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有无数人说过杭南枝和杭舟长得像,尤其是眼睛。唯一明显的区别就是杭南枝在右眼靠近眼尾的地方,长了一颗很小的黑痣。
杭舟的目光在那颗痣上停留过后,又重新落在了杭南枝的脸上。杭南枝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的眼神像是在认真刻录着什么,很专注,倒显得嘴角那抹带着歉意的笑有些僵硬。
屋里响起张巧巧的询问声,二人挪开视线,杭舟把门推开,也露出一个微笑,语气轻松道,“你的事要紧,快进来吧。”
时隔五年兄弟俩见的第一面,没有问候也没有寒暄,杭舟的这句话让杭南枝的动作一顿,眼底流过一瞬无措。
“路上还顺利吗?”杭南枝问。
杭舟也不知道他问的是哪个路上,不管是转机还是苏筠来接他,他都是知道的。
“还行。”
“住的地方,还睡得惯吗?”
“已经习惯了。”
杭南枝看了一眼杭舟,不是责怪的表情,倒像是离家太久的父母不知道该怎么跟留守的孩子亲近,牵肠挂肚又只能小心翼翼。他捏了捏自己的指骨,还是开口道,“这几天训练累不累。”
“还可以。”
杭舟不尴不尬的回答好似化成了实物,横亘在二人之间,堵住了杭南枝的心,他再问不出什么,只是静静看着弟弟的背影。
迟来的接风宴做出了年夜饭的排场,大半都是江城地道的本帮菜,是张巧巧特地做的,因此杭舟虽在备赛期间却也没有扫了小姨的兴致,摆出他那副讨喜卖乖的样子,跟苏筠争抢腌笃鲜里最后的一块火腿。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至少在张巧巧眼里是这样。兄弟俩也没什么异样,杭舟拔来筷子,杭南枝顺手接过给每个人分好,吃饭时两个人也没有任何异议地拉开自己一直以来地位置,好好的并排坐着。无非就是人都长大了,话少了些。
不过还好苏筠是个话多的,她拉着杭舟从语言障碍问到房租水电,嘴巴不是在吃饭就是在说话,张巧巧跟杭南枝也都认真听着,时间过得很快。
杭舟有归队的时间,吃完饭就得走,不过这次他在江城得待一个多月,后面有的是机会再回来,张巧巧便也开开心心地送人。
没有什么提前的商量跟安排,但似乎所有人都自动默认了将由杭南枝送杭舟回去。张巧巧家的门像是一道结界,两个人一出门,合家欢的气氛就消失得了无痕迹。
楼道里的声控感应灯应声亮起,他们一路下去,每一层的灯都渐次点亮。杭舟站在单元楼门口回身看去,一层的白织灯还没有灭掉,在黑夜里明亮刺眼。
六年前这个小区还没有被改造,单元楼里也没有灯,巷子口的路灯本就昏暗,几乎没有光照进来,天一黑,人走路爬楼就都得摸黑。
那天杭舟回张巧巧家吃饭,吃完饭像往常一样,苏筠去倒垃圾,张巧巧在客厅看电视,突然楼下传来一声女生的尖叫,紧接着是不停的狗吠。
正在洗碗的杭舟一下扔掉手里的碗,顾不上还没反应过来的张巧巧,冲进楼道,边跑边大喊着苏筠的名字。
握着刀的男人被狗叫声吓了一跳,愣神的瞬间被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狗咬住了裤脚,但很快他便又反应过来,一脚把还长得不大的狗踢飞到了几米外。
正要重新聚起手中的力气,单元楼里传出杭舟的声音 ,少年很快冲了出来,一下把男人踹到在地,下了死劲。
“哥他有刀!”
苏筠喊着提醒,杭舟闻言拽过妹妹拉到了自己的身后,就是这一个空挡让男人有了躲避之机。越来越多的人家开灯朝楼下探问,男人惊慌失措,落荒而逃。
这之后,单元楼的巷子口才多装了两盏灯,那只苏筠多次哀求,张巧巧都没同意养的小流浪狗,也才被带回了家里。狗子立功受赏,取名叫了苏啸天。
“你走了之后小区改造装的,现在每一幢都是这样。”
杭舟点了点头,“挺好的,早该装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巷子,橙黄色的路灯立在路边很多年,以经年不变的角度拉出重游故地的身影,但光阴轮转间好似漏下了少年人热烈赤忱的坦然,如今便只能听见夏日里的蝉鸣。
不清楚是不是为了缓解他们之间既合理又荒谬的尴尬,杭南枝上车连上蓝牙,点开软件放了首歌。
车里响起米尔斯坦的小提琴独奏,流水般的琴声慢慢没过无形堆砌在二人间的杂念,杭南枝以前说,音乐可以暂代心理咨询师的位置,人听旋律,却也把它当作一个发泄口。或许是真的确有其事,又或许这是目前唯一能分散注意力的事,车行过半,两个人都放松了些。
“比赛都在江大吗?”
“四分之一决赛之后是。”
“你们肯定没问题。”
杭舟看过去,杭南枝说这话时轻轻笑了,正好对面来车的近光在他的脸上掠过光影,他笑时眼角微微上扬,那颗痣浮现又隐退。
“听很多学生提过你们学校。”
“你的学生?”
杭南枝是江指挥系的老师,不说他们系,整个学院的人每根手指都金贵得要死,就算联赛不要求专业背景,他的学生也不太可能关注排球这样的比赛。
杭南枝却意外地点了点头,“也有。有很多人期待你们的比赛。”
转过一个弯,导航提示距离杭舟他们下榻的酒店还有两公里。
“比赛前每天都训练吗?”
“基本是。”
杭南枝看了眼导航,斟酌着开口,“训练不忙的话,哥带你走走。”
刚刚那一点点缓和的气氛好像停滞了,小提琴的声音被挤出了画外,无法冲破重新包裹二人的沉默。
杭舟没有找理由拒绝,也没有应下。他看着越来越近的酒店投光灯,没有说话。
车在大堂外停下,但杭舟没有立刻下车,他们坐在车里,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杭舟。”
杭南枝喊他的名字。
杭舟转过头,两个人对视着。
直视对方的目光并不是现在的二人所擅长的,但此刻他们都知道,他们在想在对抗的,是同一件事。
杭舟七岁时,他们的母亲张玲玲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人在医院交代完了遗言,没等到手术就走了。出门前她告诉杭南枝和杭舟,外婆家有点远,但她到了外婆家就会打电话过来,叫他们乖乖地等电话。兄弟俩那天在家等了一整天,等到月亮都升到了当空,也没有等来妈妈的电话。
后来杭南枝和弟弟有了一个约定,两个人不管做什么,出门到了地方就要和对方报平安,这个规矩一直被很好地遵守着,直到杭舟人到了美国,无视了杭南枝的几十条消息和未接电话。
杭南枝把人送到,要走,现在杭舟在下车前,他应该要和杭南枝说一句,“到了发个消息”。
两个人沉默地对峙着。
杭舟先一步移开视线,瞬间杭南枝也把头转了回去。
杭舟开门下车,朝着酒店大堂走去。他走得并不快,好似心事重重。一只脚踩上台阶,犹豫了一下又把重心放回另一只脚上,转身走下来。
然而杭南枝的车已经离开,他只能看见尾灯并入车流。
杭南枝在第三次被红灯拦住去路时再也忍不住,俯过身从副驾驶前的储物盒里拿过烟和打火机,微微颤抖着手点着了,深深地吸了一口。
他有两个晚上盯着手机一秒不敢闭眼,一个是杭舟无视他无数个电话的那晚,他不停地刷新着社交网络,确认没有航班失事,美西也没有发生什么恶性事件,才放下手机浅浅睡了几个小时。另一回是几天前,他盯着杭舟的航班信息显示安全转机到了港城,才终于重新把心思投入工作。
杭南枝知道那是杭舟对自己的报复,他可以欣然接受来自杭舟的任何敌意,但不能是这种。
他突然地感到委屈,那点委屈在和杭舟对视的十几秒里被无限放大,然后被杭舟挪开的视线当头一棒敲落在地。
打开家门,没有开灯,靠着窗外的光亮他从酒柜里抽出瓶酒。接着来到客厅,把手机放在茶几上,自己挤进沙发和茶几间的空隙,坐在了地毯上。
手机的屏幕亮着,是他跟杭舟的微信聊天界面。
聊天界面上的内容少得可怜,而且都是白色背景的文字。
“抱歉小舟,27号乐团有录音,哥实在无法走开。筠筠接你去小姨家,哥结束就过来。对不起。”
“小舟,听筠筠说你要来江大比赛,哥哥很开心,欢迎你回家。什么时候回来,是跟学校的同学一起吗,需不需要哥去接你?路上注意安全,训练不要太累,有什么需要记得告诉我。”
往上是每年固定时间发的生日快乐和新年快乐,再往上就是他五年前的几十条语音和未接通话的记录。
杭南枝大口地喝了几口酒,然后就这样看着聊天界面,半小时过去了,除了重新点亮熄灭的屏幕,他一动不动。
又过了十分钟,聊天框顶上“弟弟”的备注五年来第一次有了变化。
对方正在输入...
一行字来来回回跳转着显示,对面却始终没有发来什么消息。
备注又停止在了“弟弟”两个字不动了,杭南枝看着,心理那股委屈更猛烈地袭来。他按下锁屏键,又灌了口酒,打算就地躺下先让自己睡上一觉。
按灭的屏幕在下一秒亮了起来,是来电提示,来电显示的文字和微信的备注一样,也是“弟弟”。
杭南枝盯着看了一会儿来电,没有立马按下接听键。
他没有开口,杭舟也没有说话,车里的沉默好好像被延申到了卫星信号中,他们只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
终于还是杭舟先开了口,这算得上是他五年来第一句主动说出来的话。
“你……早点休息。”
杭南枝没有回应,于是又是一阵沉默。
他把电话挂断,逃也似的,他不能再多听一个杭舟声带振动发出的字,杭南枝闭着眼深呼吸,努力平复着心绪。
他恨杭舟打破了他们之间最重要的约定,但他却没有立场也不忍心说出任何重话。明明他是哥哥,却在见到弟弟的第一天,用这样卑劣的报复手段逼迫着杭舟来对他说没有“对不起”的道歉。
五年过去了,他没有任何因为报复而获得的快感,反而内疚和悲哀一层层地涌向他,扼制他的咽喉。
手机提示他收到了新的消息,他点开,画面自动跳转回了和杭舟的聊天界面。
绿色的消息背景久违地送来了四个字。
早点休息。
杭南枝抱膝坐在狭小的空间里,他把脸埋进了臂弯,颤动着肩膀,再也无法克制地哭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