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边关

    宴散后,王令仪故意落在最后。转过回廊,果然看见沈晏立在梅树下,肩上落着零星花瓣。

    “沈会元今日为何帮我?”她捏着帕子直截了当。

    沈晏转身,指间捻着一朵白梅:“王小姐当众退婚时,可曾想过后果?”

    “后果?”王令仪眉梢微挑,“萧家还能吃了我不成?”

    “萧景明此人心狠手辣。”沈晏指尖的白梅转了转,“你就不怕他报复?”

    “怕?”王令仪忽然笑了,“若是连这等事都要畏首畏尾,不如现在就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沈晏眸光微动:“就为这个?”

    “还因为……”王令仪忽然卡住,眉心朱砂痣愈发鲜艳,“我总觉得萧景明不是好人。”

    沈晏盯着她看了片刻。半晌,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三日后翰林院诗会,王小姐若有兴趣……”

    她怔了怔,伸手去接时指尖不小心擦过他冰凉的手,顿时耳尖微红:“我……”

    “不必现在答复。”沈晏收回手,“帖子留着。”

    待那道清冷的身影消失在梅林深处,王令仪才发觉帖子上还沾着几缕若有若无的沉水香。她翻开一看,内页除了时间地点,还有一行小字,上面写着:“携此帖,可入西园。”

    ......

    此后半月,王令仪几乎日日都能“偶遇”沈晏。有时在书肆,他恰好也在选书;有时在茶楼,他临窗的位置总是空着;更多时候,是借着诗会文宴的名头,一封信笺就能约在城南梅林。

    这日她正在书房临帖,青杏神秘兮兮地捧来一个锦盒:“沈会元差人送来的。”

    盒中是一方青玉砚,底下压着张花笺:“闻王小姐习《灵飞经》,此砚发墨不滞。”【1】

    王令仪抱着砚台在榻上打滚,忽然瞥见妆奁里露出绣帕一角。她展开来看,上面模糊的字迹中,沈晏和宋婉卿的名字格外突出。

    “奇怪……”王令仪小声嘀咕,“我之前写他们的名字干嘛?”

    三月初三这天,王令仪天不亮就起来了。

    “小姐再睡会儿吧?”青杏端着铜盆进来,盆沿还冒着热气,“老夫人说了辰时三刻才动身呢。”

    王令仪摇摇头,伸手试了试水温。自从上个月梅园一别,她已经半个月没见着沈晏了。昨日听说他也要去大相国寺,她连夜让绣娘改了新做的春衫,杏色襦裙配着鹅黄披帛,衬得人比花娇。

    “小姐这帕子……”青杏突然指着妆台。

    王令仪转头一看,发现自己素日用的绣帕不知何时摊在案上,帕角墨迹斑驳。定睛细看,“沈晏”与“宋婉卿”两个名字依然显眼,其间还夹杂着些零碎词句。最骇人的是“永和十二年”几个字赫然在目——如今的年号离十二年还远着。

    她心头突突直跳。这字迹确是自己手笔无疑,可何时所书?这些字句从何而来?莫不是......她忽然想起幼时听乳娘说过的“谶语”之说。

    “收起来吧。”王令仪不动声色把帕子塞回妆奁中,“我今日戴那对珍珠耳珰。”

    ......

    大相国寺的山门前,香客已经排成长龙。王老夫人的马车刚到,知客僧就迎了上来。

    “老夫人万福。”老和尚双手合十,“沈会元一早就来等着了。”

    王令仪正扶着祖母下车,闻言脚下一绊,差点踩空。抬头就看见沈晏站在柏树下,一袭靛青长衫,发髻用竹簪挽着,比平日更添几分书卷气。

    “王老夫人。”他行礼时目光在王令仪脸上停了停,“家母让我来还愿。”

    王老夫人笑得眼角的皱纹都深了:“正好一道进去。”

    王令仪低着头跟在后面,听见沈晏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地跟在身侧。她数着地上的青砖,一块,两块……突然发现砖缝里有朵冒出的小野花。

    “王小姐。”

    王令仪抬起头,正对上沈晏的眼睛。他不知何时落后了半步,此刻微微倾身,手里拿着她方才掉落的帕子。

    “多谢。”王令仪慌忙去接,指尖碰到他掌心,像被烫着似的缩了回来。

    沈晏似乎没察觉,只轻声问:“前日送去的《灵飞经》临得如何?”

    “还差最后……”她话没说完,就被个娇滴滴的声音打断。

    “沈哥哥!”

    穿杏红襦裙的少女提着裙摆小跑过来,发间金步摇叮当作响。王令仪眯起眼——这不是宋御史家的千金宋婉卿么?她的名字还和沈晏在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写的帕子上并列。

    “宋小姐。”沈晏微微颔首。

    宋婉卿亲热地要去挽他胳膊,被他侧身避开。她也不恼,转头对王令仪笑道:“这位就是王妹妹吧?早听说琅琊王氏的女儿才貌双全,今日一见果然……”

    她的话还没说完,王老夫人戴着的翡翠项链突然断开,珠子噼里啪啦散落一地。老夫人慌忙俯身去拾,王令仪立即上前搀扶,借着衣袖遮掩,将那条特意给沈晏绣的竹纹帕子往怀里藏了藏。

    “老身要去听方丈讲经。”王老夫人拍拍王令仪的手,“仪丫头,你且在此处……”

    “老夫人放心。”宋婉卿立即接话,“我陪王妹妹去后山赏桃可好?那处的并蒂桃开得正好呢。”

    王令仪正要推辞,沈晏突然开口:“正巧我也要去后山寻方丈。”他顿了顿,“一道吧。”

    三人沿着石径往后山走,宋婉卿一路上说个不停,从她爹的风寒说到沈晏送去的药,又从沈晏的文章说到他最爱吃的杏仁酥。王令仪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这些事沈晏在信里从没提过。

    “王妹妹小心!”

    转过放生池时,宋婉卿突然惊叫一声。王令仪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拽住了袖子。她下意识抓住池边栏杆,却见宋婉卿自己往池子里倒去,还死死拽着她的衣袖。

    “你——”

    扑通!

    冰凉的水瞬间漫过头顶,王令仪猝不及防地呛了一大口水。初春的池水刺骨寒凉,厚重的衣裙吸了水,像铅块般拽着她往下沉。她拼命挣扎,眼前泛起一片模糊的光影。

    “救……救命……”又一口水灌进她的喉咙,嗓子火辣辣的疼。

    透过晃动的水面,王令仪看见沈晏飞奔到池边,他毫不犹豫地纵身跃入水中。王令仪努力向他伸出手,却见他转身游向了另一侧——宋婉卿正在那里扑腾得厉害,发髻散乱,杏红的衣袖在水面时隐时现。

    “沈哥哥……救我……”宋婉卿的呼救声断断续续,带着哭腔。

    王令仪的指尖擦过沈晏的衣角,却没能抓住。她眼睁睁看着沈晏揽住宋婉卿的腰,带着她往岸边游去。肺里的空气越来越少,耳边嗡嗡作响,眼前开始发黑。

    “王小姐!”远处传来小沙弥的惊呼。

    就在她快要失去意识时,一只有力的手臂突然环住她的腰。沈晏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池水的凉意和熟悉的沉水香。

    “哗啦——”

    破水而出的瞬间,王令仪剧烈咳嗽起来。她浑身发抖,死死攥住沈晏的衣襟,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没事了。”沈晏的声音紧绷,轻拍着她的后背。

    岸边已经围了不少香客,沈晏先将宋婉卿托上岸,几个婆子立刻用厚斗篷裹住她。待他转身要抱王令仪时,宋婉卿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嘴角竟渗出一丝血迹。

    “婉卿!”沈晏动作一顿。

    王令仪感觉环在腰间的手臂松了松。她咬着唇自己扒住岸边青石,湿透的裙裾缠在腿上,差点又滑下去。最后还是个小沙弥找来竹竿,她才狼狈地爬上岸。

    岸边乱作一团。宋婉卿被众人簇拥着,裹在锦缎斗篷里不住轻咳,苍白的脸颊泛着病态的红晕。沈晏半跪在她身侧,小心翼翼给她擦着嘴角的血迹。

    待宋婉卿的咳嗽稍缓,沈晏霍然起身,朝着王令仪大步走来。

    “王小姐!”沈晏厉声喝道,“你看不出婉卿的身子不好吗?你怎么能故意拖她下水?”

    王令仪不可置信地抬头,正巧对上沈晏铁青的脸,他额前碎发还在滴水,眼中的怒火清晰可见。

    “我……”

    “沈哥哥别怪王妹妹。”宋婉卿虚弱地靠在婆子怀里,脸色苍白如纸,“都是我不好,非要拉她来看锦鲤……”

    王令仪气得浑身发抖:“明明是你……”

    “我知道王妹妹不喜欢我。”宋婉卿眼圈一红,眼泪说来就来,“可你也不能……不能推我下水啊……”

    “你胡说!”王令仪挣扎着站起来,湿漉漉的裙摆在地上拖出水痕,“分明是你自己跳下去的!”

    “够了!”沈晏打断她,“婉卿自幼体弱,怎会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王令仪如遭雷击,她望向沈晏,却发现他的目光全在宋婉卿身上。

    “沈会元。”她声音发抖,“在你眼里,我就是这般恶毒之人?”

    沈晏眉头紧锁:“众目睽睽之下……”

    “好一个众目睽睽!”王令仪突然笑了,笑得眼眶发红,“那你可看清了,她拽我袖子时指甲都掐进我肉里了?”她撸起袖子,露出小臂上几道鲜红的抓痕。

    周围响起一片吸气声。沈晏神色微动,正要开口,宋婉卿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整个人往他怀里倒去。

    “快送禅房!”沈晏一把抱起宋婉卿,临走前深深看了王令仪一眼,“此事容后再议。”

    王令仪站在原地,看着沈晏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初春的风吹过湿透的衣衫,冷得刺骨,却比不上心里那股寒意。

    “小姐……”青杏哭着给她披上毯子。

    “我没事。”王令仪推开她的手,自己往禅房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不知是池底的碎石扎的,还是心里那处伤疼的。

    转过回廊时,她听见几个香客在议论:

    “听说那落水的是宋御史家的千金……”

    “可不是,自幼就有心疾……”

    “另一个好像是琅琊王氏女……”

    “啧,仗着家世欺负人……”

    王令仪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扎进掌心。忽然瞥见地上有块熟悉的布料——那是她给沈晏绣的帕子,被随意丢在路边,如今沾满泥水,显得她的行为这样可笑。她弯腰想捡,却眼前一黑,整个人向前栽去。

    “小姐!”

    最后的意识里,是青杏惊慌的呼喊。

    再醒来时,王令仪躺在禅房的榻上,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被。额头上敷着冰帕子,喉咙火辣辣的疼。

    “小姐总算醒了!”青杏红着眼眶凑过来,“您烧了一整夜,可吓死奴婢了。”

    王令仪想撑起身子,却发现手臂软得使不上力。低头一看,昨日被宋婉卿抓伤的地方已经红肿发烫。

    “沈会元他……”青杏欲言又止,绞着手中的帕子。

    “在照顾宋小姐?”王令仪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青杏点点头:“宋小姐受了惊,晚上又咳血了……沈大人守了一夜……”见云知意脸色愈发苍白,又急忙补充:“不过沈大人今早多次来询问您的状况,还送了上好的金疮药来。”

    王令仪阖上双眸,那些沉在水底的记忆忽然翻涌而上——宋婉卿得意的浅笑,沈晏含着责备的目光,那句“你为何故意拖她下水”的诘问,还有绣帕上并排写着的两个名字......她忽然全都明白了,原来他们两个才是天生一对。

    窗外传来脚步声,接着是沈晏清冷的嗓音:“王小姐可醒了?”

    青杏刚要答话,王令仪抓着她的手腕摇头。

    “小姐还没醒呢。”青杏会意,朝门外道:“大夫说要多休息。”

    门外静了片刻。王令仪盯着门框上那道人影,看他抬起手似乎想推门,又慢慢放了下去。

    “这是新配的药。”沈晏的声音比平日低沉,“等她醒了……”

    “奴婢会转交的。”

    脚步声渐渐远去。王令仪松开青杏的手腕,才发现自己掌心全是冷汗。

    “收拾东西。”她撑着坐起来,声音很轻,“我们回府。”

    青杏大惊:“小姐,您的烧还没退……”

    “现在就走。”王令仪掀开被子,双腿却软得站不稳。她扶着床柱缓了缓,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喉间泛起腥甜。

    “您看您这样……”

    “去备车。”王令仪随手抹去唇边的血丝,“就说……就说祖母身子不适,我要回去侍疾。”

    青杏含泪去收拾行李。王令仪独自坐在窗前,看着寺里的桃花被风吹落。那方她熬了几个晚上才绣好的帕子,大概已经被人当垃圾扫走了吧?就像她小心翼翼捧出的一颗心,被人随手丢在泥里。

    马车驶出山门时,王令仪还是没忍住掀开车帘。大雄宝殿前的香炉青烟袅袅,恍惚间好像看见个靛青色身影立在阶前。但等她定睛看去,那里空无一人。

    “小姐……”青杏递来暖炉。

    王令仪摇摇头,任车帘垂下。有些缘分,就像这春日的桃花,开得再艳,风一吹就散了。

    ......

    此后半个月,沈晏日日递帖子到王府。王令仪都让青杏原封不动退回去,连他托人送来的《山海经》注本都没收。【2】

    这日清晨,她跪在祖父王崇书房里:“祖父,令仪想回父亲任上。”

    王崇笔尖一顿:“边关苦寒……”

    “父亲咳血之症愈发重了。”王令仪重重磕了个头,“求祖父成全。”

    三日后启程时,王令仪只带了青杏和两个护卫。马车行至城郊十里亭,却停住了。

    “怎么回事?”王令仪掀开车帘。

    沈晏骑着匹黑马拦在路中央,衣袍上还沾着露水。他瘦了不少,眼下泛着青黑,哪里还有初见时高不可攀的模样。

    “王小姐......”他声音沙哑得厉害,“那日是我糊涂......”

    “沈会元不必解释。”王令仪强装镇定地放下车帘,“您要救谁,原就是您的自由。”

    沈晏攥紧缰绳,指节勒得发白:“我并非......”

    “走吧。”王令仪轻声吩咐车夫,“我不想听了。”

    马车辘辘前行时,青杏悄悄掀开帘角:“小姐......沈会元还在原地站着呢。”

    晨光里,那道孤影渐渐凝成一个墨点,最终消失在官道尽头。

    边关的风比京城凛冽得多。

    王令仪站在将军府门前,看着远处连绵的雪山。父亲去巡营了,要月底才回。管家说最近戎族蠢蠢欲动,边境不太平。

    “小姐!”青杏慌慌张张跑过来,“门外……门外……”

    王令仪推开窗,看见沈晏立在风雪中,肩上积了厚厚的雪。

    见她开窗,他往前走了两步,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

    “这是我从京城带来的蜜饯,我想你可能会喜欢。”沈晏的声音混在风里,断断续续,“宋婉卿的事……我查清了……”

    “砰——”

    窗扇重重合上,连带着他后半句话,一同揉碎在边关的风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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