸。
一个狼狈地仰靠在床边,一个屈辱地跪在地上,两个人都动了动嘴唇,却说不出也不能说任何话。
“回官家的话,奴说完了。”
翠梅垂下头,怪怪的,这话像是在问她,又全然不像。
“都出去。”
几个人被押送离开,乾宁帝这才背转身,第一次认真地审视面前的女子。
她白着脸,平静又淡然,嘴角讥诮地勾起。
他好像从来都不认识她。
“你不是想知道,我和太子说了什么吗?我这就告诉你。”
尖锐的讽笑在殿内响起,凄厉嘶哑。
她不知是急欲求死,还是临死前无所忌惮,将怨怼的言语尽数倾泻:“我告诉太子,他母亲死前求见夫君最后一面时,他的父亲正在一个贱婢的塌上温存!是不是很可笑啊?哈哈哈哈……”
一巴掌打散了这串发自内心的笑。
·
殿外宫人沉默地跪着,偶有一两声鸟雀悲凄的叫声,也无法分散众人的注意。
他们不敢有一丝懈怠,殿内传来的失态的巴掌声令人自危,训练有素的宫人们仍旧表现出死一般的平静。
偏殿有人出来,侍奉的宫人站起让开一条道。
赵簌晚穿着宫婢的衣裙,站在人群中。
一抬眼,便瞧见灯火通明的宫殿内,年轻的储君在众人簇拥下走下阶梯,白底软靴踩上齐整肃穆的宫道。
朱衣白面似神仙。绛色衣袍衬得那张冷白的脸愈发清隽,神色淡淡的,没有人气,更像宗庙里的神祗,受尽万人香火,眼底却无慈悲。
乾宁帝可以惩处背叛他的魏贵妃,宋珒疏也能凭心情对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他们才是这里的主人,是这诡异阴森的宫廷的主人……
晃神之际,那人已在她面前驻足。眸光凉似月,鸦睫轻轻一颤。
她的心,也跟着颤了一下,无端的。
“回宫。”
他走得很快,衣袂翩跹。留下似是而非的一句话。
侍奉的仆从只当他要摆驾回宫,前头的人掌着灯,忙着传轿,后面的人乌泱泱地随侍着。
没人认得出宫婢打扮的赵簌晚,就算她不是这身打扮,也不会有人关注一个有名无实的公主。
他们离得这样近,又是这样的远。
她跟上宋珒疏的轿辇,不远不近的距离,无人盘问她的身份。
或是他们知道,才没人去问。
绒绒的雪化在石砖缝隙里,草籽在墙根拱着水润的泥,四人抬的软轿一晃一晃的,宫灯暖黄的光也跟着在轿子里一晃一晃的。风卷起轿帘的一角,凉丝丝的绸缎滑过青年指骨,被他用指腹压住,露出一小块缝隙,足够看到轿子外忽快忽慢的身影。
很容易就能认出来,宫里没有人专门教她规矩,没人拿她当主子,也没人拿她当下人,她没规矩地长大,在人前假模假样地学着其他皇族世家女子的行为举止,在人后便什么都不装了,落后了就提着裙摆往前小跑几步,跑到宋珒疏能瞧见那红润的脸颊略略鼓起,她似乎纠结着什么,眉头蹙起,一双潋滟的杏眼鬼鬼祟祟地往轿子边睇。
帘子陡然落了下去,将她的视线隔断。只留下小小的一道缝儿,宋珒疏能看见她晃动的衣裙,能听见她颈前晃荡的小金锁清脆的响,当啷当啷的,晃得人心猿意马,他不再想朝堂是非,权势纷争。
鞋底碾在压实的雪面上,湿糟糟的。赵簌晚一颗心因今夜的人事拧成一团,蒋卓砚和魏贵妃再无翻身之地,她的靠山也稳稳当当的,甚至比她想象的要可靠的多。
她该高兴才是,都怪蒋卓砚,为什么要用那种目光看她,都怪魏贵妃,为什么要那样凄厉地笑。
他们会悄无声息地死在宫中,就像濯裳一样,她有一日也会死在这里吧……
宫道漫长,前途是茫然的黑,赵簌晚忽而觉得好累,脚步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轿子里的青年一手揉着眉心,余光寻不到那一抹鬼鬼祟祟的身影后,微微翘起的唇绷紧了,手指卷着轿帘,好让更多的光漏进来。
她咬着唇,眼里也没了光彩。
是为两人置气的事,还是为她自己的前程呢……
“殿下。”
珠帘猛地敲落,砸在轿身上,噼啪噼啪跳个不停。
是吴倾的声音。从轿外传来,浑厚沉闷。
卷着轿帘的手指搁回膝上,年轻储君垂着眼,看拇指上的玉扳指。
“你何时也跟十四娘一样毛躁。”
宋珒疏顿了顿,自觉失语,问他何事。
吴倾敏锐地捕捉到这是一种介乎责备与偏袒的语气,他只是正常地说话,殿下怎么就怪他毛躁了呢,从前他行事若是不规距,碍着他的眼了,对方都是冷冰冰地责备。他胡乱一想没想通,好在宋珒疏及时提点他要禀报何事,他也就把这一点儿怪异抛诸脑后。
“公主好像跟在后头,一会儿快一会儿慢的,属下疑心她是有话要禀告。”
他原本听从宋珒疏的安排,守着徐太医伺机而动。魏执派人递消息,让他去调查进宫献艺的戏班,他只道这小子心细如发,却不想,对方哼笑两声,说是赵簌晚的主意。魏执还让他找完人以后去蒋卓砚的居所守株待兔,这才有了碰上赵簌晚的事儿。
“嗯。”储君淡声应道,“那就将轿子放慢些。”
轿辇咯吱咯吱响,抬轿随侍的人低着脑袋看路,迎上轿辇的宫人自觉背转身,一股一股的风卷起轿帘,卷走他心底燥热,把脑海中紧绷着的一根弦吹散了,也把那一抹人影吹了过来。
没有人知道,淡漠的储君,此时正借着一点幽微的光,看轿子斜后方的姑娘。
白褙子,红襦裙,被暖融融的光,烘烤得蓬松又欢快。
喜庆的雪人……
一闪而过的念头,令宋珒疏笑了起来。
他笑得克制好看,淡色的唇扬起恰到好处的弧度,露出一小片白净的牙,多一分显张扬,少一分显寡淡。薄薄的一层双眼皮并未因这笑而消失,反倒挡去了部分淡灰色瞳孔造成的疏离感,只他视线始终垂着,凤眼尾端又有些上挑的趋势,清贵风雅之余便多了几分睥睨轻蔑的意思,像块捂不暖的美玉,凉津津的,带着点干爽的余温。
宴席上的苏合香醉人,风也醉人。他醉昏了头,才会想赵簌晚梦中的呓语。
想她逾矩叫他名字的模样,想着想着,也忘了压实轿帘。
不合情理却分外好看的笑全教赵簌晚瞧了去,她抬起头,也尽力挤出一个明媚讨好的笑。
目光交错之际,宋珒疏脸色难看得很,一扯轿帘,阻断她虚伪的笑。
这就好像,捧出一颗真心,换回了别人拙劣的假意敷衍。
尽管宋珒疏不认为他捧出的是真心,他只是逗弄一只有趣的猫儿狗儿。
抬轿的人蓦地加快脚程,赵簌晚没办法,只能跟在后面跑,跑了十来步,她就歇了心思。
远远地落在后面,看着宋珒疏的轿辇消失在宫道拐角处。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崇华宫的,呆滞地站在台阶下,仰视着匾额上的字。
“公主,你可算回来了。”
李顺提着宫灯从台阶上冲下来,“奴婢远远瞧着是公主的模样,没敢上前去问,怕认错了人冲撞了贵人。”
他胡乱从袖子里掏出个小玩意儿,掌心向上,摊开在赵簌晚跟前。
是个木制小弹弓,不是什么昂贵的东西,却极具心意。
“今日是公主的生辰,奴婢也送不出什么贵重的东西,只盼公主不嫌弃它。”他在前面为赵簌晚引路,絮絮叨叨的,“长寿面就等着公主回来再煮,奴婢虽然没濯……”
濯裳厨艺好,一个人包揽他们三人的长寿面。李顺心里不好受,却也不想提这事让赵簌晚在生辰日上伤心,顿了一下道:“公主不要嫌弃奴婢煮得难吃。”
“……嗯。”
衣袖底下的手指攥紧了弹弓。
李顺听出她声音中的哽咽,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没话找话道:“贵人们送的信奴婢都转交给侍奉殿下的人了,想必殿下看到会很高兴。”
有那么多人仰慕自己,那可不是想想就高兴吗?
赵簌晚擦了擦湿润的眼角:“李顺,我还有些事要找二哥。”她说着,郑重其事地将弹弓递给李顺,“我很喜欢它,你替我收好,我一会儿就回来。”
李顺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默默往厨房走去。
·
崇华宫主殿,莹黄烛光将室内晕出温暖的感觉,可实际上,冷冷清清的,殿外寥落地站着两个侍奉的人。
赵簌晚要求见他们的主子,竟然无人阻拦。这样一来,她更弄不清楚,宋珒疏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她推开门挤身入内,又小心翼翼关上门。
矜贵的储君已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手指搭在书页上,轻而慢地翻动着,赵簌晚的心也跟着放缓了。
她跑得急,浑身热烘烘的,淡淡的梨花粉味也氤氲开来。两脚蹬了鞋,很没规矩地往宋珒疏对面一坐,颈前小金锁哐啷一响。
算是无言宣告她的到来,拌嘴这事儿,赵簌晚有经验,谁先开口说话谁气势就低了,她鼓足了劲儿碍眼,只等宋珒疏嫌她烦了主动开口赶人,她便顺势递个台阶让两人都能体面收场,毕竟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千万别给自己找不痛快。
熟料对方头也没抬,殿内静得只能听见书页翻动的声音,还有女子起伏的呼吸。
她把小小一方桌往里一推,自己凑上前去,膝盖碰着宋珒疏的腿,活像个黏糊糊的梨汁糖。
他往后退一步,她便得寸进尺地进一步。
搁在案桌上的书因她无礼的动作滑了下去,在两人贴着的膝上停留片刻,滚了下去,碰的一声闷响。
宋珒疏还是没看她一眼,伸手要去捡那本惨遭无妄之灾的《周易》,却被她手疾眼快地拿膝一顶。
书滚出去好远,两人的腿也挨得更近了,衣裙交叠着,骨头贴着骨头,近到他能看清她左眼眼角的一颗小痣。
血粒子似的红,点在一张茫然无辜的脸上,看得他心底平白生了一股无名的怒火。
赵簌晚像小时候那般没脸没皮,惹恼了他就黏糊糊地凑上来,乖模乖样地同他唱反调,没道理没规矩,非逼得宋珒疏同她讲道理讲规矩。
“真是无法无天,男女有别,谁准你坐这样近。”
青年垂着眼,她垂着头,一张紧抿的薄唇,一双翘起的眼睫,分别闯进对方的眼。
“二哥不是别人,”她巧舌如簧,只管捡好听的话来说,也不管这话传到对方心里是何等滋味。眨眨眼睛,眼角小痣也跟着一颤,惹眼的漂亮,“二哥是因我离你太近才心里不痛快?”
对方不置可否,扯了案桌上一沓信纸过来,手指在厚厚的一沓上不轻不重点两下,敲得赵簌晚心里发麻。
“十四娘何时干起保媒拉纤的活计了?”
他不留情面地挖苦,语气里的嘲讽恶意满满。
“这都是大家的一份心意,”她含糊其辞,偷偷抬头看一眼宋珒疏,又被对方渗着寒气的眸光看得软下去,老实地低着头卖惨,“要是有这么些人喜欢我,我高兴还来不及。”
到最后连个尾音都没了。
她的辩解并未令对方满意,反倒将宋珒疏心里那股子无名的火愈烧愈烈。
不知是恼她寡廉鲜耻,轻易把“喜欢”二字挂在嘴边,轻易脱口而出,还是恼她盼着别人的喜欢。
她耷拉着眼尾,身上宫婢的衣裙没来得及换,一路跑来被她弄得皱巴巴的,真是个可怜模样。
见宋珒疏没跟她呛声,赵簌晚觉得时机到了,垂着脑袋絮絮叨叨:“十四娘以身涉险去寻蒋卓砚,费尽口舌才劝动他去为二哥作证……”
她来时走了一大段路,赶不及休息又燥着舌头说了这么些话,额发沾着一层薄汗,乱糟糟的。
陡然间,脸上凉丝丝的,只一小块地儿,便教赵簌晚舒服地眯起眼,骨子里的疏懒劲儿藏都藏不住。
他本来只想替她擦掉碍眼的汗珠,怪只怪那颗小痣太晃眼,他没忍住,指尖轻轻蹭了一下。
这一蹭,两人都像被水泡软了似的,再没了先前剑拔弩张的较劲,一边是凉丝丝的,一边是热乎乎的。
四目相对,她脑袋瞬间空白,茫然地说着:“十四娘替二哥答应过蒋卓砚,会保他和魏贵妃性命无忧……”
她话没说完,痛呼出声,原来是青年屈起指节,在她脑门上用力弹了一下。
丝丝缕缕的热意被弹得烟消云散,化作一道淡红的印子。
宋珒疏指尖捻着衣袖,似要将这诡异的热全部擦干净,擦得指尖发红,越擦越热。
他自暴自弃地捞过被冷落的《周易》,摊开的一页,入目的咸卦:“咸,亨,利贞,取女吉。”
不明所以的赵簌晚捂着额头,余光中似乎瞥见宋珒疏耳根红红的。
她眨眨眼,怀疑自己看错了,准备再瞧一次,便听到对方冷沉着嗓音:“魏静阑和蒋卓砚以下犯上其心可诛,此事休要再提。”
“可我已经替二哥答应过……”
她不是同情心泛滥,自不量力要救别人,她只是想救她自己。
“莫非十四娘次次自作主张都要推到孤头上?”青年眼神飘忽地看了眼她腰间,目光一寸寸冷下来,“孤赏你的玉佩呢?”
赵簌晚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事,这玉佩固然值钱,可宋珒疏绝对不缺比它更贵重的玩意儿,何故揪着它不放,再则既然已经赏赐给她,那便是她的东西,无论是视若珍宝地供起来,还是丢到臭水渠里,全凭她的心情。
她想了想,认准了宋珒疏是在顾左右而言他,执拗道:“一个宫女带我找到蒋卓砚的去处,作为交换,我将玉佩给她了。”
肉眼可见的,宋珒疏脸色不好看了,像是愤恨像是焦躁,又全然不是那个味道,冷着一张俊脸拿腔拿调,旁人惹了他,自有旱水两路的手段处置,用不着他在意。是以赵簌晚从未见过他如此精彩的表情,心里窝着的火也熄了一大半,想着低声下气地谄媚两句便将这事揭过,谁知宋珒疏却不肯。
尖刻地刺她:“多手多脚,孤早就筹划好了,何须你自作聪明去找这阉人……”
他自觉话说重了,说出去的话也收不回来,生生停住,偷瞥了眼愣神的赵簌晚。
两人左一句右一句扯回了问题的根本,在赵簌晚看来,信、玉佩这些都是他的幌子,真教他恼火的,是她插手扰了他的盘算,妨害了他的脸面,一朝太子竟然要个女子来救他于水火之中,这事伤了他的脸面,可她整日谄媚的奉承还不够吗,她越想越恨,便用她无辜的、受伤的眼神睇了对方一眼。
那促狭的、酝酿着算计的眼睛蓦地湿红,她别过脸去,慌乱地藏起自己的狼狈,踩进个鞋尖便哒哒往外走,憋着满腹委屈不肯哭出声来,哽咽着抽气时纸一般薄的肩抖个不停,守在门外的侍者见她气冲冲推开门,茫然地抬头瞧了她一眼,又猛地低下头去。
这算什么事儿,一枚寄人篱下的棋子,也踩到他头上去了。
宋珒疏心底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堵得人胸闷气短,他干脆往后一仰闭目养神。
可这眼皮一阖上,便是一抹泪珠滚过她眼角小痣,那模样别提多凄惶。
守在门外的侍者趋步上前,虚虚瞧了一眼面色不善的主子,垂首问道:“殿下,花盆炮备好了。”
今日是除旧迎新的日子,崇华宫的宫人们散得早,一群人回不了家,或是根本无家可归,聚在一起也热闹一下。总管照例给他们发赏钱,置办酒席,一干宫人凑在一处顽闹,可终归不能像民间那般放炮竹,什么都要过问一下主子。
因魏贵妃这档子事,还有赵簌晚闹的,他几乎忘却了今日是除夕。
“你们该怎么热闹就怎么办。”
内侍得了他的命,答话的语气都飘飘然起来,冷不丁又被宋珒疏叫住。他垂着脑袋,余光正好能瞧见年轻储君的手,持剑杀人的手,在暖烘烘的烛火边,有一搭没一搭叩着木案边缘。
似在思索,犹豫着。
“孤记得,库房里有一对兽面玉牌。”
冷澈的嗓音,与主人一样,令人望而却步。
小内侍摸不着头脑,库房里的兽面玉牌很多。
视线里的手指攥紧了。
“将最丑的那对送过来。”
最丑的?不管是送人还是自己赏玩,都不必专挑最丑的罢……
不容他多问,宋珒疏便披上鹤氅出了殿门,消失在纷纷扬扬的薄雪中。
·
偏殿烛火点得很足,一整个笼罩在暖黄光晕中。
雕花漆门的格子里,淡白幕布上,蜷缩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庭院里,一排鞋印从梅林蜿蜒至偏殿门口,细雪铺落其上。
青年挽袖,自云霞若锦的梅林中折了一枝,一小捧雪砸在他手背上。
红梅,白雪,虬枝,捻在骨相卓绝的手里。
雪水洇湿衣袖银线暗纹。
宋珒疏站在门外,零星月光漏至玄色鹤氅边缘,愈发衬得他出尘超凡,不似此间人。
“夜里雪大,压断了一枝梅花,我见它殊色妍丽,便捡了过来。”
他甚至不肯承认,是自己主动折的梅枝,非说是顺手捡的。
长身玉立的青年屈膝,将梅花枝放至门外地上。
微挑起的凤眼落在淡白色的幕布上,门内的女子抱膝侧靠着,半张脸贴在门上。
他隔着一扇门,与她的剪影相对。
“与孤置气就罢了,花总归是无辜的。”
指尖刚挨上女子侧脸轮廓,一抖,便收了回来,还留着灼人的热意。
无人应声,宋珒疏知道,她在哭。她哭的时候总是无声无息的,怕人察觉。
薄唇抿了抿,青年放柔了声音:“孤走了,梅花就放在门口。”
恰如元贞八年的雪夜,他陪着她在殿外长阶上坐了一整宿。
落雪,新梅,簌簌风声。
他坐在冰冷的地面上,仰头看满天飞絮,耳边是隐忍的啜泣。
冷心冷情的少年,折了一枝新梅,递给父母双亡的小姑娘。
风欺雪压,它仍旧开得烂漫。
赵簌晚向外推开门,入目的是繁复的盘龙银纹,而后是一张薄而淡的唇,淡灰色琉璃瞳很轻很慢地弯起。
“阿晚,生辰喜乐。”
青年纤长手指捻着梅枝,摊开在她面前。
泪珠太重,压着她眼睫垂落,蛮不讲理地打在他手掌心。
一滴滴,灼人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