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她是个仿生人。
从见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
因为她是被我制造出来的。
不同于旧人类时代所谓“母亲”的传统观念,仿生人自被制造出来的那一刻起,即和制造者不再具有任何关联。
仿生人有可被随意设定的年龄,有永远和那个数字相匹配的不老容颜,有自成一体的骨骼、血液、跳动的心脏及其他人类都有的器官。
没有疾病,没有情绪,在任何温度气压环境下都能生存,受到任何残害都能自我愈合,没有香消玉殒的可能,存在即是永恒。
即使仿生人已经足够坚不可摧,但因不具备自行复刻繁衍的能力,在3026年的今天依然需要依靠掌控尖端技术的新人类来赋予她们降临世界的机会。
可笑的是,这是人类在这个年代所具备的唯一能够和诸如仿生人等其她……物种——如果这个称呼仍在全世界被采用的话——相抗衡的底牌。
02
她不具备旧人类眼中新生儿或“女儿”的特性和身份,但每一个初始状态的仿生人在刚被制造出来的360天内,每日都需要注射一种带有寡淡气味的液体,来维持早期身体机能的正常运转。
世人都言这味道和千年前旧人类时代一种叫欧石楠的花香分外相像。
什么是欧石楠,什么是花香,在如今看来早已是遥不可及的模糊印象。
大家貌似都很喜欢,唯独我不。每次给她注射的时候,我总是屏息凝神,速战速决。
说来也怪,她是这么多年来我见过的唯一一个不愿自己按时乖乖注射的仿生人,每天掐着点给她注射的任务也就自然而然落到了我的身上。
意思是,至少在这360天内,我都必须和她寸步不离。
这在旁人看来或许有些微母女的意味,但毕竟我们年龄相仿,而仿生人在外观言行上也早已与人类分毫不差,因此若只是并肩出行,倒也少了些人嘴碎。
可毕竟当今鲜有成双成对之象,我若日日与她同出同入,终究会招来不善。
于是我决定带上她离开。
去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
03
她很漂亮。
在设计瞳孔的时候我特意加上了少许紫菂色,发梢也是。
她年龄比我略小,眼神却比我淡漠许多。虽然世人——尤其是仿生人——几乎清一色都是这种神态,可她似乎是最为不喜言辞的那个。
今天注射的时候她又闹脾气了。
我很疲惫,毕竟这从来不是身为一个制造者应负的义务。
我们只负责受仿生人政府的征召或按照大财阀的订单,机械地重复着制造工作。
成品一旦落地,领到压缩状的360日的注射体即自顾其暇,与我们再无关系,我们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哪怕只是抬头看一眼成品离开的方向。
这似乎是几代之前,人类与仿生人经血火洗礼达成的合议。
人类本没有能力与世上其她任何一个集团匹敌,对方许是慈悲为怀,看中了人类作为免费劳动力日复一日不带感情地工作的骨性。
听说还有更低等的或是当年带头挑起争端的人类后裔,被发配去边荒制造机械动物,她们的生存环境要恶劣得多。
在街头随便一个电子酒馆里,都可以听见曾游历到那里的仿生人夸夸其词地给观众描述,在没有阳光的边荒里劳作了数百年的人类,视觉早已退化,脊背也被压弯,成了狭窄管道里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生物的基因演变有这么迅速么?我不清楚。反正人类在其她物种眼中一直都是这般摆脱不了劣根性的东西。
在这种蝼蚁身上无论发生什么,都没有谁在乎,何谈去研究。
04
可能还是我自作自受吧。因为她是我在生产计划以外自行制造的产物。
她的一切都包含着我对尽数美好的期待。
在我对制造物享有的可控限度内,我尽可能地保证她从头到脚都符合我眼中完美的标准。
那时我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她会成为我的爱人。
我的初衷很简单,只为弥补自己生而为人所永远不能企及的遗憾。
我不认为我在制造的是一个机器,一个仿生人。早在她成形之前,我就已经把她视为神祇。
为了不被巡视机器人发现,我只能在半夜摸黑进来,用个人工作室内仅有的狭小空间,专门辟出一块地方来安置微缩版的制造机器。
后来她的零件越来越多,占据的空间越来越大,我为此不惜把所有的个人用品通通扔了出去。
从设计草图成形,到最终看到她完整地出现在我面前,足足耗费了三年时间。
机器停止运作的一刹那,我的呼吸也为之暂滞。她随传送带缓缓来到我身前平台上的那几秒钟,好似比几个世纪还要漫长。
冷雾四腾,月光照在我掀开薄布的颤抖的手上,和随之展露无遗的她的胴体上。
我几近热泪盈眶,难忍想要跪下来供奉她的冲动——
我的神明。
05
她睁开眼,毫无波澜地定定看着天花板。
倏尔眉头轻皱,似是对赤身裸体躺在一片冰凉间感到不满。
我拿出一套闲置的工作服给她穿,把她领回处在城市边缘的我的小家。
离开制造基地的路上,我们和巡视机器人擦肩而过,它却并未因此作任何停留。
赛博之城从无昼夜之区别,坊间灯牌总是明亮得几近失真。流连旅客若是在此沉溺过久,没有谁再能分得清今夕是何年何月,何时何分。
流光之下,我们无声地在仿生人堆中穿梭。
街头机械的轰鸣声不绝于耳,而熟稔的住民早已将它当作无伤大雅的背景音。
霓虹绚烂的高楼大厦直入云霄,楼阁似有生命般一呼一吸,吞吐着不可一世的神话。
太高了,我想。高到挡住了本就模糊不清的天际线,而那原先是我对这座城市唯一牵挂的东西。
我向来不喜这座城市里的每一件事物,包括那些背插硕大机械之翼的生命体,在楼宇间肆意翱翔的飞行器,聚众却孤独的总是迷醉昏沉的人群,和过分明亮又过分空洞的霓虹灯。
为此,我更加热爱自己人类的身份,热爱真实的血肉骨骼,但又有为天生的缺陷满怀遗憾的时候。
所以我选择建造她,不为逃避,而是想借她的眼睛去重新审视这个世界。
我转头看她,她目不斜视地仍是沉默行进,步态跋扈,甚至比我还要轻车熟路些,眉眼间却透露出对外界一切的无感和腻烦。
可这明明是她第一次身临此地。
或许这就是所有仿生人与生俱来的认知和记忆吧。
也是,我忘了此前每一个转身就走的成品都具有即刻融入赛博之城的本领,也都具备旧人类究其一生才能获得和精通的学识。
仿生人从最开始就是十全十美的天之骄子,她们其中的每一个都是。
我突然感到一阵发自内心的悲凉。
我有些头疼,这才想起来还没给她注射今天的剂量。于是我勾起她的手,愈发加快了在人头攒动的夜里行走的步伐。
肌肤相触的一瞬间,她眼里清晰可见地划过几分不可置信,但并没有挣脱我,也没开口问什么,只默然跟上了我的身影。
在大面积的深蓝色和玫红色基调之外,这座城里的每一个零部件和空气里漂浮着的每一个颗粒似乎都弥漫着朦胧的紫菂色,恰如她明亮的瞳孔和随风飞舞的发尖。
关于她的一切都令我如此自惭形秽,又情难自已地甘愿沉醉。
我的嘴角扯起了一个奇异的弧度。
这就是旧人类认知中所谓的笑容吗?我不确定。我好像很久都没有做出过任何表情了。
为数不多的新人类虽然具备和城中其她居民同等的地位,但本质上似乎早已对更为强大的主宰之力臣服,一言一行都谄谀地去学习,去模仿。
即使不具备仿生人那般强大的智力和体能,但还是在外观上自我伪装,活得像机械动物,像智能AI,像仿生人,唯独不像人类本身。
06
我把她带回家中浴室,给她放水洗澡。
她坐在浴缸里,隔着温热的水雾定定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顺势看向她,看向那双出自我之手的美得不可方物的紫菂色眼眸。
我努力想从中看出什么感情,但是什么都没有。
她美得虚无。
很漂亮,真的太漂亮了,瞳色也是,唇形也是,肌理也是,躯体也是。
我放弃了从和她的对视中寻找到些许情绪波动的念头,转身把门带上。
她只是个仿生人而已,我在暗处提醒自己。
小客厅内顿时黯淡下来,微弱的月光依稀洒下,在地上映照出了几何窗格的形状。
我把窗帘撩开一角,远方天边的霞光跃入视野。
刺骨的头疼陡然增强,愈演愈烈。
我开始晕眩,喉头发紧,剧烈起伏的肺部却像失去了吸收氧气的能力。
我连忙把窗帘掖好。
天快亮了。该给她注射了。
她只是个仿生人而已,我想。可那又怎样?这并不妨碍我爱她。
自旧人类消逝、仿生人成为主宰以来的千年里,仿生人之间、仿生人与新人类之间、仿生人与机械动物之间无论衍生出何种感情都不足为奇。
赛博世界从无“异类”一说,它的每个组成部分本就足够奇形怪状。
所以,我可以爱她,她也可以爱我,我们大可以在这片专属于我们的天地间肆意妄为,做一切我们想做的事,去一切我们想去的地方。
度过何种形态的生活,全凭我们的心意。
如是想着,我拿上注射器,打开了浴室的门。
07
我带她来到众星捧月的虚拟之镜前。这里是赛博世界的核心,被供奉在峰顶由数座巨大神像环绕的机械庙宇中。
传说,虚拟之镜能够联结过去和未来——当然,是仿生人界内的过去和未来。它在现世的地位不亚于旧人类时代的先知或是灵媒。
神像威武,庙宇恢宏,镜面高大。
镜中泛着层层涟漪,色彩诡谲,千变万化。
我引她来到镜前,想探问这世上还有何地可供我们逃离。
可近前看,镜中映像却只有我一人。
我失笑,伸手把她从旁边牵过来。
我就知道,哪怕是再强大的仿生人,面对虚拟之镜都会感到深入骨髓的敬畏。
镜中波澜壮阔,看似依旧是原样,但我还是读出了它的所指——
纳黑丽缇海滩。
我曾听过这个地方。在纳黑山谷中一座名为纳黑丽缇的高崖之下,海滩绵延数千里,除了屈指可数的探险者偶尔途经之外,基本上常年人迹罕至。
于是我们赶在日落之前,飞奔着踏上最后一趟州际悬浮列车。
暖橘色的暮霭在我们身后停歇,随着列车开动而渐行渐远的立体建筑依旧吞吐着,呼吸着,各式各样的飞行器四处绕行,天空中、地面上和地下几十层的电子都市无言地容纳着那些在我眼中近乎癫狂的人们。
我的目光停留在夕阳处,那是我所深爱的气象景观的冕上明珠,日落时分也是一天当中我最喜欢的时刻。以往在基地日复一日地埋头工作时,总难抽出时间爬上天台看一看它。
但自从她出现在我的生命中,我们总是窝在盛满深橙柔光的起居室的小沙发上,对面是我收藏已久、不忍弃置的老旧彩电。
随后,我清晰地记得阳光变化的脚步和弧度,直至一切归入黑暗和沉寂。
往往这个时候,她已经倚在我肩头睡着了。
仿生人不会对人类那些庸俗枯燥的电视节目感兴趣,但她总是乐意这样陪我消磨时光。
而此时此刻,自列车开动时起,她便一直回望着身后的赛博之城。
仿生人也会对某个地方产生依恋怀念之情么?
我不了解。
该注射了。这句话未经思考就从我嘴里蹦了出来。
这回她没有任何抗拒的表现。我顺畅地把那管药剂推进了她手腕处青绿色的血管里。
几秒钟后,她如往常一般逐渐意识模糊,蜷缩在我怀里,不过多时便彻底昏睡了过去。
08
州际悬浮列车的终点站是纳黑山谷,但在真正抵达那里之前,我们从心所欲地充分享受了沿途每一站的旅行。
距离世界中央的赛博之城越远,景色就越贴合旧人类时代的自然风光和建筑风貌,在她看来也就更为新奇鲜靓。
我们造访了诺斯镇的森林酒馆,那里的常客大多是保留着原有生活方式的新人类,因此一踏进那座灯光昏黄的小木房,生机和活力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我诧异又惊喜地发现,她竟和那些因累世狩猎而身形剽悍的酒客们最为聊得来。
她似乎很爱听那些人讲述她们如何给偶遇的大型动物接产、如何在冰天雪地的山林间生存的专属于猎人们的故事。
我们途经奥德露营基地,那里汇聚着来自五湖四海的半机器人、机械动物、仿生人和新人类,我和她的组合在篝火派对上显得格外普通又平凡。
她甚至瞒着我在一个阿婆那儿学会了怎么织围巾,但却用的是松针作原料,在我调笑说这根本没法戴的时候扑上来,强行把它捂在我的脖颈上,还笨拙地模仿千年前英伦风格的系法绕圈,打结。
我们借宿在斯曲格大酒店的时候,通宵在城周的各处步行街间奔走徘徊,这个摊子也要尝尝,那家店铺也要试试。几天下来,代币少了大半,房间里却堆满了千奇百怪的纪念品。
仿生人对人类习以为常的食物没有需求,但我想她应该不会拒绝披萨。于是我在依旧天色朦胧的清晨蹑手蹑脚地下床,带上小厨房的隔断拉帘,发挥我毕生技艺为她做了个大满贯——实则是手忙脚乱什么都丢进去了的大乱炖——披萨。
我们在靠近极圈的艾逊坦借住,她从走进被玻璃穹顶笼盖的概念式圆球冰屋的那一刻起就喜悦得合不拢嘴。
仿生人对寒冷没有感知,但她知道我不耐低温,因此从未闹着说要出去,甚至在冰屋里打造了一个兼具全息投影和传统造暖功能的圣诞节配色的壁炉。
极光降临的时候,我们就这样依偎在一起,透过穹顶静静地看着斑斓彩带的流淌和普照。
晴朗的日子里,我们也会在屋外雪地上并排躺着。
她怕我冷,又不肯明里关心,就悄悄地把头蹭过来,或是握住我的手。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流逝,三个月后,我们终于到达了纳黑丽缇海滩。
在那里,我们自行建造了一栋两层高的白色小房子。
门窗敞开,四面通透,二楼延伸出来的大滑梯一直通到蔚蓝澄澈的浅海区。
里面的所有家具也都洁白如雪,白纱织就的帘布随海风的律动而恣意飘扬。屋内摆放着我们每日在海岛上闲逛时采集来的鲜花和水果,复古的老式旋转风扇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
夜里,点点星光为我们照亮归家的路途。
即使只有我们两人,屋前沙滩上仍摆着方格布和野餐篮。
我懒懒地靠在沙发上,看她衣领半敞,虽是初学却手法娴熟地用满筐水果调鸡尾酒,眼神在杯中酒与身旁的我之间不动声色地流转,发尾有意无意地拂上我的面庞,一次次撩拨我本就献予她的心脏。
我曾因自己人类的身份而对俗世万千漠然以待,甚至肆意挥霍过往的大好光阴,把所有的青春都浪费在纸醉金迷的赛博城中,浪费在麻木机械地制造仿生人上。却因她的出现,我才重拾对世界的赤诚和对生活的期许。
期许每天一睁眼能看到她在我身边,期许在每一个新地方发现她更多的可爱面,期许和她就这样平平淡淡地共度晨昏百年,更期许我也能和她一样不经衰老便长命百岁。
人心仓惶,世态荒凉,唯你是我永垂不朽的信仰。
我想和她结婚。
我躺在被月光和海风填满的房间里,躺在熟睡已久的她的身边,如是想。
这是旧人类时代一种延续千年的古老仪式,我决定要在天亮后像讲故事那样一点一点地说给她听。
这天晚上,距离她来到世上正好已有360天,注射剂也在今天不多不少地恰好用完。
真好。以后再也不用日日重复这项繁琐了。
我在星河的注视下闭上眼,嘴角噙着欢喜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