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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日——妈妈,你不要离开

    彻夜未眠带来的疲劳和难受远不及你心中的悲苦,等到黎明再次攀上那高高的舷窗,撒落在你的面前后,那尚且没有升起温度的奶白色光幕布一样铺散在你的膝头的时候,朗姆已经从你的怀中离开,他一整夜都在咳、在痛苦地喘息,你看见他为此一次又一次地使用魔法。在你看来,此时的朗姆就像是一只被活着制成标本等待死去的闪蝶,连挣扎的可能性都微乎其微,被挂在橡木框中供人赏玩——没人会关心一只闪蝶的痛苦,人永远没法跟不被划为一类东西感同身受,毕竟能够被消费的瞩目无需去看其价码之外的附属。

    但你觉得你能理解朗姆的痛苦,你们的处境相同,作为毫无还手之力的底层你们本就处境相当,只不过他是海妖,而你不是,他是先天至此;你是后天沦丧——你仍然如此坚持着,仿佛和海妖划清界限就能被你所期待的群体所接纳。

    今天是船上开庆功宴的日子,大家都忙于去搬运装得满满的酒桶、新鲜食材和堆积如山的餐盘,所以没人会关心一个杂役的去向,你抱着头坐在角落,头顶上是船员们搬着东西走动的声音,聚集成团忙碌地咚咚作响,而你只能不知所措地看向朗姆的方向,他仍然很虚弱,但是也恢复过来一些了,至少已经能将自己从地板上支撑起来,无力地靠在堆积而起的杂物堆上。这感觉让你很不好受,因为你既不能同船员们一起去享受筹备筵席的快乐,也不能跟朗姆待在一起分享彼此的悲伤。你不能理解,明明都是被孤立的,可朗姆的哪怕是在最落魄狼狈的时刻,周身也总是散发出一种强大自得的气质,而你却只能可怜兮兮地蜷缩在角落,期待着有人能够向你伸出手来。

    想到这里,你郁闷地向这狭窄船舱中唯一能向你伸出手的活物看去,似乎昨夜的倾诉已经透支了你所有的言语能力,你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明明只是几步之遥,却活像是隔了天堑一般的遥远,也许是朗姆太过于疲惫,你如此安慰自己,然而一想到朗姆的疲惫可能是他短命的征兆,你又打心里恐慌得要命,又暗自期待起他只是在生你的气,因你没有按照他说的那样把鳞片交出去而愤怒失望。

    但是,但是,你心里那另一种声音又在为自己辩解道,交了又能有什么用呢?你已经在这艘船上待了四年,逃出去是不可能的、船长知道一切,而大副的手又比火钳都要紧,没人能逃得出去的,再说了,出去又能做什么呢?你不明白,揪住裤脚的手又紧了几分,现实地想:从被困在船上的那一刻起,自由就已经弃你们而去了,希望不过是失望的前兆,朗姆早就该放下他那份天真,连你都知道认命是最后的清醒,他那么聪明,为什么他就不能和你站在同一条线上呢?你可以替他向水手们求情,你可以帮他,也许再过两年你就能长得更高些、壮些,就像是皮耶罗一样,可以作为水手在船上工作而不是任人差遣的杂役了,到时候他们就能听得进去你的话,你们的境况都会得到改善,那声音如此自我安慰,拿着所有能够触及到的理由、用咄咄逼人的语气迫使你心中总是在叫你反抗的声音闭嘴。

    一旦将思绪停在这里,你甚至没由来地委屈了起来,身后那永远都挺不起来的脊梁骨此时缩地更小了,而你早已习惯了蜷缩,这就是独属于你的生存的智慧。

    似乎是静默已经达到了黏稠到了不得不要从衣角甩去的恶心沉重,朗姆率先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重新转回了脸,藻发垂落你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心中的某种预感又让你为此而庆幸,你只能在他的长发之后隐约看到他面庞的轮廓,看着他的嘴张合,像是在为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调味而细细品味一样的斟酌,许久,他低垂下眼睫,声线暗哑:“你不去吗?”

    去哪里?你当然知道他的意思是什么,但还是还是语气不善地开口,还能去哪里?看不到吗?跟水手们作对的下场就是在这条船上无处可去!你不明白他这刺激你的举动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激怒你吗?你是因为站在谁身前而落得个这下场,他难道不清楚吗?无名的愤怒不知从何处发泄,所以它们只能被一股脑儿地化成恶意扔给面前无辜的承受者,当意识到你这是在向朗姆乱发脾气后,你又开始心烦意乱地扯着领口的线头了(那里已经被扯得和你的头发一样毛躁,活像是麦田里没割干净的麦茬一样寒碜杂乱),不敢抬头看他的表情,可又暗自期待他会因此而愤怒,进而你们就能名正言顺地吵上一架,然后他就会知道你的心思,不会再误解你了。

    然而眼前的海妖没有向你预想的那样斥责你,他甚至没有半分被惹恼的神情,此时的他出奇得平静,像是台风眼中的海面一样平静,这条海妖所做的回应只是浅浅叹气,用一种高高在上的怜悯看向正无理取闹的你:“你不饿吗?就算他们不欢迎你,你也可以从厨房里偷些东西来吃——他们今天什么都没送,恐怕是想要给我好看。”他的唇角扯出一抹讥讽的笑容,却因为牵扯唇角的伤口而收敛,仅仅是在这几天里你就发现他瘦了很多,虽然仍然比你要强壮上不少,可也呈现出一种近似于病态的削瘦,而他就像被什么你不能理解的东西所填满,丝毫不受饥饿的影响——直觉告诉你这东西和你心底那总是在劝说你反抗的声音同源,“而且今天的天气不错,难得的晴天。”虽然在这一周天气总是很好,但他还是莫名其妙地加上了这么一句,就像是在木偶戏结尾的时候表演者刻意提起的、在表演前就留下而没有收回的伏笔,让人在无意识之中隐隐认识到它巧妙的用意。

    就算是再怎么迟钝,你也知道朗姆这是打定主意让你们俩暂时分开一会了,也好,毕竟你也认为再这么僵持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奇迹发生,反正你也无处可去了,随意的游荡也不会让你的处境变得更糟糕了不是吗?你从地上爬起来,身上的疼痛已经变成海蜇蛰过的麻痹涣散,除了步伐有些发瘸,基本也没什么太大的影响。

    在推开门之前,你最后再回头看了一眼倚靠在舷窗下的海妖,度过了铂金而逐渐过渡到金黄的日光散落在他的发间,刺破海洋心脏的缕缕金光此时却温驯地卧在被光线晕染的墨绿色中,他依旧在沉思着,却还是在意识到你的视线后转过头来对你露出一抹浅淡的、安抚的笑容,和你记忆中的母亲一模一样,在这种生死的倒错之间,你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终,你还是下定决心,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门,重新回到已经在暗中将你划出的族群之中。

    你不知道该如何去评述这种心情,它交错、复杂而朦胧,难以被概括却又感觉即将宣之于口,你不想再多思考,只是走入了因缺少光照而黑黢黢的廊道中,阳光跟随着海浪摇晃,在脏兮兮的地板上与船廊的黑暗划清了界限,空气中滋生出浑浊的霉菌,邪恶的摇曳着吞食你们之间岌岌可危的缄默,那混杂着发霉腥味、汗臭味和腐败气味的酸臭味再次劫掠了你的鼻子,水手们粗野的叫骂和吆喝再度充斥了你的双耳;对于这些,你早就习惯了,以至于理所应当地将它们视作了平常。

    今日是个难得的晴天——不知为何,朗姆似乎意有所指的话语让你难以忽视,就好像有一把宝剑高悬在你的头顶,任何风吹草动、哪怕是你汗水的砸下都可以让它摇晃,却迟迟不肯掉下来给你一个痛快。但这不应该,至少,你走上甲板,侧过身来避开船员们来来往往的身体,向栏杆边缘望去——

    今天确实是个晴天,风平浪静万里无云,宝石蓝的天空呈现出一种水晶般的通透,律动的海面被照射得蔚蓝无垠,蓝色的原野上是麦浪似的波涛,视野尽头海天交接的线遥远而平直,海风中夹杂着远离陆地的清新,你独自伫立在边缘,身旁过往船员像往日一样视你如空气,但他们的冷遇你早已习惯,只有心里的思绪久久难以平静,但今天毫无疑问就是个好天气,没有意外,平稳无波,就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你们会趁着晴天出航、打捞、返回,赶在大雾和风雨降临之前回到葛林多尔的庇护之下,远离那传说中的“风暴与利齿”。

    你不知道究竟要到哪里去才好,只能呆若木鸡地站在海妖的领土前,像一只可悲的仓鼠站在滚轮中一样在飘荡大海之中的船上,相较于广阔的海洋,这艘船有些太微不足道了一些,正如船上的你一样,如此想来,竟也让你的心中凭空多了几分慰藉出来。你尴尬地找了一个背阴的地方坐下,看着水手们放下船锚好让船不会随着海浪飘走,这就是你们此行的终点了,你想,就在这里,开宴会,打捞,然后回港,船长和大副又会大赚一笔,而你现在学聪明了,可以趁机捞些油水,即便科纳和皮耶罗就是因此丧命的,你就是知道船上对此仍然蠢蠢欲动的绝不止你一人,等再度靠岸的时候,你会给朗姆带上更好的食物,你甚至可以再买一张难发霉的麻布毯子,这样就不用每天盖着那充满霉味的帆布入睡……日子就是这么过的,你在心底如此坚持着,强迫自己不去回想蓝鸢尾巷、商会和那枚没有送出去的鳞片,日子就是这么过的。

    在匆匆的人来人往中,你就像是海底洋流中的一块礁石,呆板而不为人潮所动,似乎所有的事情都随着你的轮廓而过,却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留恋,被孤立的感觉不好受,这感觉就像是一只坠在枝头的深秋橘子,明明分量足够却因为果农的疏忽而被落在枝头,只能看着冬天的脚步逼近而自己只有坐等腐烂的沉重。

    你把头靠在门板的边缘,丝毫没有理会身边船员看向你那轻蔑嫌恶的目光,从早上就滴水未进的饥饿让你头昏脑胀,但无所事事的空洞却让你更加难受,就在你昏昏沉沉的时候,不知是谁的手啪得一下打在你的后背,几乎让你为此吐出来,逆着光你没看清来人是谁,但是谁也都无所谓,此刻这个剪影在你看来就是船上所有人的集合体,没有五官也不需要有五官,他把你从船板上拎鸡仔似的拎起来,推搡着你粗着嗓子让你这个吃白饭的滚去后厨帮忙。

    你听从了那个影子的指挥,按部就班地走进了厨房,这里喧嚷吵闹得让你头疼,但你除去顺从也别无他法,你木讷地端着盘子,在脸红脖子粗的厨师的裤腰下方穿行而过,与一只老鼠无二分别,那盘子沉重,装满了切好的火腿和香肠,铺着在海上难得且稀缺的新鲜蔬菜,淋上白色夹杂着香芹碎末的白色酱汁,看起来就让人口齿生津,皮耶罗会喜欢的——你又想起皮耶罗了,一时间竟忘了饥饿,看着丰盛到块溢出来的餐盘甚至有了反胃的感觉,好像上面那光亮的油脂正糊在你的喉口,你顿时没了食欲,甚至想把这一整盘食物都扔到地上去。

    但你没有,就像是曾经的每一天、每一次一样,你安安稳稳呢地将它端起,规规矩矩地把它放在它被要求拜访的位置,一如既往丝毫不差……重蹈覆辙,这就是杂役的人生。你叹了一口气,却又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而叹气,也许是因为你心底的那个无法命名的声音已经不再言语,它不再奢求你的反抗,目睹着你的温驯转而永远回归了沉寂。

    欢宴的筹备是紧锣密鼓、不容半点差池的,在针脚般细密的准备过程中,你忙得满头是汗,擦去那汗水空荡荡的肚子里又是一阵难以忍受的抽搐,你需要食物——食物,是啊,食物,这不就是你同朗姆相遇的理由吗?不就是为了在夜晚的时候不至于被饿得肚子生疼吗?你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他的慷慨和你的狼狈;不过在之后的夜晚中你就不再只是为了一碗吃食而推门,你说不好是为什么,究竟是什么会让你翻来覆去地想念他,但一旦见面那种莫名的暖意足够在冰冷无温的夜晚中不至于让你失温僵硬。也许是因为他给你的感觉实在太像你的母亲,你那早早把你抛下的母亲,你那除了一头粉发以外什么都没给你留下的母亲,这才会让你有如此强烈的亲近感,以至于你不惜要和海妖站在一起,甚至挡在海妖的面前与你的同伴们作对。

    这些想法让你感到心烦意乱,为此你面色不善地瞥了一眼旁边正偷吃腌鱼的老猫,挥挥手把这只畜牲赶下桌去,紧接着就看到这只毛皮油光水滑的肥猫讨好地蹭上大副的裤脚,而大副则慷慨地分给了它一口鲜鱼,你从来没吃过也不配吃的鲜鱼。而你想偷偷带一块边角的肥肉,却被旁边的厨子狠狠打了一下手,肥肉掉在地上,被猫捡走。

    它幸灾乐祸地看着你。

    你麻木地忍受着它的目光,忍受着一切,毫无作为地承受着仿佛理所应当的一切。已经习惯了,你这么安慰自己,你早就习惯了,习惯了空腹带来的亏空;习惯了蔑视带来的欺凌;习惯了排挤带来的冷酷,你甚至都遗忘了科纳死时你大仇得报的快感,只记得平日里他对你刻入骨髓的打骂——即便他死了,你也仍旧要承受这些,只不过不再由他转交罢了。

    那声音不再言语了,它的缄默反而放过了你那自我纠结的内心,不再言语了,于是你也就将它抛之脑后,仿佛它从未存在过一般,你将盘子摆好,证明你没有偷懒而是在勤恳干活,这才换得了一小块比擦洗过厨具油污的抹布味道还要不如的面包,一边咀嚼一边将口中的口感幻想成白面包松软的口感而不是咀嚼木屑的硬茬。你蹲坐在角落,这里不会有人在意你,所以你可以尽情在这方狭窄的天地里去放空自己,将你的人生书页再细细翻看,即便里面的内容寡淡而无趣。

    现在想来,你人生中最为大胆的一次也莫过于去窃取科纳的赃物,然后把他告发给了船长——你不明白为什么朗姆总是能把未来预测得如此准确,他虽然身处在舱室中,可却仿佛能洞悉船上的全部,他那双翡翠色的目光总是超脱了你认识的复杂,又总是给你一种落在很远很远的感觉,每次一想到海妖那和你截然不同、没有瞳孔又异常鲜艳的眼眸,你就不可避免地被他所吸引,从而顺从他给你摆出的每个抉择中希望你选择的选项,被操纵着满足他的设想,船上的所有人在潜移默化中都变成他手中操纵的棋子也说不定。

    但很快这种想法就被你否决了——他毕竟只是一只海妖,若是真的有这种能力,海妖又怎么会在当年被尽数封印?而他又怎么会被捉上船来?如此想着,你简直要嘲笑方才将朗姆幻想成为阴谋家的自己了,你摇晃脑袋,在纷乱错综的回忆中再次不经意地翻倒出皮耶罗的痕迹。

    一想到皮耶罗,你就忍不住心里的悲伤——虽然他总是用很粗鲁的方式和你交往,但葛林多尔在上,他真是个很好的人,也只有他会把你当做亲弟弟看,在无数次即将面临的折磨前,他都会跳出来为你解围,可你呢,你是怎么回报他的?你不敢再细想,你怕又想到那火红的头发和他最后看向你那不可置信的、被背叛的眼神,那眼神让你惊恐,让你背负上沉重的罪,你的手变得血红。

    但是,你一想到他前一日对你说的那些话,就难以不去想起他——对他来说,朗姆又是什么东西呢,海妖卢沙卡吗?他也参与了对朗姆的暴行,如果昨日他还活着,那如果你推开门时他也站在那里,他会为了那三个水手的自尊被冒犯而参与对你的殴打辱骂吗?毕竟他也说过,跟海妖厮混是没有好下场的……你的想法越来越乱,到了现在简直不着边际了起来,这都是不可能的不是吗,思考不可能的幻想是愚蠢的,而且——

    你惊恐地发现,你不敢真的去思考皮耶罗的选择。

    时间在这种昏沉而杂乱的思绪中逐渐被消磨,白天再一次浑浑噩噩地度过,白日里船员们的工作此时也随着最后一丝光亮的退却而结束,他们两两三三地走进船舱,兴致高昂地等着庆功宴的开始,看他们兴高采烈的模样,你推测这次的捕捞收成也一定不会比上次少,船长交了好运,连萨洛莲都会对他网开一面……船员们都这么说,谁知道呢?他们庆贺着举杯,高呼着即将到来的丰收,满怀欣喜地准备迎接财富的馈赠。

    你忙了一天、饿得昏头昏脑,竟突然觉得他们不会在意一个杂役的参加,偷偷摸摸地摸上其中一张桌的桌沿,你太饿了,以至于你甚至没有注意到这张桌子旁正坐着的正是威廉一行人。就在你的指尖刚刚触碰到那盘肚子里塞满洋葱土豆和胡萝卜、浑身烤得金黄酥脆的烤鸡翘起的翅尖时,就被一声不怀好意的招呼打断了动作。

    “唷、这不是卢沙卡的姘头吗?怎么,我还以为你更愿意吃鱼肉?”

    威廉残忍的笑容让你手足无措,他那双在你身上落下的拳头此时正放松地摆在桌面上,上面沾满了油水,但你实在太饿了,以至于你甚至没分出精力去回应他的挑衅,你任由他自说自话的冷静让他感到难堪,他动了一个颜色,身旁的两人立马心领神会,一把将你的脸摁在了桌子上,油腻腻的桌子触感并不好,但被砸在上面带来的震荡显然更不好受,你疼得直哼哼,却无力反抗,你脑袋上的那只手实在太过有力,以铁钳收紧的力道死死抓着你脑后发根向外扯、掌骨下摁就像是摁一条案板上等待被开膛破肚的鱼一样摁着你,上面食物残渣的湿冷软黏的触感令人作呕,但比起这个,大脑像是布丁一样震荡的感觉让你更想吐。

    “这孬种的手都要长出蹼了,你看他这副样子,跟条死鱼一样。”

    船舱里很热闹,大家都在忙着自己的欢愉,自然也没有人会把目光施舍给这个出现微不足道骚乱的角落——谁会在意你呢?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威廉那张恶心的脸就摆在你的面前,他神情猥琐下流,用讥讽的眼光打量着你胆敢和他作对的瘦弱身躯,你几乎能闻到他口中惊人的恶臭,是啊,以往为了不惹祸上身,你从来都是避着这群暴脾气的混账们走的,作为透明人在船上日复一日地活着,至少不会像今天这样被当做发泄怒火的沙包。

    “他就是烂鱼一条、威廉,你看他腿抖得,跟个筛子似的,你们说,他不会在哭鼻子吧?”

    身后的人粗哑的嗓音笔直地刺进你的鼓膜,他们更加不堪入耳的笑骂融入了宴会的响声之中,你这才发现他们的声音与周围的噪音有多么的同频,他们才是常态,他们的声音就是船员的声音,只要你活着,你就不得不去忍受这种声音。事到如今,抵抗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听到一声砸在耳边的闷响,你用一种顺其自然的灰暗眼神看向来者,心里死一般的寂静,像是空旷、无人前来悼念的坟场——那是一只倒满了啤酒的大木杯,约有你大半个小臂高,白花花的泡沫溢满了杯口,流淌在你面前的桌上,留下松软干涸的白痕,散发出一种不妙的麦香味。

    “我赌他不敢喝酒,看他抖得,跟个娘炮一样,喂、粉毛崽子,”看到那杯啤酒,你身后的人戏谑地打趣,他拽起你的脑袋,把脸的方向掰到那杯酒的对面,你的脚踝被硬生生地踢了一下,酸楚钻心的疼痛几乎要让你叫出声来,但你没有,这让你身后的人很是不满,他拎着酒杯,怼在你的脸上大声嘲笑,“你敢喝吗?这是男人才会喝的玩意,你这种娘炮喝了只会把你的肠子烧断——”

    你从来都没喝过酒,每次看到醉醺醺的水手也都会躲得远远的,你从来都不觉得酒精是什么值得称赞的佳酿,但此刻,你的亏空让你在他的激怒之中猛然暴起,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把抓过那被赋予了男子气概的杯子,闭上眼一口气咕咚咕咚地竟全部灌了下去,你抓起身边的一把黄油刀胡乱挥舞着窜出了舱室,跌跌撞撞地跑出这个只会嘲弄你的残酷地方,也不管身后的声音在目睹你的行径过后又爆发出一轮刺耳的大笑。

    你跑到了甲板上,熟悉的甲板,熟悉的白蜡木板,洗不干净的污渍,擦不完的脏东西,在海风的肆虐中你只感觉整个人都变成了一只晃荡的酒桶,里面装足了飘忽的酒精和沉重的液体,你是一只长了腿的酒桶,两只麦秆似的腿颤颤巍巍地支撑着你重得不得了的身躯,你要被海风吹下甲板,你觉得。

    视野中的事物被拉得很长、又被像抹布一样扭曲,你看不清也没办法概括眼前的形状,它们被拧成了一团,变得难以辨认,你头脑发热,比熔岩还要滚烫;你身子发冷,比坚冰还要冰冷,每一步都走在了棉花上弹软,每一次呼吸都灌满了酒精的迷乱。在这陌生而难以描述的混乱中,你感觉比起将自己交给萨洛莲,反而更像是投身于无边而罪恶的混沌之中了。

    昏梦之中你看到了幻像,仿佛眼前的事物都变作了蜜糖,你的手触碰到的所有地方都变成了天鹅绒,一切都是如此的美好,都是如此的让人心生满足,你仿佛已经来到了那圣地勒哈德,人们彼此相爱,无有纷争之虞,你不必每日都遭受困顿苦难,至上的葛林多尔会向你伸出慈悲的手,带你穿过那道窄门——这里是勒哈德,没错,这里是的。可当你疲倦地蜷缩在无边黑暗的一角时,这里又是如此的冰冷,你的□□如此炽热使得交织出来的痛苦是如此的猛烈,苦涩就在你的喉咙等待,等待着破土而出的时机,时机不到你就只能坐等它的降临,降临在你枯瘦的脊骨。

    这时候你又想起了他们,他们在呼唤你,你把你脖子上的酒桶抬起来才能看到他们,他们是船员,凶神恶煞的、强壮的水手们正用恶毒的目光看向你,你又不得不想起他们是如何欺辱你的,而你身上每一道伤疤又是怎么得来的——这些折磨历历在目,它让你痛苦,你却拿它毫无办法。不知何时,你的头因靠在那门边上而硌得生疼,痛苦让你坐起身来,但你又什么都碰不到,明明近在咫尺的木板却显得如此遥远,而远方的水桶又在你的膝头磕碰出一片淤青,你头重脚轻,陷入了那灰暗不堪的记忆中,溺水的感觉涌上,在不知不觉中,你的泪水又流满了脸。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蜜糖变成了苦果;彗星变成了陨石;浪涛变成了海啸;幸福变成了灾祸?你不能懂,在混乱成字节的思想中你早已摸不透这命运的玩笑,你看着触手可及的星子,它让你想起了眼睛,你想起了母亲临终时的双眼、皮耶罗在死前绝望的眼,以及朗姆的双眼——葛林多尔在上,你为何要被命运如此摧残?为何别人能够轻而易举得到的快乐却总是挂在你无法触及的枝头?为何那悲惨的宿命总是用它的棱角将你磋磨?悲伤充斥了你的胸腔,泪水呛得你喘不上气,鼻涕糊住了你的声音,你却什么都做不到——这就是你的命运,你不可更改的命运,你身为杂役的一生,你作为底层边角碎料既定的道路,你是如此,朗姆也是如此,现在只剩下你们两个了,除了如此苟活,你们没有他路。

    除了,一个冰凉的坚硬物件抵在你的手边,除了那一条血红的道路,一条狭窄的道路,一条狭窄但足够让你们二人一同通过的道路。

    朗姆,一想起朗姆你就没办法遏制自己内心的悲伤涨潮,他和你的命运相同,地位低微到连一只蠢猫都不如,最后都必定变成这艘船的养料,被船吃掉,你不属于海洋,他不属于陆地,但只有在这一刻你们终于被放在了同一个羊群之中。

    我要去找朗姆,你听见自己这样喃喃自语,我要去找他,我想结束这一切。

    一个决心终于被下定,即便它是残忍、悲观的,但这也是你自己的选择。当你跌跌撞撞地把自己扔回这间熟悉的、毫无疑问的舱室中,再度推开那扇门时,恍惚间你竟看到了你的母亲,但酒精并没有真的把你的脑子烧坏,几经眨眼后你认出了那是朗姆坐在舷窗之下而不是你的母亲,他蜷着尾巴坐在那里,长发垂落在地,你想起他曾夸赞过你的头发。

    你的母亲也曾那样爱抚过你的发丝,她眼中的慈爱此时正与朗姆的目光重合,你分辨不清现实和虚幻,你发现自己拿不起那只黄油刀了,你做不到,你没法再让你的妈妈死去。所以你抹去眼泪,你的软弱接管了你的身子,那刀沉重得像是灌了铅,在朗姆发话之前,你跪坐在他的尾边。

    冷白色凄美的月光撒在他的身上,你把刀藏在兜里,投入他的怀中、脸埋进他的颈肩,虚弱地呼吸着,期待着他能够给予你抚慰,让你彻底地放下刀,不再去想结束的惨剧,而是能够有所依靠地活下去,你们一起。

    “你回来了,”但他没有,他只是用轻柔的力道拍打着你的脊背,你能感受到你脚边鲨尾的缠绕,“你要为我读诗吗?”

    你不可置信地从他的怀中离开,看向他平静而疏远的鼓励目光,你从未觉得外面的空气是如此的寒冷,涛声依旧,你们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为我读诗吧。”他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你,在你最脆弱的时候,他将书本塞到你的手中,用这种命令的语气去强调这么一本在你看来完全无关紧要的书,仿佛这薄薄的本子里承载的是他的某种重若千钧的承诺和抉择。

    海妖想托起你的脸,但你转头避开了,这一瞬间你没办法再冷静下来,被酒精冲昏的大脑抵达了混乱的顶峰,所有的痛苦悲伤刹那间都变成了愤怒,漫无边际、海啸般高耸的愤怒,你不明白,为什么明明他要比你处境更加凄惨、地位更加低下,却还能总是如此矜贵冷静,为什么连一只海妖都能觉得他可以随意地忽视你的心绪而差遣你?在朗姆眼里你又算是什么?

    你无视了朗姆的困惑,径自跪坐在一旁,牙齿因为耻辱而彼此磕打咔咔作响,全身都因被怒火焚烧而颤栗着,你躲开了舷窗投下的月光,在黑暗中你将朗姆看得更清楚,他的美丽此时对你来说已然变成了一种耻辱,他的一切在你看来都是如此的不堪而让你作呕,他和你的母亲绝不是相同的!酒精在你的心底大喊地为你的错觉纠正,极致的爱被背叛过后无疑会变成最为偏激的憎恶,连他面上那种短暂的无措此时都变得如此的面目可憎。

    那把刀,那把罪恶的黄油刀此时也不再如方才那般沉重,霎时间它变得轻盈、锋利,迫不及待地催促着让你做出决定,去吧,它在你的兜里悄声诉说着你心底最难以抉择的选择,去吧,杀了他、再切开你自己的喉咙,让这一切结束,让一切都回归平静。

    你的心里翻江倒海,迷惘无措占据了巅峰,它正得意地俯瞰你,颐指气使地指使着你的心绪,你所经受的背叛难以言表,所以它们被统称为愤怒,你紧紧握住手中的黄油刀——从掌心渗出的汗水让它光洁的表面变得滑腻,就像是一条死去的鲶鱼一样你抓不住,你的手很凉,冰凉。你短促地急喘着为即将到来的结局而悲伤,又为朗姆的冷酷无知而愤怒,你看着他平静的双眼——他还在等待你的回答,又是那道复杂的目光,又是那副你无法理解的神情,你很想大叫、尖声质问他究竟为什么要把你、把你们推向这条悲怆的道路。

    要去做吗?你的心中如此质问自己,去结束这一切,去让你们都得到解脱,即便他背叛了你,但你也愿意去为了他身上的影子带他逃离苦海,你不明白,这一叠翡翠色浪潮究竟是为何能够忍受被囚禁在这一方狭窄的缝隙,他为何总是能容忍,为何总是能抽身事外,为何总是充满不切实际的希望。

    而你呢,你早失去了脊骨,你被折磨、被击破,在摸爬滚打中失去了自己的颜色,灵魂变成了生活的肉票,你不想它被撕票,主动变成了这艘船的奴隶,你什么都不剩,而他却还是留有富余,你疲惫,你精疲力竭,酒精说,你的力气只够拿起你的刀。

    都结束了,你想,至上的葛林多尔已经将道路指出,都结束了。

    朗姆无措的停顿是一个不会再有的机会,他看向你,嘴张合着想要说些什么,但是你的决绝不给他机会。就在你准备举起刀刃的那一瞬间,你陡然坠入进一股轻柔而温凉的浪潮间,它将你拥抱,它没有颜色,但你知道它一定是翡翠色,那昂贵的丝绸一般的触感抱住了你,极尽温柔地爱抚着你饱经磨难的身躯,你想起母亲拥抱你时发间的味道,想起你埋进她颈肩时她为你哼唱的歌谣,想起她注视向你的爱怜的神色——妈妈,你听见自己如此呢喃着,妈妈,你不要离开。

    母亲的拥抱重新令你回到了幸福之中,你安心地闭上双眼。

    然而温暖如同羊水的黑暗并没有将你包裹,你闭上了眼,却睁开了眼。

    喉咙中涌出温暖的液体,你呛咳的时候发现它腥甜温热——是血,你的血。可你的喉咙里怎么会有血?你迟钝地转开目光,盲目地转动着眼球,等到脖子的扭转感受到阻力后,你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把刀,那把锋利的黄油刀正插在你的喉咙中、你用它切断了自己的动脉!冰冷的触感先于软肉被捅破搅碎的痛苦,你艰难地喘息着,金属的苦涩上涌,它填满了你的口腔,充斥着你的味蕾。

    怎么会?你怎么会做出这种恐怖的事情?你明明还没有下定决心!你的眼球翻动着,像是一只即将被宰杀的羔羊一样惊慌,你不知所措地呆立在那里,心脏紧绷地跳动,眼睁睁地看着生命力从你的伤口中流失,就在万般绝望之时,你昏头昏脑地撞进了那熟悉的翡翠色——

    没有怜爱,没有惊恐,没有悲伤,没有憎恶,没有,什么都没有,翡翠色平静地将你承接,唯有无尽的冷漠,他不爱你,他不恨你,不因你而悲伤,他只是注视着你,正立于你高不可及的地方俯瞰着你,或许是舷窗吧,你昏昏沉沉地想,他正俯瞰你,然后——

    怜悯你。

    纯粹的怜悯,冰冷无温的冷漠是怜悯的外壳,你不懂他为什么要露出这副神情,这时的他就像是传说中困于永恒歌莱璃的赤骸魔女,怜悯,只有怜悯,他高高在上地可怜你。

    你看到他那薄如刀锋的唇翕张着,你瞬间意识到这把刀和这一切都是他的所作所为!你想愤怒,你想大声质问他为什么要对你如此残忍,一只海妖又怎么敢去伤害你?你死了他又该怎么办?海妖、他就是个可憎的海妖,你的付出都是如此的廉价!它们的背叛就是刻进骨子里的!萨洛莲的可憎造物!伤人的话语就在你的舌尖,然而剧痛让你闭上了嘴,你怒视着他平静的双眼,他无动于衷,真的和洋流一般无情。你想骂他、想要扑上前去掐死他,你怒火中烧,连伤口都变得滚烫,你茫然地愤怒着,却不知为何始终找不到一个稳定的、不会动摇的理由。

    你的问题、你的迷茫从未如此庞大,你呆若木鸡,手脚因为失血而变得冰凉,你很冷,特别冷,被投入了冰洋一样等待着被冻死。

    你要死了,你活不成了。

    你悲哀地意识到这一现实,却什么都做不到,你的手指无力,你的身躯软烂,你悲伤,但你无从诉说;你痛苦,但你无从呻吟;你愤怒,但你无从发泄。现在,你彻底失去了一切,在这只海妖手中,他用利爪撕去了你本就不剩下什么的,空若枯骨的所有。

    你的视野逐渐变得黑暗,你感到他的手指穿过你脑后的发丝,他轻轻用力,为你摘去给你带来无边痛苦的刀子,你顺从地倚靠在他的胸膛,困倦地聆听他平稳的心跳,他紧紧拥抱着你,面颊贴在你的头侧,用怀抱着孩子的方式给予你逐渐失去的温度。他爱你、爱你,像是母亲一样爱你,你流出了眼泪,落在他的身上,他紧紧把你抱住,一手拍打你的脊背,他哼唱出了歌谣,海妖的歌谣。

    塞壬的歌谣,他动听的嗓音如同海底的暖流,日光下翡翠色的浪涛,刺破海面的曙光和晨曦的海风,带着难以置信的、沾满海盐气息的帝青色希望涨潮,那介于海鸟与鲸吟之间的声音此时正为了你而歌唱。

    你从来没有听过如此美妙的声音,你竭尽全力地向他探身,贪婪地汲取着每一个音符,仿佛你的所有感官生来都只为它而存在,泪水止住了,只剩下无垠的平静,在歌唱中,你被从冷酷的世界隔绝,它保护着你,你强撑着困倦,混杂碎肉和鲜血抬头看向他的眼睛——

    你看到了舷窗,高高的舷窗,月色从那里洒落,皎洁。

    在这层歌谣的保护下,你感到船只在旋转,就像是陷入了漩涡,朦胧之中你听到了船员们的惊呼,他们惊恐嘈杂的脚步声在你们的上方咚咚作响,他们慌乱、失措,无头苍蝇一样在船板上逃命,但身处大海注定了他们的无能为力,船只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它开始崩解,暴露了过不了一会它就会被漩涡撕碎的事实,到时候所有人都会淹死,你听不清外面的声音,它们在你耳中就像是隔了一层密不透风的膜。

    你侧卧在朗姆的怀中,他紧抱你。

    朗姆高唱着,他扬起那线条流畅的脖颈,你意识到那是魔法,是萨洛莲独给祂子嗣的馈赠,蕴含着掌握漩涡和海啸的力量,他低下头看你,你这才看清他口中的利齿有多尖锐;他又把它们藏得有多好,而那双没有瞳孔的眼眸有多像没有地标的海面,你想起皮耶罗说过,在海上航行时,最恐怖的就是无法分辨天空和海面,因为那是船只被浪潮吞没的前兆。你不知道你是在何时将天空与海面混淆,又是在何时同贝尔纳斯号一同被翡翠色的海浪裹进其中,变成它的牺牲品——也许在出航的那一刻,你们就已经走上了洋流既定的航线,一步一步、顺着海浪的方向踏入无可挽回的涡旋之中。

    你们要死了,你们都活不成了。

    除了朗姆以外,他会回到萨洛莲的庇佑下,而在今日的灾难之中所有船员都会死去,你们在此时变成了一体,但你不再想和他们为伍了,你被朗姆拥抱着,你的悲伤被抚慰,你的痛苦被释怀,你的愤怒被平息,你终于回归了翡翠色的平静。

    恍惚之中你在眼前看到了很多种道路在延伸,那些可能性,你再一次想起了那枚鳞片、那本诗集,那把刀,如果你为他把鳞片送去商会、如果你为他读诗,如果你没有拿起那把刀,那么是否你能避开这既定的悲剧?也许你本可以有其他的道路,也许你无需踽踽独行,但——

    太晚了,你疲惫地合上眼,气息逐渐微弱到不可闻的地步,心脏的声音也终于不再刺耳,你驯服地倚靠在朗姆的身前,他轻吻你的额头。

    你看到你再一次站在那狭窄的门前,此时它已经不在遥不可及,你触手可及,而,他仁慈地将你接引——

    在陷入永恒的沉眠前,你想:至少你无需承受溺亡的痛苦。

    萨洛莲的珍宝将你怀抱,你的意识回归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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