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正元年
皇后殿前的腊梅许久不开,门口洒扫的小宫在疑惑今年的冬天迟迟不来。不过没多少人关注这个,为着过两日新帝的登基典礼,未央宫的宫人忙成铁板上的蚂蚁。
就在这样的煎熬中,某一天,少帝注意到了案上的奏章仿佛不会减少。
他长呼一口气,大笔一挥,定下了来年南巡。
可如此,让更多的人忙了起来。
南巡终究没成,在登基大典时,天象异变,大祭司说这是北方会有乱动。
大祭司说完后,一支利箭刺穿了他的喉咙。鲜血四溅,地上的青石板被染成青色。
刺客很快被捉拿,他毫无悔意的将吐沫吐在帝后面前,咬破了口中的毒药,口吐鲜血。在死之前,他大喊,秦安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
皇帝握着身边皇后冰凉的手,在她的眼里看到了震惊。然后少帝眼中迸发出如利箭般的冷酷,他宣布他将御驾亲征,北伐之势势不可挡。
天子亲征,城中百姓夹道欢送,在未央宫前。乐渝握住李霁冰凉的手,说不出话来,只能隐去眼中的悲伤。
大军离城,洒扫的小宫女只觉得未央宫异常沉寂。
又一日,处理完事务的皇后娘娘看着暖炉发呆。
思绪顺着飘雪回到少时。
京城的雪季来临,年关将至,窗外大雪纷飞压弯了梅树的枝丫,乐渝在长廊上匆匆急行,顾不上后头婆子这样不和规矩的劝告。
正值金钗之年的少身着鹅黄色裙装,腰上只带了一个玉佩,头上没有繁复的朱钗,只是用木簪将头发束起。
被叫到父亲的书房,她心下欣喜异常。近日朝廷事务繁多,她已经许久没有和父亲一起用膳。
她爹乐正宏是当朝丞相,官拜正一品,平日里忙的见不到人影,即使时休沐的日子也醉心于公务。
莫非,是祖母来信了?
乐渝喜上眉梢。
进了书房,乐渝发现自己父亲表情凝重的站在窗边,察觉她来,父亲朝她看过来,将皱了的眉眼舒展,挂上笑容。
“乐渝,你祖母从苏州来信,说许久不见你十分思念,你可愿意去?”乐正宏对乐渝说
祖母年岁已高,当年母亲远嫁京城她便是万分不舍,在母亲离世后祖母常常往京城送来苏州的时新玩意儿来给乐渝。
“女儿愿去,但一去来回便是三月有余,女儿只怕父亲舍不得。”乐渝朝乐正宏眨眨眼,嘴角挂起明媚的笑容。
“为父自然是舍不得你,但你也可以去,只是……”乐正宏语气中带了些犹豫。
从京城往苏州去,路途艰险,自己没办法护送女儿下苏州的。但婉儿已离开三年,乐渝作为外孙女,是应该去外祖母身边陪伴些时日。
更何况
“我怎么会放心你一人前往,再过些日子你二舅舅家也往苏州去探亲,届时你与他们一同去,安全些。”乐正宏对乐渝说。
乐渝外祖母一脉是江南之地有名有脸的世家大族,现下二舅舅在朝为官官至尚书令,执掌尚书台风头正盛。大舅舅在当地经营家族生意,盘踞一方。
乐渝的外祖父在朝为官数十载,在先帝崩逝之后告老还乡,在故土与世长辞,承蒙皇家抬爱,在死后追封为忠信侯,虽不能世袭,却是莫大的荣耀。
至此,江南苏家更上一个台阶 。
二舅舅科举入仕,先是在翰林院任职,在迎娶二婶之后更是被一纸调令送至尚书台,可谓是平步青云。朝中不乏有人说二舅舅靠着二舅母的父亲,也就是当今太傅,三朝元老林之康才取得如今的地位。
但流言蜚语如同阳春三月落飘雪,稍微一会儿就销声匿迹。
“此去一别数月,为父只希望你平平安安。”
乐正宏在夫人离开后没有续弦,房中也无姬妾,只有乐渝这一个独生女儿
乐渝回到院子,发现刘善盯着婆子丫鬟们收拾着去苏州的行李,刘善大她几岁,是母亲从此小带着的刘妈妈的女儿,自她出生起刘善就与她形影不离。
刘善发现她回来,笑着朝她走来:“这次去苏州探亲,老爷提前叫人送来了要带去的年礼,年后我们便装船下苏州了。”她招了招手,旁边的小厮递上一张礼单。
乐渝接过来,发现东西准备极为妥帖,什么物件都很齐全,那尊要送给祖母的佛像也是投其所好,很讨老人家欢心。
她在心中惊叹,不愧是刘善。
几月之后,她即将和舅舅一行人在京城岸口上船,走水路下苏州。
想到这里,倚靠在床头的乐渝微微皱起秀气的眉眼,她离家的时候本就不多,离开京城更是从未有过,上月远在苏州的沁表姐来信说祖母会唤她去苏州时她还不太相信。
年关将至,想到自己要离开京城这么久,她有些难过。不过她又很愿意去见到外祖母,最后终究是兴奋冲淡了悲伤。
她又扬起了嘴角,哼起了前几日学的曲子,澄澈的眼闪动。
进来为她换汤婆子的刘善看见了她开心的样子,坐到床底的木踏板上问她怎么了。
她摇摇头说:“我不告诉你。”
乐渝伸出手牵住了刘善,感觉眼皮越来越沉,慢慢昏睡过去,连刘善何时吹灭了蜡烛也不知晓。
第二日,她被刘善早早叫起床,刘善和其他丫鬟们忙东忙西,找了她平日并不爱穿的隆重衣裙为她穿上,还花了好长时间为她挽起发髻,搭配了一套的海棠花朱钗。
她茫然许久,直至被推到前厅才想起父亲要带她去拜会舅舅舅妈,刚刚到尚书令府邸前厅时候她就被抛下,父亲和舅舅相邀去了书房。
舅母和舅舅成婚多年膝下并无子嗣,但却恩爱非常,舅舅后院没有姨娘,连通房也寻不出一个。乐渝不知多少次听自己的好友杜棠讲起这对让所有人羡慕的恩爱夫妻,又不知道多少次听见杜棠吐槽自家姨娘每日就忙着与母亲斗法闹的家宅不宁。
舅舅舅母一直想要个女儿,母亲去世之后舅母还多次以父亲事务繁忙为由将她接来照顾,舅母将她当成女儿教导礼仪,乐渝一直知道舅母对她的疼爱。
舅母拉着她的手到了尚书府的小花园中,今日京城罕见的没有下雪,暖阳洒在小亭子里,舅母温暖的手伏在她的手上,眼睛里是藏不住的疼爱。
舅舅说舅母总是思虑过重,才会要用药将养着。
“哎呀,我早些时候做了你喜欢的芙蓉糕,等我拿过来,你吃两块垫垫肚子,今日席上人又多开席又晚。”舅母笑着走出园子。
旁边的丫鬟为她倒上热茶。
“喵”
她被一声狸奴叫声吸引,舅舅家没有狸奴,这叫声气若游丝,怕还是刚刚出生的小狸奴。这样冷的日子,狸奴还这么脆弱……
她站起来,朝园子的角落走去,小狸奴似乎躲在已经废弃的柴房里,叫声在她靠近之后变得越来越清晰,后面跟着的刘善先她一步推开的柴房的门,用手散了散灰尘。
“这狸奴怕是在柴的缝隙里头。”刘善边说边开始搬柴,小心翼翼的。乐渝也怕这柴堆倒塌,只能慢慢从另一头搬柴。
随着柴堆一点一点被清空,一只瘦小的满身灰尘狸奴出现,乐渝上前轻轻将它托起.
这狸奴还太小,带不回家,连舅母也不知道狸奴为何会出现在这柴房之中。
“就留在这儿养几天吧,过几日我着人送去你们府上可行。”
乐渝答应下来,眉眼弯弯,任由舅母牵着她的手去饭厅。
席上男女分坐,来参席的贵妇人将乐渝夸了又夸,舅母虽然知道这些大多都是场面话,却也被捧的高兴。她一边帮乐渝夹菜一边笑吟吟的应承。
宴席过半,乐渝感觉有些闷闷的,准备出去走走透透气。
她准备顺着曲径走到舅妈安放那狸奴的暖房。
这条小路她自己一人走过许多次,刘善刚刚被她打发去用膳,现下她决定自己掌灯去暖房。
小路昏暗,行至半路,她闻到一股及为浓重的酒气。她皱起秀眉,心头升起一种不详的预感。
她被什么人以极大的力气推了一下,肩上吃痛后向旁边的假山上摔去,她避无可避,结结实实被尖锐的石头划到右臂,还好外头有这斗篷护着,不然怕是更严重。
那登徒子也没有放手,拽着她的手想把她拽到假山后,用手死死掐着她的脖子,乐渝浑身颤抖。那男人把嘴向她的脸颊凑,感觉到她的抗拒后,他换而用手抚上她的脸颊。把她的斗篷解开,似乎是感受到她的颤抖,那男人轻笑。
她张开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眼泪划过脸颊,她别过自己的脸。
那个男人的声音响起:“你跟了我,我保证你不后悔。”
乘着那人的手抚到她嘴上,她马上咬住那人的虎口,死死不放。男人吃痛甩开乐渝,她被重重砸到假山石上。
她一瘸一拐的疯狂向后跑去,逃进有人高的树丛中。
她捂住自己的嘴,颤抖着,不敢发出声音,身后的脚步声拖沓着,离她越来越近。她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在那人近在咫尺时抬手向那人脸上砸,随后迅速猫着腰向暖房跑去,那人被砸到了脸,吸着气捂住自己的脸,却不敢再追着她到这有丫鬟在的地方。
她衣袖被刮烂,身上的斗篷也脏污不堪,右手背上更是被刮出深深的裂口,鲜血淋漓。
乐渝擦掉眼角的泪水,胸膛中的一颗心快要跳出来一样,她四肢发冷,觉得自己随时要晕过去一样头昏脑涨。
眼前一片黑,最后,她看到向她奔过来的刘善。
再醒过来时,她看到了床帐上头垂下来的流苏。
刘善帮她上药,心疼的哭了出来,一直说自己应该一直跟在乐渝身边的。
“别哭”乐渝用另一只没受伤的手抚上刘善的脸,轻轻为她擦去泪水。
刘善泪眼朦胧,看着乐渝带着哭腔说:“要是要是您今日出了什么事,我我......”
还没等乐渝强稳下心安慰,门就被敲响,刘善赶紧用袖子抹了把泪,快步走到门前把门打开。
门外是舅母身边一位年事已高的婆子,那婆子是从舅母的娘家跟来的,早些年掌管舅母院子中的大小事务,一辈子独身,无儿无女。老了以后舅母以礼相待,为她养老。
在乐渝被接来舅舅府上时,李妈妈一直带着她,照顾妥帖,事无巨细。
“李妈妈,我刚刚用石头让他破了相,我我……”声音中带上哭腔,随着李妈妈到来乐渝像是泄了气一般,双手无力,只觉得劫后余生,天旋地转。她倚靠在椅子背上,低头在李妈妈怀里啜泣。
“那贼人身手了得,被小姐砸了一通,估计是酒醒了,家丁去找时,已经不见人影。”李妈妈一边拿着细软的帕子帮她擦眼泪一边叹息着说,沧桑的眼里心疼快要溢出来。
乐正宏在外头听着,只觉得心如刀绞,要是让他抓到这人,他恨不得把人的命取了去。
“今日席上人多,人手不够,没人注意哪一个男客往后头来过。”管事的在他旁边说
“可有对照名单一一核对”苏程时在一旁沉声问到
“一一核对过后没有男宾客破相的,今日人多口杂,这贼人要不是自己闯进来的那便是跟着名单上有的客人来的。”管事的只觉得自己背后冷汗直流,领子汗津津的黏在后头。
今日到场的都是达官贵人,皇亲国戚。苏中书外围不少护卫,便是连蚊子也飞不进来。
要是那人不是偷摸进来的,那这登徒子的身份便是十分尊贵了。
既是京中的贵人,那便好查许多,
府上的医士为在半夜被叫醒,乐渝被诊治之后再舅母的陪伴中安然睡去。只是仍然梦魇缠身,一直惊醒。没有睡一个整觉。
在梦中,她总会回到小径。
乐正宏在第二日下朝后被侍从请到太极偏殿,他知道这是为了什么,昨晚的暗卫一早就来回话,他也终于得知这伤害他女儿的恶人是谁。
旁边的侍卫上前双手递剑,乐正宏稳了稳心神接过此剑。
那贼人正是当今圣上胞弟秦安王膝下唯一的独子显世子,圣上把这小子押到乐正宏面前,再赐下一把利剑放在殿中。这便是让乐正宏自己解决的意思,
秦安王镇守边关多年,在多年前初匈奴进犯时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帝大恸,罢朝三日怀念胞弟。据探子来报,秦安王身首异处,在出征前,他向上京的方向脱剑叩首,大喊着,幸不辱命。
帝王只能为他立下衣冠冢。
秦安王被掩在黄沙中,他的妻在生产时得知这个消息,在诞下显世子后力竭而亡。
世子被接入京中,将养在赵太后身边,自小出入宫闱,肆意骄纵。上头的人宠着他,下头的人怕着他,长久以来,他被养成京中有名的混账。
乐正宏用剑斩断了绑在世子身上的麻绳,剑悬于手,他的手在止不住的颤抖。
并不是害怕,他怒火攻心,只想将显世子碎尸万段,可是,之后呢?
乐渝还小,除了自己,谁能护她一辈子。
显世子满头大汗,他的嘴被堵住,满脸通红,只能呜咽着落泪。
乐正宏心知自己不能在此刻够责罚显世子,一边是战死沙场的秦安王的遗腹子,一边是自己的女儿。
帝在问他,孰轻?孰重?
内侍破开大门,冲上来夺过他手中的剑。
赵太后从屏风后面出来,满头珠翠,满脸歉疚,她望向地上的显世子,颤颤巍巍的去把瘫软在地上的显世子扶起来。
正门被缓缓打开
天子终于缓缓踱步进入殿内,他满意的看着乐正宏,是对他没有下手的赞许。
殿内的人,除了太后,皆都朝向他行礼。
看着跪在地下的人,皇上皱了皱眉头,随后缓缓开口
“此事确实是显世子过于莽撞,得亏了乐卿识大体,不然可真是无法收拾啊。”
“禀陛下,臣之爱女至今未醒,臣还得回去照看,不如......”乐正宏毕恭毕敬开口,他心里知道再说下去,这事情不就要无风无浪的过去了。
乐正宏出身世家大族,本就是坦率直言的性子。从前,皇帝不止一次为这事情夸过他。
赵太后心中大惊,这不就是不想和谈的意思吗?
她焦急的望向自己的儿子。
皇上再次开口,依旧是脸色沉重。
“朕这里倒是有个好办法,不如爱卿
听听看?”
乐正宏低下头,等待着他发话。
“听闻渝儿还未议论亲,巧的是朕的太子也还没定下婚事,朕看他们甚是般配,天生一对啊。朕为他们做主,让他们喜结连理”
“至于显世子,无德无才,他已经向朕自请要到边关去,那朕就让他去看看,他的父亲是如何保家卫国。”
最后,宫中飞出两道圣旨。
一道落在丞相府,让乐渝在将来成为太子妃。
一道落在秦安王府,让显世子在风雪中前往边疆。
至此,尘埃落定。
只是乐渝的性子骤然变得沉稳起来,不再像以前般跳脱,又因为之前那档子事情,她总是在梦中惊醒,身边一定要有人陪着,要人掌灯才能勉强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