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提前过境，杭舟的航班转飞到了港市，两天之后一帮子人才浩浩荡荡地落地江城。

    为了赶上训练进度，球队休整之后直接被拉到了训练场，在打了几场训练赛之后教练才放人。来参加高校联盟比赛的学生几乎都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国家，在被允许离队之后一个个换下了那副要把对手扣死在球场的凶相，纷纷露出清澈且无害的眼神。

    杭舟作为这堆美国人里唯一一个会讲中国话的，把人分开塞进几辆出租车之后耐心地跟司机交代目的地，临了看了眼后排正在现学中文的队友，不放心地又把自己的手机号给司机报了一遍。

    目送队友们离开之后杭舟独自在路边站着，这是他五年来第一次回国。五年前他先是被杭南枝扔下，又被杭慕庭像打包行李一样送上飞机，少年人的心气脆弱又倔强，于是报复般的，读书的这些年他一次都没有回来过。

    往来的路人是黄色的皮肤，入耳是久违的方言，他与周遭的一切像两块正负极的磁铁，他被理所当然、不可抵抗地拖入巨大的磁场。

    可是街景变幻，本该熟悉的道路如今却难辨方向，他站在人行道上，不似游客也不像归人，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很快，一辆粉色的小车朝他驶来，车还没停到他面前，他先看到了苏筠探出车窗的脑袋。

    “小哥！！这里！！！”

    杭舟看着苏筠迷你的粉色小车忍不住笑了，他拉开车门坐进去，把东西勉强塞进后排，一米九的人在逼仄的空间里显得更加顶天立地。

    “你这车不错啊，两辆车用一个车位就够了吧。”

    苏筠“啪”的一掌呼在了杭舟的肩上，“怎么光长个还是不长嘴啊！”

    小姑娘人看着有多娇弱，扇人的力气就有多大。

    杭舟捂着肩打量着这个四五年没见的表妹，他跟苏筠同岁，上次见时她还是个扎着马尾的高中生，现在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了。苏筠小时候长得像她爸爸，大家都调侃说父女俩走散都能一眼认回来，没想到现在越长越好看，更像他的小姨张巧巧了。

    苏筠“哼”了一声，“谁叫你们运气不好晚到了，大哥今天走不开，只能劳驾我来载你回去喽。”

    杭舟没直接接话，学着她的样子也“哼”了一声，“赏你这个面子了。”

    杭舟这次参加的比赛，是几个一流学校组成的大学联盟的体育比赛，由联盟内部学校轮流举办，这次正好轮到江大。虽然只是友谊性质的比赛，但也很受瞩目，苏筠就在江城上大学，比赛招募志愿者时她周围也有不少的同学都报了名。

    苏筠是个外向的姑娘，很快就这个话题活络了起来。

    “你们能出来吗，几天放次风？不会等下突然被抓回去吧？”

    “校联盟比赛，又不是奥运会，被你说的跟坐牢一样。”

    苏筠若有所思，又说道，“你到底厉不厉害，我可是都跟我同学说了，说你是你们学校的主力，她们看了你的照片还想要签名呢，你千万别到时候丢我的脸啊。”

    “你学拼音的时候你哥就打球了，”杭舟也伸手打了回去，“签名赚的钱五五分。”

    苏筠吐槽倒贴的钱五五出还差不多，继续问道，“那你们比赛在什么时候，我能去看吗？那么多学校，是不是有很多外国的帅哥啊？你认不认识啊？”

    “行啊，到时候我带你去。”苏筠这车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杭舟好奇地拨弄着，他正关上一个弹出的杯托架，“但帅哥你省省，最帅的已经在你面前了。”

    苏筠作势要呕，往杭舟的肩上又甩去一个巴掌，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倒是完全没有四五年没见的生疏。

    车很快就到了苏筠家的小区，老小区不好停车，苏筠把车挤进大花坛的角落，跟杭舟拿下带来的礼物一起往单元楼走去。

    杭舟的妈妈在他七岁时就去世了，那时候杭慕庭又每天忙得不着家，七岁的杭舟和十三岁的杭南枝大多数时间就都在小姨家度过，直到杭舟要读高中了才回到自己家里。但杭舟觉得他在杭慕庭的房子里才像个外人，所以出国之前，很多时候他还是会一个人跑来张巧巧这儿。

    这些年江城的各个老小区都进行了旧房改造，单元楼的外立面已经换了一个颜色，楼道里掉落的墙皮也都被重新粉刷。杭舟往楼上走着，小时候他觉得这楼好高，总是赖皮叫杭南枝把他背上去，现在他人高马大，一步就能轻松跨上两级台阶。人长大了，就显得楼变矮了，脚下的每一步都与印象里的发生了差池，好像他跟他的记忆都被江城日新月异的变化远远甩在了身后。

    苏筠才把钥匙插进门里，就听见门里的张巧巧趿着鞋快步走来。

    “来啦来啦——等等欸！”

    张巧巧“唰”的一下把门打开，她身上还围着围裙，一只手刚刚冲完水还在往围裙上抹水。她记忆里的杭舟只比苏筠高一个头，开门习惯性地看去，却是只看到来人的胸口。

    “小姨！”，杭舟咧着嘴憨憨地笑着，这是他卖乖时的招牌表情。

    张巧巧抬头看向杭舟的脸，眼睛一下就红了，“长高了，小姨看看......我们小舟长这么高了......”

    见到张巧巧，杭舟也酸了眼睛，张巧巧到底是上了年纪，四五年没见已经长出了许多白头发，他低身抱了小姨，张巧巧的眼泪再也屏不住落了下来。

    母女俩把人迎进客厅，张巧巧先是数落了杭舟一遍净花没用的钱买了这些东西，又仔仔细细地问了这几年一个人过得怎么样，吃得好不好，学习辛不辛苦，有没有中意的女孩子。

    她其实还想问怎么这些年都不回来一趟，但她知道这肯定和杭慕庭有关系，怕招杭舟不高兴，便没有开口。

    杭舟一样样都事无巨细地回答了，他乖乖地坐在沙发上，像以前一样吃着张巧巧剥开来的橘子，撸着冲他狂摇尾巴口水都沾他裤子上了的苏啸天。

    张巧巧家的布置还是没有变，他从记忆里随机抽出一盏落地灯，然后朝餐厅的角落看去，那盏灯正正好好地立在那里。

    还好，他想着。他的那点念想也还算是有迹可循。

    张巧巧又给杭舟又拿来一小碟西瓜，她锅里还蹲着排骨，要起身回厨房去。

    “别别别，你们都别进来，筠筠你就陪你小哥看电视。”她摆摆手，“你姨夫知道你回家了也高兴，但他人在海上回不来，一会儿等你哥来了咱们就吃饭！”

    杭舟正拿着块西瓜喂苏啸天，听了这话面色不变，接下张巧巧的半句话，“那等下我给姨夫也发个消息。”

    等张巧巧回到厨房，杭舟直接从沙发上下来盘腿坐在了地上，把苏啸天从头到尾一顿好撸。

    “好小子，想你二哥了没，有没有好好看家？嗯？”

    苏啸天是张巧巧家的狗，没有什么品种，长得有些灰头土脸，小时候在小区里到处流浪，后来被苏筠和杭舟从楼下捡回来。这狗流浪时差不多是被两个人偷着喂大的，跟他们格外亲，一下见到杭舟简直跟见到亲哥一样，把人直往地上扑。

    一人一狗在地上缠到一起，苏筠有点无语地看着他们，开始还喊苏啸天，苏啸天难得的没理她，她又喊她小哥，结果杭舟也直接装听不见。

    渐渐苏筠就不响了。她的童年就是跟杭舟一起互相扯皮度过的，张巧巧把他们兄弟当亲生的养，杭舟就和她的亲哥哥没有区别。

    他去了杭慕庭那儿后虽然也常回来，但苏筠总觉得那时候小哥变得不开心了，话也少了。杭南枝读大学之后家里冷清了些，杭舟搬走之后家里更静了，直到杭舟彻底离开，她们家也彻底的安静了。

    杭舟注意到了不说话的苏筠，拨开狗头看过去，问到，“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家里很久没这么热闹了。”苏筠摇摇头，又有些闷闷地问道，“小哥，你以后还会回来吗？”

    很早之前她就被张巧巧叮嘱过不许问杭舟这些问题，可所有人都只想着不招杭舟生气，没人想她也是真的很想哥哥。

    杭舟撸着狗沉默着没说话，他从地上起来，走过去安慰般地揉了揉苏筠的脑袋。

    苏筠“啊”的一下尖叫着跳起来，“啊啊啊，我靠你手上都是它的口水啊！！”

    兄妹情深一瞬间荡然无存，杭舟看到苏筠扭曲的表情哈哈大笑，十分猖狂，他指挥苏啸天过去纠缠住苏筠。苏啸天很通人性，一下跃上沙发扑在了主人怀里。

    就在苏啸天和它二哥玩的正疯的时候，门铃响了起来。苏筠被狗子压得动弹不得，只能勉强发出怒音。

    “小哥你去开门！”

    听见门铃的杭舟收起了笑容，他用余光看向了门口。

    他知道来人是谁，得知自己要回国打比赛的时候，他就做好了跟人见面的心理准备，但此刻竟还是有一丝后悔刚刚捉弄了苏筠，他犹豫要不要去开门。

    他垂着眼走过去，握住门把的手顿了一下才握紧下压，然后抬眸看去。

    站在门外的人好似有所感应，也正好抬头看过来，两双相似的眼睛猝不及防又像早有准备的一样，一齐把目光投入了对方的眼眸。

    杭南枝穿着衬衫西裤，手上拎着带给张巧巧的东西。工作日的原因，他把额前的刘海一丝不苟地往后梳着，落日的余晖斜斜撒进楼道落在他的脚边，把他整个人衬得矜贵又温柔。

    杭南枝带着歉意，冲杭舟笑着说，“抱歉小舟，下午有录音实在走不了，没能去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