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船上后,天还没黑透,辽远的天际上是橘子糖块一样凝固的灿烂橙光,边缘处轻薄的紫罗兰色处心积虑地营造出一种歌舞升平的安详假象,夸张刺眼的光彩在水天交界处几乎变成了纯粹的白,紧张而心虚地紧紧拥抱身下的平静孕育着漩涡的纸折似的平面,船坞的影子吞吃下余下的光彩,吊桥打开了,空气因运动而散溢出刺鼻的煤油气味、木板发霉的潮臭味、钢铁的冷锈气味和海腥味,它们不断地交葛,在水面上流淌,然后一只黑色的帆船经过,帆船是被一只拖船拖着,拖船拖着一溜烟,在帆船后面一路推着,而帆船就好像是在自己在动一样,船过了桥,顶着光秃秃的桅杆往前,移动如同光天化日下的鬼影,三只海鸥悬在船尾上方,如同玩具,栖在一条看不见的线上。
等到吊桥重新合上后,借着远处码灯柱杆上摇曳的煤油灯光,你看到那船桅上被吊着的、摇摇晃晃的,像是死蟑螂一样摇摆的物件——是水手长。
看到他的死亡,你没有表现出任何你以为会有的反应,只是将目光平静地移开,把手里沉甸甸的银钱袋藏得更好了些——那里面没有鳞片,你低下眼睛,不再去看辉煌的落日和摇晃的尸体,转而开始咬你脏兮兮的指甲,扭过头去不看被尸体吸引的海鸟,重新拿起你的水桶和海面,回到你那机械性重复的每一天。
船上很安静,一派祥和,水手们和往常一样两两三三聚在一起嘻嘻哈哈聊着天;就好像桅杆上挂的不是科纳而是一块刚腌上的腊肉一样;你也如同往日一样,走到了你该在的位置上;天很黑,所以你们都看不清彼此脸上的神情。
就在你准备抓起海绵往干净了不少的甲板上蹭的时候,你感觉到有人大力地拍了一下你的肩膀,这让你几乎向前摔倒在地上,但很快就被用一阵相反的力道拉了起来——是皮耶罗,他正笑嘻嘻地蹲在你旁边,龅牙都快戳破了他的嘴唇。
“干嘛,”你不直到他招惹你的缘由是什么,但你还是耐着性子瞅他,“怎么了?”
“看你就一个人,你也不闷得慌,你不知道吗?”他状似不经意地敲敲你的水桶,本来就弯的眉毛现在更像是只蠕动的毛虫,提着自己腰间扎的裤腰系了又系,见你没有反应,他继续说,“你不知道吗?过两天船上开庆功宴,就在捕捞点上,上一次的收成老多,船长看起来满意得很。”说到这里,他夸张地吮了一口嘴唇,“树轮奶酪煮的圆白菜、口蘑和猫鲨肋条,还有吃橡果和蚌肉长大的放野鸡肉!小活鬼、可有口福啦!”他掰着手指数今天看到搬上船的板条箱里的货物,只是想着就口水直流,兴致到了高处甚至把你拉过来手臂夹着你脑袋狠狠搓了一顿你的头发,你不好受的同时感觉到有什么冷硬的东西在硌你的脑袋——你认出来那是之前你还揣在怀里的戒指,现在已然是远在海岸之上那安洁莉娜的嫁妆了(这时你的心底突然涌现出一种陌生的冲动——把戒指抢回来!它大声叫嚣着,但你选择无视了它的叫喊)。
“唔,嗯、嗯嗯。”你的心思可不在这顿大餐上,你现在有钱了,下次靠港的时候可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就算把肚子撑破皮也没关系,全船的宴会,你想,到时候大家都在餐舱里,没人会关心一个杂役的去留,你可以早早地去找朗姆,反正也没人——
“嗨呀、你真是!你到时候要跑到哪里去?”他直截了当的道破让你吓了一大跳,就像是戳穿一张米纸一般轻松,他像是没注意到你猛然弓起的脊背,依旧嘻嘻哈哈地用手肘怼你的肋侧,“你每天晚上都不回来,要不是我还记得有你这号人,还以为那本来是张空床呢。”他又开始向你挤眉弄眼起来了,“你每天晚上去哪了?就不怕萨洛莲的诅咒把你拽下船去?”
你无视了他的戏弄,嘟囔着推了他一把,尽力去无视他的调笑转而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到地板上,一声不吭地蹭地板,可皮耶罗就是管不住他那张大的像柚子叶的嘴,“小活鬼啊小活鬼、你去找‘卢沙卡’了,对不对?”他的猜想在你惊恐的眼神中得到了证实,见到你的窘样,他咯咯笑出声来,用一种恼人的过来人语气压低声音凑到你耳边,“别那么不好意思、瞧你那个害羞的姑娘样,真没想到你也算是个男人了——”
“什么男人不男人的、你放开我,”你推搡着他常年干体力活练就的胳膊,腿又踢又踹地挣扎他纹丝不动的桎梏——你不喜欢他这么对你,但是如果你拒绝,那这艘船上你就彻底成了透明人了。
“去找‘卢沙卡’还能做什么?”这般困惑和理所应当的语气让你停下了挣扎,扭头向上看他的脸,在黑漆漆的光下,你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他的轮廓,“你还能是去填肚子的不成?谁都知道船舱底下的海妖是干嘛的。”他这般自然的语气莫名让你有些无地自容,你只能别开目光,“你不会在可怜海妖吧——谁都知道他们当年干了啥,要是没他们,那我们在海上也不会落得个只敢在边缘转转的地步了。”
“你管不着,”你语气不善,但却没法反驳他,可好奇还是顶开了你的欲盖弥彰的道德,“说起来,你们是怎么把他抓上来的?”朗姆看起来并不瘦弱,事实上,你觉得如果放在水里,他可以轻而易举地用他那条尾巴把你的脑壳削下去半个,而且又会用魔法,怎么会被这样轻松地抓上船。
“我也不知道,反正差不多两周前它就被二副拉上来了,我们谁都没见过活的海妖,还以为它跟传说里说得一样强大、毕竟你看它怎么样也是经历过二纪战争的了,但结果它弱得不得了——海妖离了水就什么都不是了。”他盘起腿,坐在甲板边缘,语气轻快就像是在谈论一只马戏团里被拔了牙的狮子,“反正海妖没有好东西,它们活该……你不会可怜它的,对吧?”他掀起眼皮,向你求证,“你知道的,海妖嘛,况且谁叫它被抓住了呢?”他加了这么一句,不知道是为了填充论据,还是单纯的为了安慰自己。
面对他的疑问,除了含糊点头应和以外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顺从着他的想法,抗争爬上船板的、模糊的黑,拼尽全力去挽留那灿烂的橙黄,但就像是你无法阻止一只橙子的腐烂,同样的,你也没办法留下炫目的橙光:“那船长不知道吗,朗……那个卢沙卡的事?”不知为何,比起不想说漏嘴,你更在意的是不想让他知道朗姆的名字。
“他知道,但是他不太关心,反正海上的生活这么无趣,稍微来点不花钱的乐子给水手消遣一下也没什么,”皮耶罗耸耸肩膀,满不在乎地把一只冲上船板的蛤蜊壳扔回海里,因为它不能给他带来半点乐趣,所以他不介意把它放回本来就该在的地方、咚的一声,漆黑的海接纳了它,“反正那海妖不叫也不咬,那沉睡的萨洛又给了它们面皮上的长处,老实说,它比港口红磨坊里的那些咸水女还要强上不少,还不要钱,你知道的。”
“那,那你也……?”你把另一只蛤蜊扔到船上的角落,试探性地偏过头,“你也打他?”
“它要是挣扎,我也没办法,我也不想……你知道,它们上半身长得实在和咱有点像。”他这一长串话里说了太多的“你知道”,好像这样就能避免你们都不知道的解释,荒谬的常识让你难以接受,但事情就是这样,很多问题只需要含糊了事就能够做到熟视无睹,“但,随便吧,你知道的,嗯,海上实在有点太无聊,是吧,你知道的。”他这回声音又低了些,手上不断打着相同的动作,好像重复就能减轻他的负罪感似的。
他说了太多遍“你知道的”,然而你根本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但是你知道你们是一艘船上的人,过往的经历教给你违背船的行进方向的家伙只会掉进海里,所以你毫无负担地选择了融入他们画出来的圈子——你想起朗姆那双翡翠色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的翠色的浪与这股力量无端拉扯着你。
“总之,你不要总是跟海妖混,这对你有好处——它们都是些该死的怪物,你和它混只会让你变得不伦不类。”他用力地挠着他的鼻子,抛下这句话后就慌忙地离开了。
天逐渐黑了个完全,船在不知何时收锚撑帆;被劈开的水面无声昭示着你们在三天后又会到达下一个打捞地点,然后再下一个、再再下一个,如此看来,这和你手上的海绵也没什么两样。甲板上的水手们也都回到了船舱里,他们怯懦地躲避起沉睡萨洛莲的诅咒,又肆意地欺辱祂的眷族。你这次没有着急着往朗姆那里赶,托钱袋鼓胀的富,你在岸上吃得很饱,况且在皮耶罗跟你说了那些事情后,你也说不清自己心底那种感觉究竟是什么:你想要反驳皮耶罗,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理由,而且为了一只异种,和自己的朋友闹僵又有什么意义呢?反正,你不无侥幸地思量,反正朗姆也不知道,而且他肯定也习惯了,就像是你也习惯了被毒打一样——况且你觉得皮耶罗说得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你搜肠刮肚找出的理由,只要放在海妖这个种族面前就都有些站不住脚。
船上栏杆的边缘是一个界限,它代替了此刻已经和海洋融为一体的天际线,分割了海陆的距离,让你的脚下是坚实的木板而不是摇晃的海面,看着远处糊成一团的黑,你不禁心生恐惧,等实在吹厌了海风,你就跳下栏杆,放轻动作往船底舱摸去。
你尽可能地忽视船员的鼾声、木板的吱呀声和虫鼠爬行的声音,走廊里很是昏暗,你看不清道路,只能盲目地扶着墙壁的指引前进,直到再一次站在那扇门前,你推开门。
海妖还是被绑在船梁上,靠港让水手们敞开了腰包上岸找乐子,他难得有了一天的休息,他那本收拢着的耳鳍随着门开的声音而张开,细密的鳞片反射出点点的光彩,如同月下粼粼的海面,他把脸从蜷抱着的手臂中抬去,见到来人是你,他才露出愉快的神情;你注意到眼前这具流畅而健壮的蜜棕色躯干上的伤也好了七七八八,所以轻车熟路地把他的束缚解开(这时你才发现你们海上人打结的手法是如此的一致),扛着他的鲨尾把他放到地上,给他解开口枷和绑绳。
等到他重新在地上坐起,你赶忙从怀里的包袱中掏出那块你在港口集市上买下的几岩磅的熏鲈鱼,裹着皱巴巴的廉价牛皮纸,把这几块熟杏子色的鱼块直挺挺地摆到他面前,撇过脸小声唧哝:“给你带的,鱼。”
熟杏色的鱼肉没有风干后的干瘪,反而是更加紧凑饱满,油汪汪的熏木香萦绕在鼻尖,细白的脂肪线分布均衡而富有条理,柴黑的鱼皮看起来也颇有嚼劲,让人看起来就口齿生津,想要掰一块放进嘴里。
你没有直视朗姆的脸,但你能听到他的低声浅笑,只感觉脸上的温度又烧了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挠着你的脸一样,直到你手上的重量变轻,你才回过神来,紧靠着他的肩膀坐下,感受着他湿冷的体温紧贴着你的,他托着你给他的鱼块,轻巧地撕下了一条鱼肉塞进嘴里,你注意到即便是身处于此种境地,他也依旧是优雅端庄的,像一个老牌贵族一样,哪怕饥肠辘辘,也用着与你截然不同的高雅矜持进食——相比起你饿死鬼一样的着急,他总是克制地张开唇舌,连牙齿都不露,咬住肉块不疾不徐地咀嚼,直到变成肉糜之后才吞咽下腹,仿佛他的饥饿是游离于灵魂之外的。
你不想再看他用和你不同的方式进食,于是你拿起你之前一直没有看完的书,趴下身子垫着他的尾巴借月色哗啦啦地翻起来,书页因为海上的潮湿而变成了落叶一样的枯黄,被海风吹干后也脆得和落叶一样经不起动作,短促迫切的翻页声吸引了朗姆的注意,你感受到他饶有兴致的目光实感落在了你干巴瘦的脊骨上,你扭动了两下身子,别扭地从他青灰色的鳞片上抬起头来。
“我没想到你会喜欢读诗,”他语气轻轻的,可又有着绝对的把握,你意识到这是对你手上的书了解的迹象,“海上的书保存不久。”
“闲的没事翻翻而已,你喜欢吗?”想到他在每一个方面都是该死的完美,你就忍不住别扭,舌头顶着腮帮看向他,“算了,问了也是白问,反正你肯定什么都懂,你又要教我什么?”
“不,”出乎意料的,他低下头来,弯下腰和你对视,尾巴卷起抬起你的身子,磷叶石在黑的簇拥下熠熠生辉,闪烁着你未曾预料的惊喜,就像是发觉到黄铜与金的相似之处一样,“我对诗文了解甚少——不如说文字对我很不感冒。”说到这里,他报以羞赧的歉意目光,“不过我对它们还是很感兴趣的,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可以读给你听,”没等他说完,你就迫不及待地接上话茬,双手猛地撑起身子向他靠近,你觉得你似乎赢了一回,但赢了什么,你不知道,“我可以读给你听……反正我也很闲。”你局促地加上一句,仿佛这样就可以给你的冒失找补。
“那太好了,我很期待。”显然你的回应让朗姆心情大好,他不再多言,只是让你继续靠在他的尾上。你裹着霉味一天比一天重的帆布,感受着脸下鳞片的湿润(比起身后的鳞片,他腹部白色的软鳞几乎没什么威胁性),在朗姆沉稳轻缓的呼吸幅度下坦然入梦,全然忘记了今日那命运的交叉路口。
“你会为我读诗的,对吗?”在朦胧的睡意中,你听到他这样问你,你不明白,如果他坚信自己一定能逃出去,又为什么要问你会不会在之后的夜晚为他摊开书本,“只要有时间的话?”
“嗯,嗯……他们过两天要开……庆功宴,到时候、我就来找你。”你向他再三保证,又把自己的身体蜷缩起来。
“这次的旅程会很远吗?”“……差不多吧,反正,下次靠港又要很久了……我要睡觉了,朗姆。”听到你的回话,他不再说话了,任由平静、安稳的海浪声再一次接手了你们的空间,你感到他的手抚摸过你的面颊,温凉不算柔软的触感,这让你想起你的母亲,你那毫无保留爱你的母亲。
这样的日子就很不错,在半梦半醒之间,你在抬起下巴顺从他动作时想,就这样一辈子也不错,你们能够彼此依靠、相互信任,整艘船上只有你们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