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王令仪坐在进宫的马车里,心跳如擂鼓。前世她直到死都没进过皇宫,怎么重生回来第二天就惊动了圣驾?
引路太监带她穿过重重宫门,最后停在一座精巧的亭子前。亭上匾额题着“撷芳”二字,四周海棠开得正艳,落英纷飞。风过时,花瓣簌簌坠地,衬得亭中那人的声音愈发清冷——
“《春秋》之义,贵在微言……”【1】
“王小姐到——”
亭内声音戛然而止。王令仪垂首行礼,余光瞥见石青色的龙袍下摆,和一双月白云纹锦靴。
“免礼。”皇帝的声音意外地和蔼,“抬起头来,让朕看看敢当众退婚的奇女子长什么模样。”
王令仪缓缓抬头,这才发现亭中除了皇帝,还坐着几位年轻公子。而离御座最近的月白身影让她呼吸一滞——那人约莫二十出头,眉如远山含雪,眼似寒潭凝冰,整个人像一轴清冷的水墨画。
“果然是个标致人儿。”皇帝笑道,“沈爱卿,你方才不是还说女子不该以柔顺为美吗。看,这不来了个现成的例子。”
沈晏抬眸,目光在王令仪挺直的背影上一掠而过。他薄唇微抿,只淡淡道:“陛下说的是。”
声音泠泠,似玉磬余韵。
皇帝挑眉:“就这?朕记得你方才还说什么女子当如寒梅傲雪……”
沈晏眼帘微垂:“臣,失言了。”
“失言?”皇帝玩味地笑了笑,故意道,“那依你看,这位王小姐可称得上神颜二字?”
沈晏沉默片刻,目光又掠过殿中那抹身影,他喉结微动:“臣以为尚可。”
王令仪不自觉攥紧袖口。她前世怎么不知道皇帝身边有这样一位冷若冰霜的人物?
皇帝似乎看出她的疑惑:“这是今科会元沈晏,刚被朕点为太子伴读。”又对沈晏道,“你总说京城闺秀无趣,如今可算见着个知音了?”
沈晏依旧没什么表情:“陛下说笑了。”
王令仪呼吸微滞,原来他就是名满京城的沈会元!前世她久闻沈晏才名。记忆中这位状元郎后来娶了宋家嫡女宋婉卿,却在仕途鼎盛时因妻子不检点而遭贬谪......
“仪丫头,朕今日唤你来,纯粹是好奇。”皇帝捻着胡须,“满京城都在传你当众退婚的壮举,朕就想看看是何等人物。”
王令仪松了口气:“民女鲁莽,惊动圣驾……”
“哎,朕年轻时还干过更出格的事呢。”皇帝摆摆手,“不过你退的可是萧家嫡子的婚,就不怕惹麻烦?”
亭内突然安静,王令仪察觉到沈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似乎在等她回答。
“回陛下,民女只是觉得……”她轻咬下唇,“与其嫁错人痛苦一生,不如及时止损落个痛快。”
“好个痛快!”皇帝拍案大笑,转头对沈晏道,“听见没?这才叫真性情!萧家那小子整日端着副温润君子的模样,朕早瞧着腻味。”
沈晏忽然抬眼,看向云知意:“王小姐胆识过人。”
分明是夸赞,语气却平静得像在陈述今日天气。这让王令仪怔了怔,不知该如何接话。
“说起来,沈爱卿与王丫头倒是同病相怜。”皇帝突然道,“一个被世家贵女追着递帕子,一个被纨绔子弟缠着送诗词。”
沈晏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臣惶恐。”
王令仪偷眼看他。在阳光的映照下,那人依旧神色淡淡,仿佛世间万物都不足以扰动他的心绪。
闲谈片刻后,皇帝似有些倦了:“沈爱卿,你送云小姐出宫。”
宫道幽长,两人隔着一肩距离前行。沈晏步履从容,广袖随风轻动,带着若有若无的沉水香。
“沈会元。”王令仪开口问道,“听闻您近日在注《庄子》?”
“嗯。”
“不知泉涸,鱼相与处于陆一句……”【2】
“王小姐。”沈晏忽然驻足,“前面转角。”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萧景明父亲与同僚的说笑声。王令仪呼吸一滞,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后背却触到一片清凉——沈晏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月白衣袖虚笼在她身侧,如屏风隔开外界。
“请稍候。”
他的声音近在耳畔,气息却丝毫不乱。王令仪屏住呼吸,看见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宫墙上,一高一矮,衣袂交错,像幅写意的双人剪影。
待脚步声远去,那片月白才从容撤开,沈宴拱手一礼,转身离去。
回府的马车上,王令仪刚踏入闺阁,忽觉一阵眩晕。
她扶住门框,脑中记忆如潮水般退去——北疆军报、盐税账册、太子密谋……一切朝堂秘辛正飞速消散。
“不!”
她踉跄扑向书案,抓起帕子便写:
“小心萧家。”
“永和十二年大旱,朝廷赈灾银被贪。”
“二皇子借秋猎谋刺太子。”
“户部亏空,账册藏于……”
笔尖猛地顿住——她竟记不清账册藏在何处了,冷汗滑落,她咬牙续写:
“柳家小姐不可信。”
“沈晏,宋婉卿会……”
最后一笔落下,她忽觉脑中一轻,仿佛所有沉重记忆都被抽离。再睁眼时,她眨了眨眼,茫然看着手中墨迹斑斑的帕子。
“咦?我写这些做什么?”
她随手将帕子塞进妆奁,转身时裙摆翩跹,眉眼间已恢复成往日娇蛮活泼的模样。只是心底隐约觉得,今日似乎做了什么重要的事……
“退婚?”王令仪突然想起自己竟主动去萧家退了婚约,这实在不像她会做的事。更离奇的是她竟然还被皇帝召见,在御花园遇见了那个清冷的今科会元……
“沈晏……”这个名字脱口而出时,她心头莫名一跳。可细想又记不清具体情形,只隐约记宫墙下的那道月白的身影。
“罢了罢了。”她甩甩头,反正婚也退了,见也见了,总不能现在跑去萧家说要收回退婚书吧?那才真是丢人。
“来人,备茶!”她扬声唤道,顺手将妆奁里的帕子往里推了推,“要今年的雨前龙井!”
腊月初八这日清晨,王令仪正对着铜镜让青杏梳妆,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小姐!东宫送来的帖子!”小丫鬟捧着烫金请柬气喘吁吁跑进来,“说是赏梅宴,今日未时开席。”
青杏手一抖,扯疼了王令仪的发丝:“这……小姐才退婚半月,太子殿下怎么就……”
“慌什么?”王令仪对着铜镜扶了扶鬓边的珍珠步摇,“不过是赏梅罢了,又不是鸿门宴。”
镜中的少女明眸皓齿,眉心一点朱砂痣衬得肌肤胜雪。自那日从宫中回来,她总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重要的事,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倒是性子愈发活泼,仿佛回到及笄前的光景。
......
梅园内暗香浮动。王令仪裹着白狐裘踏入月洞门时,园中已聚了十几位贵女。谈笑声在她出现的瞬间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刻意压低的私语。
“那不是王家小姐吗?”
“听说她当众掀了盖头退婚……”
“琅琊王氏女,自然有恃无恐……”
王令仪攥紧了手中的暖炉,脸上却挂着明媚的笑。正要往亭中走去,忽然脚下一滑——
“小心。”
一柄油纸伞及时挡在她身前,堪堪拦住她栽向雪堆的去势。王令仪抬头,对上一双清冷的眸子。那人一袭月白锦袍,领口绣着银线暗纹,不是今科会元沈晏又是谁?
“多、多谢沈会元。”王令仪慌忙站稳,耳尖不自觉地发烫。
沈晏微微颔首,目光在她眉心朱砂痣上停留一瞬,便收了伞转身离去。那背影挺拔如竹,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
“王妹妹好本事。”一个穿杏红袄裙的少女拦住她去路,“刚退了萧家的婚,转眼就搭上了今科会元。”
王令仪认出这是户部尚书家的嫡女李玉瑶,与萧家是表亲。
“李姐姐此言差矣。”她歪着头,一脸天真,“谁说女子非得依附男子?我琅琊王氏的女儿,难道还非得靠姻亲立足不成?”
亭中霎时一静。李玉瑶脸色涨红:“你...狂妄!不过是仗着……”
“不过是仗着祖荫?”王令仪眨眨眼,“那李姐姐今日来赴宴,又是仗的什么?”
“你!”李玉瑶扬手要打,却被不知何时返回的沈晏挡住。
“李小姐。”他声音不疾不徐,“梅园路滑,当心摔着。”
王令仪从他身后探出头,冲李玉瑶做了个鬼脸。
宴席设在暖阁。酒过三巡,太子提议击鼓传花。第一轮花枝偏偏落在云知意手中。
“接到花者,或诗或曲,总要助兴。”太子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云知意,“王小姐以为如何?”
王令仪正捏着块梅花糕往嘴里送,闻言差点噎住。她虽自幼习琴棋书画,却样样只学了个皮毛。
“我……”王令仪捏着梅枝,耳根通红,“给大家讲个笑话可好?”
满座哗然。礼部侍郎之女李小姐嗤笑道:“王小姐不会连首《梅花引》都弹不了吧?”【3】
“谁说不会!”她脱口而出,编了个假话,“比它更难的《凤求凰》我都会呢!”【4】
话一出口王令仪就后悔了。这曲子她哪里会弹……
“巧了。”沈晏忽然开口,“臣近日正习此曲。”
太子抚掌大笑,当即命人备琴置笛。
瑶琴与玉笛声同时响起时,王令仪自己都吓了一跳。她记得自己的琴技根本没这么好,可指尖触及冰弦的刹那,旋律竟自然流淌而出。
更奇的是,沈晏的笛声与她配合得天衣无缝。琴声婉转处,笛音恰如清泉相和;笛声高亢时,琴韵便似松风回应。恍惚间,她仿佛看见月下回廊,有人曾这样与她合奏过......
曲终时,满座寂然。王令仪抬头,正撞进沈晏深邃的眸子里。那双向来清冷的眼睛,此刻竟似春冰初融,漾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好!”太子率先击掌,“没想到云小姐琴技如此精湛,与沈卿更是......”
话未说完,忽有侍卫匆匆进来禀报。太子脸色骤变,起身时碰翻了酒盏。
“北境八百里加急。”他扫了眼沈晏,“父皇召我等即刻入宫,诸位且先自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