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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日——毫无作为的勇气,月下的招供与诉说

    等到金色的黎明曙光再度破开沉睡萨洛莲的漆黑诅咒,宝石蓝的海面上回归了平稳安定,注定了今日又是涛声依旧。在温暖柔软的拥裹中,你感受到与海浪截然不同的摇晃,这让你不得不把自己将难以割舍的、暖洋洋似驼毛毯一般的睡眠中把自己丝丝缕缕地剥离出来,等到你终于找全了自己的形状,费尽全力睁开因流泪而肿胀的双眼后,被阳光刺入眼膜的感觉令你重新清醒过来;你这才发现昨夜一整夜都是被朗姆拥抱着睡去的,这让你的脸腾得红了起来,在朗姆促狭的目光下支支吾吾地慌张爬起,羞赧难忍地绞着双手。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我看你昨晚……就让你多睡了一会。”他的理解让你更难面对自己昨晚的出丑,你的心思太过杂乱,所以只得紧闭上嘴,手直打着飘给他重新系上麻绳,还没等着朗姆再多发问就急吼吼地冲出门外,一股脑扎回到那间窄小的杂物间,丁零当啷地把东西收拾起来,仿佛弄出更大的噪音就可以把你心若擂鼓的心跳、嘈杂乱序的思绪给压下,但那都没有作用——事实上,更多的杂音只会让你的想法更加紊乱,就像是琴弦纠葛在一起的木琴,贸然的弹奏只会划伤手指。

    你愈发的心烦气躁,把清洁粉倒进水桶的动作几乎是把瓶子磕进桶里,然而你不敢停下来,因为你知道一旦停下来,昨日就会找上你,他们会在你的耳边重复你的行径、细数你的罪恶,直到你因担不起现实的沉重而崩溃,在绝望中将自己扔进海中为止——所以你根本不敢停下手里的动作,一遍又一遍擦洗着无需再去擦拭的船板,就像你每天做的那样。

    重复、无休止的重复让你的手指麻木,冰冷的海水刺痛了你的皮肤,而你不敢停下来,因为你有一种预感:一旦停下擦拭的动作,那黏稠腥臭的血液就会从船板下方渗出上涌,汇聚成一汪血潭,奔涌不止如同海浪,然后皮耶罗就会从血潭中爬出,就像是他曾经给你讲过的噬尸鬼的故事一样,空洞洞的关节咔咔作响,冰冷干瘪的手拽着你的脚踝把你拉进血潭——你不敢再想下去,只能用力搓洗那块翻成碎块的海绵,泡沫渗进你的皮肉,浸泡着刺激着你的皮肤,你还是很疼,这一点都没有改变,只不过这份疼痛就像是拉住你的船锚,不让你被可怖的幻想折磨。

    你在船上如同老鼠一样的逃窜,你连看向水手们的眼睛都不敢,你怕他们会询问你皮耶罗的去向,你怕他们会问你昨天干了什么,你怕他们会看向你,你甚至怕他们会注意到你的呼吸,即便这些事情从未发生过,甚至根本没有发生的可能性,但你就是在逃窜着,逃避既定但无人在意的罪责。昏头昏脑之间,你将自己撞在舱壁上,遥望着高不可攀的舷窗,那里没有阳光落下,或许是因为你们正背着阳光远航,背朝着太阳的方向、捕捞属于海妖的财富。

    思考的代价是肚子像是一只被拧出水的麻布一样扭曲疼痛,你痛苦地把自己装在无形的牢房之中;而它被漆成贝尔纳斯号棕红色的模样。你纠结困顿又饥肠辘辘,等到你胃袋里的亏空终于不再掩饰它的存在感,你才意识到你已经有多久没有吃饭了,只能自暴自弃地向后一撞,昏沉地想着这几天里发生的一切,却发现它们就像是壁火旁纠葛的毛线,你想要将它们捋顺、却只能无意识地把它们向火边推得更近,在和皮耶罗发色一样的火焰的炙烤中,你挣脱不开,只好任由痛苦将你接管,焦渴的苦难中,你无端地想起那一抹平静的翡翠色。

    也许你该去找朗姆,你想,反正科纳已经变成了一条腊肉,这几天也不会有人在乎你的工作态度,你可以趁这个时间去找朗姆,被关在船底的海妖总是有着成熟的明智和包容,你可以和他多待一阵,也许他能够减轻你的罪责,能让你更好受一些,想到这里,你立马从地上一骨碌爬起身来,按耐不住内心想要回到海妖身边的想法。

    你还有很多想同他分享的,你急匆匆地跑在走廊中,心里止不住地胡思乱想:你从来没跟他谈过你的出身,也从未同他讲过你是怎么上的船——在苦难上,你相信你们之间的共同话题只多不少,这就是你们的相似之处,也是你们能够联结彼此的唯一一种途径、你将这条途径视若珍宝,于是忽视了路上的坎坷。

    在幻想的激励下,你跑得很快,就像是夏日中的长风,牵动着新鲜而晃目的柠檬海盐的气息,不顾一切地向那片能给你带来宁静的翡翠色冲去、将红褐色的负罪抛诸身后。在这一刹那,你内心中的沉重也随之变得轻盈起来,只要去想起,你就能够获得别的水手无法想象的欢愉,这让你感到快乐,即便这和你的思虑比起来太过割裂,也不能抚平你□□上的折磨,但怎样都好,你现在只想见到他,其他的事情什么都不去考虑,想到什么就跟他说什么。

    怀抱着这样的心情,你的步伐都带上了细软羽毛一样的轻盈,像是刮过海崖与太阳之间的海风一样轻松,就像是穿上了用蜂蜡黏合起来的翅膀一样无所不能。

    你,你,年轻的你,怀抱着难以置信的、充满希望的期待,走上了你再熟悉不过的、巨石柱般摇摇欲坠的舱道,然后——

    肮脏的、不堪入耳的谩骂声回荡在狭窄的过道中,污泥一样在每一个角落、每一条缝隙里黏挂,脏污的甚至让你都望却止步——这不是能用海绵洗刷干净的,是一种源自于人心中最黑暗而不可言说的一角的臭水,终日以自卑和欺软怕硬为原料,在欲望的高温下发酵出暴力恶毒的酸臭,肮脏得难以想象。

    你感觉到炽热的烈阳正融化着你翅膀上的蜂蜡,滴滴答答的蜡水滴在你的背后,热辣辣的疼痛无声地劝阻你不要再向前,但你那该死的好奇心就是没办法让你学聪明,即便如此,你还是难以认清现状,你犹豫着逐步靠近,在那正从门框缝隙中渗出辱骂和殴打声音的门前逡巡——你知道里面在发生什么,在这一刻的清醒让你霎时间放弃了进去的想法。对,你可以在今晚再来,这样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你还会趴在朗姆的尾巴上,你可以在那时候跟他分享你的想法,他可以在那时候用他的智慧开导你,你们会像是曾经的每一晚一样,不会有任何改变。

    但即便这退却的声音如此凶猛,你心中依然有这么一个细小尖锐的声音随着门后那激烈而残酷的声音扩大而尖叫——你能听到从里面传来□□猛然撞击在墙壁的声音,伴随着拳打脚踢的声音同夹杂着谩骂的吃痛闷哼毫无遮拦地摆在你面前,你几乎能想象到他们是怎么把朗姆抓着头发砸向船板的,而海妖痛苦的神情和血肉模糊的身躯也不打招呼地直接进入你的脑海。

    朗姆饱受折磨的痛呼让你腿软,方才你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快活像是一堆扫拢的落叶一样被风呼得吹散殆尽了,你又重新堕回了昨日的深渊。毕竟,你悲哀地认识到,你在昨日就是如此面对皮耶罗的。

    你几乎没办法遏制自己的颤抖,看啊,你再一次地站在了这个十字路口上,你的无能让你没办法做出决定,只能跟随着自保的浪潮退却逃避,就像上一次一样——你依旧是什么都做不到的,苇草一般软弱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随心所欲地支配你所重视的,而你无能为力,这次也一样,每次都一样。

    你痛苦地闭上眼,但声音并不会因为你的逃避而停止,在一阵短促的骚乱之后,你听见他们在谈论朗姆身上的伤口:他们似乎对于自己的作品非常满意、面对着被锁链桎梏的海妖,他们的耀武扬威反而更加气势汹汹,这场不对等的单方面欺辱带来的快感也要更甚于平日里公平公正的斗争。你听见他们是如何描述朗姆的,你听见了——

    “你不会把它杀了吧,威廉,它死了吗?”

    “妈的,我怎么知道!没准只是晕过去了?”

    “你要是把它弄死了……”

    “死就死了、一只海妖而已,怎么,你的口袋里掏不出六个珀厘兹等上岸了?”

    水手间的氛围在陷入微小的担忧后马上又变回了戏谑的荤笑,但方才的话语却让你内心里警铃大作——朗姆死了?他们杀了朗姆?一想到海妖的身体变得僵硬,那双磷叶石般的眼睛也失去了神采,你就难以忍受喉口中生吞海胆一样的针扎痛感,心脏陡然揪起像是烂布头一样碎而拥挤,痛苦让你不知所措,那细小的声音又重新夺回了掌控的权力——不、不行!它大叫道,语气激烈而坚决;不行!他们不能就这么杀了朗姆!他们怎么可以?你要、你一定要——

    你要救朗姆,这一次你的行动是果决的、坚定的、毫无悔意的,你不能让皮耶罗的悲剧再度发生在朗姆身上,莫大的决心给予了你宏阔的勇气,这一刻你仿佛是收到了葛林多尔的指引,你只感觉到自己力大无穷、无所不能,这声音让你将勇气聚积,不再是一堆松垮的树叶而是一堵坚实的高墙,你攥紧拳头冲进那间充斥着暴力的舱室,拼劲力气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一把把眼前最近的那个水手推开,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凭记忆跑到朗姆面前紧闭双眼大声用你从未胆敢的声量斥呵:“停下!你们这帮蠢驴!”

    水手们愣了片刻,等只有涛声的寂静结束,他们在看清来者是你后,不知是谁率先从牙缝里发出一声讥讽的嗤笑,随后这笑声就像天花一样在他们之间蔓延爆发。粗野的笑声让你感到难堪,但还是咬着牙、双腿发力笃定地站在他们面前,怒目死盯着他们,你不敢回头看朗姆的情况,你怕会看到他咽了气的模样,你怕皮耶罗会在他的身上出现,你拼尽全力张开双手,竭尽全力地反抗你已经开始颤抖发软的小腿。

    “你听到这小子说什么了吗?”为首的水手,威廉,他几乎要笑弯了腰,他嘴里蹦出一连串不堪入耳的脏话,用手肘推了推他旁边水手约翰的胳膊,指着你那皮包骨的瘦弱骨架大肆嘲笑,“你听见了吗,约翰?这娘炮——”他拧出一个充满恶意的神情看向你,“这小瘪三也敢这么跟我们说话?为了一只海妖?”

    “呲、给一只海妖撑腰,看给他憋的,他准是爱上‘卢沙卡’了!”恶意的迭起让你难以再承受,但你的退后撞到了朗姆那正痉挛着的脊背,他还活着,这一发现又让你重新挺起腰杆——你发誓今天就是不能让他们跨过你伤害朗姆,“这傻小子,还以为自己有多能耐呢。”

    “蠢货,”最后一个水手开口,是马克,他身材强壮、有着一把可笑的褐色胡子,正目光不善地盯着你,你意识到如果他想杀掉你,那恐怕比拧断一只鸡的脖子都要简单,“别挡道,我就当你刚才犯了混,现在滚出去,把门关上。”

    “不、”他那砂纸磨过一样的粗野嗓音让你听了直发怵、但你仍然没有退缩、你不可能退缩!那声音化作火苗在你的胸腔中熊熊燃烧,你从未站得这么直过,也从未如此坚决,你尽可能以同样凶恶的目光瞪回去,双颊鼓胀怒目圆瞪,你不安地攥紧手指又放开,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绝不!你们这群欺软怕硬的懦夫!”你抻直了脖子,死死咬紧牙关不让你的惊恐显露,即使小腹酸软也绝不退却,就像是一根笔挺的橡木,“该滚的是你们!”

    不知是你的勇气让他们退却,还是你实在爆发出了些许狠意,总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你们都坠入了一片该死的尴尬里,只有这狭窄舱室中的五个活物的呼吸声,还有你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就在你以为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的时候,你那蜡糊的翅膀终于不堪重负地碎了一地。一个有力而是你始料未及的耳光就这么扇在了你的脸上,巨大的手劲甚至让你向后趔趄、你狠狠地倒在地上——你的半边脸都变得麻肿,就像是被一群黄蜂给蛰了一样里面晃着水地疼,这疼痛太过猛烈,以至于你整个脑子都在嗡嗡作响,你挣扎着想要爬起,但你方才冒犯的行为让你不得不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所以当你冰冷缺血的手肘拄在地上的时候,你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另一只不知道是谁的脚踢翻在地,像一只在船板上没被绑起来的罐头一样骨碌碌地滚到一边。你的视野变得模糊,聚焦也变得困难,那透镜一样的视觉此时早已上了雾似的看不清楚,你视野低的和虫鼠一般,破皮的脸颊紧贴在船板被细小的渣碎上磨得生疼,水手们的表情你看不清,他们的声音也在你脑海中的耳鸣巨响中被冲得寡淡。

    有什么东西从鼻腔中流了出来,流进嘴里,咸湿而腥臊,你后知后觉的才意识到那是你的鼻血混着因害怕而流出的鼻水,你急促地呼吸着,试图平静你正尖啸着的心跳。水手们在谩骂,可你却又听不清他们究竟在骂些什么,现在好了;你凄凉地回忆起你的所作所为、方才筑起的勇气高墙现在已经被彻底推平,现在好了,你主动给一条海妖撑腰,现在就被水手们划入了和海妖一样的地位,你不是海妖,又不被船上人所认同,如果你没有站出身来就好了;你流着泪开始后悔自己的鲁莽,至少不会陷入如此凄惨的境地,当一个透明人起码要好过成为出气筒不是吗?暴雨一样的拳脚落在你的身上,每一根骨头被击打的痛苦都让你痛彻心扉,然而你太知道呻吟只会带来更加受用的毒打,所以你不得不咬紧牙关,像曾经的每一次一样护住你那软弱的肚子和后脑,在阵痛中你想起了一旁的朗姆,一种复杂的情感涌上心头,这感觉像是热油中倒入的清泉水,水甘冽而冰凉、却只让热油的高热更加折磨迸溅——你终于还是迷惘在自己的选择中。

    不用想也知道那些水手口中谩骂的会是什么,无非就是一个瘦弱杂役竟胆敢和他们叫板、读书的娘炮也就只敢耍耍嘴皮子、他们要好好让你这个阿舍尔的狗崽子吃点苦头之类的,你呜咽着退却,然而他们的暴行只会变本加厉,你几乎要怀疑自己真的就会这样死在这里,死在海妖旁边然后和他一起被扔进海里,如果你还没断气的话,那你就会被活活淹死——那种痛苦只是想象就足够让你胆寒,你不知道自己究竟受过多少次毒打,你也数不清楚了,毕竟这就是你的命运,你那生来就卑贱的、注定悲剧的宿命,认清现实后,在被踢打的间歇,你绝望地将目光移向朗姆的方向。

    什么东西糊了你满脸,有可能是血,也有可能是你的泪水,你模糊而恍然地看向那抹蜜棕色和墨绿色的方向,看他那被绑起的青灰色鲨尾,一个拳头落在你的肋侧,你闷哼一声,竟联想到他肋侧的鳃,你又迷茫了,如果你的承受能让他稍微好受一些,那你所遭受的暴行算不算有意义?此时你已经完全忘记了你只是替他承担了平日里的部分苦难,就像是一块火红的烙铁你只挨了一下,却向那个每日被迫吞进火炭的苦刑犯哭哭啼啼地诉苦。

    恍惚间你那双可能已经充了血的眼睛捕捉到那被绑起的海妖的目光,翡翠色里满是你看不懂的神色,他艰难地喘息着,在自身难保,明知你可以替他承担这一切、也知道被他们发现他还活着会发生什么的前提下,毅然决然地向你伸出手想要拯救你这个骨瘦如柴的可怜虫。他的动作被马克看到,他收回踢向你的、象腿般粗壮的右脚,转身走向正趴伏的朗姆身边,毫不留情地踩上他向你伸出的手。

    在骨头碎裂的声音与海妖的悲鸣间,你失去了意识。

    不知道过了过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一年、也许你已经和神祗一同沉睡了一整个纪元,当你再次睁开眼时,头顶那熟悉的天花板让你感到绝望,却又暗自庆幸至少不是在黑暗的海洋中,你四肢冰凉,全身都像要散架了一样疼得要命,喉咙因为太久没有喝水而焦渴的像是被烈火灼烧过一样,你绝望地挪动身子,发觉它已经变成被撒了盐的蛞蝓一样软烂而无力,你浑身上下充满了淤青,衣服下伤口渗出的血变成血痂,轻轻一动就带来布料黏着皮肉撕裂的疼痛。

    你的情况尚且如此,那朗姆的呢?朗姆,一想到朗姆,你就再难躺在地上,竭力支撑起自己的身子,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来寻找海妖的身影——那处绑着他的绳索已经空了,他可能已经死了,你满心悲怆地假设,已经死了、僵了、甚至可能已经腐烂了,吉姆恩大副把他的尸体扔进了海里,在你昏迷的时候,你再也见不到他了,你现在彻底变成了独身一人,注定凄凉地一人死去,和皮耶罗与朗姆一样。

    你苦涩地如此构想着,在黑暗里的船舱摸索,那里寂静无声。

    好了、好了,你现在什么都不剩下了,彻底的、毫无疑问的,以你变成了一个另类为支票,兑换了你注定孤独的一辈子。你的痛哭再也不会有人在意了,你软烂地爬行着,咬着舌头哭泣着,脑海里幻想着朗姆的死状——他是美的,那他的死去也是美的,但你如今再也触碰不到这份美了,他会像任何一条死鱼一样被那群野蛮的水手扔下船。

    就在这万籁俱寂,连海浪都歇息的寂静中,你听到了声音,那声音不像是你习以为常的虫鼠爬行的声音,而是一种更加有分量的声音,以吸气和呼气为进程,脉搏跳动为动力,肌肉缩放为表现的声音——属于一个活物、一个比你大得多、却比你要更虚弱的活物!

    是朗姆!他没有死他还活着!在意识到这点后你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奔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朗姆倒在那依旧高不可攀的舷窗下,水晶般冰冷的月光透过圆形的玻璃望向他,这让他看起来像是在花园里的亡者,静默地在躺在星子般毒芹花的簇拥之下,夜莺会彻夜歌唱,紫杉树张开巨大的臂膀,荫蔽着沉睡的生命们。

    他还活着、还活着,你惊喜地看见在他鼻息周围被吹起的灰尘,他那头如巨藻纠葛的墨绿色长发掩盖了他的面庞,你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将那细软的长发拨开,他那双总是在洞察的眼睛此时正紧紧闭着,在看到他面上的青紫和破口后你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他无力地卧倒在船板上,已然失去了往日里的骄矜与游刃有余,现在的他狼狈不堪,全身上下遍布触目惊心的伤痕,像一只碎了痕的蜜糖可可,轻轻一动就会牵连出更加撕心裂肺的剧痛,他那条鱼尾在月光的照耀下变成青蓝的明艳,上面干涸的血痂的红褐色更加显眼——他的状况要比你还更糟,这让你手足无措。

    你小心翼翼地抱起他的上身,在你那骨骼突出、完全不能用温暖舒适来形容的怀抱里,他虚弱而浅短地喘息着,此时和一束被扯碎一地的野玫瑰丛没什么分别的他似乎陷入了漫长而安详的沉睡,你的动作让他惊恐地睁开眼,那种惊慌像是对猎食者的惧怕和无能为力的绝望。但在看清来人是你后,他再一度回到了你所熟悉的沉静,在这一刻,你们都没有说话。

    那脆弱而布满指痕的脖颈吞咽着不知是血水还是涎水,他发出不可辨认的咕哝,疲惫而折磨,你才注意到他是如此的形销骨立,状态比之前的每一天都要不堪,他就像一片深秋时挂在树上的叶子,只依靠着微弱而渺小的连接让自己不会坠落——但谁都知道那不会久撑,叶子总会有落下的一天,而他,你悲哀地看到:他恐怕也活不久了。

    面对着你的悲伤,朗姆露出一个空白的表情,他虚弱无力地张开双唇向你示意他有话想说,你见状,再度搂紧了他那不断震颤着的身躯,将耳朵伏在他的嘴边,你仔细聆听着他嘶嘶的、沙哑的声音,辨认着每一个词字。

    “鳞……”

    这个词语即便是他用再轻不过的声音说出,对于你也像是如雷贯耳的震响,仿佛是被从头到尾浇下了一整桶冰水,你浑身都湿透了,一种被戳穿的绝望油然而生,你脸色惨白地抬起头,你的罪行无可辩白,认罪又如此的苍白无力,你不敢看向在月色下的翡翠,怕被它们的碎片扎伤。你以为他会愤怒、会崩溃,会歇斯底里,但他没有,朗姆只是静默着,像早有预料一般,他平静、安定,就像是曾经的每一晚一样,就像是每一晚的海面一样,他很平静、平静地像是死了一样,你茫然地看向他——

    那是一种你看不懂的神情,太复杂、太难以解析以至于你甚至在里面看到了无垠的海,你无法理解他为何会以这样一种神情:这情感介于母亲和刽子手之间,像是从出生目睹至坟墓的旁观者,在短短一瞬间晃过了你的一生而产生的情绪,它不能用瞬间来概括,因为这是一场漫长而冷湿的驻足,将无数期待和失望混杂而成的目睹,又让被看向的人木然地立在满足和空洞之间不知所措。

    在看到你无知的表情后,朗姆不再言语,他筋疲力尽地将脸埋进你看不到的地方,就这样静静地呼吸着,用微弱的心跳表明他尚且是一只活物。他羸弱、病恹的模样让你想起了你死在病榻上的母亲,许多年以前她也是这样绝望地躺在你的身边,任由死亡将它的帷幕落下,将你和她隔开,然后你就再也没见过她,没人在意她的离去,除了你以外,如今你再次面对这该死的帷幕,什么都做不到的挫败感再度将你萦绕,你们两个都不再说话,就像你在母亲垂死前一样。

    寂静。寂静从杂物和船壁里陡然涌出,以全面压制的可怕力量扑向他,像是来自一场巨大的海啸,寂静从地面升起,从随意堆放的货物中冒出来,从地上吱呀作响的缝隙里钻出来,从摇晃着漏光的天花板上悄然落下,事实上,它从你视线范围内的所有物体里同时浮现、就好像它想要取代一切有形的事物,因此,它进攻的不但是你的耳朵,还有你的眼睛,你体验到的寂静不但是可见的,而且具有它自己的某种生命力。它是活的你能感受到它的肃然逼近,当它降临时,它会毫不掩饰、迫不及待地迸发出来,笼罩这个世界的寂静无法控制它的贪婪——它再也控制不住了,特别是现在,事实上它早就胜利了,在你全然无意识的时候。

    你,你应该说些什么,你不想再向寂静俯首称臣,你不想再度面对离别的恐慌,于是你紧抱着朗姆,就像是在抱住你在这世上唯一的锚点,你清开苦涩的喉舌,舔舐湿润干裂的唇,忍着剧痛,将涌上舌尖却意味不明的话语统地倾倒出来。

    “我,我妈妈是阿舍尔人……”

    你看向怀中不再看向你的海妖,你小心触碰着那湿冷的皮肤,看他没有任何阻拦你的反应,就继续你的讲述,

    “她是个咸水女,所以我不知道我爸是谁,对于她来说,我就是个累赘,”

    你的喉咙像是被苦艾堵住,但你还是想说,你知道朗姆在听,

    “但是她没……把我扔掉,她很爱我,非常爱我,把我喂大,大到我能说话就教我识字……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认字,但是她就是会……”

    母亲握着你的手教你写字的触感你至今仍然记得,你抱着朗姆,将手穿进他手臂和腹部的间隙,把手放在他的手下,他没有握住你的手,就这么脱力地搁放着,你不在意,只是感受着他掌心的、属于皮肉的触感,

    “后来……混沌带着瘟疫来了,当时全港口的人大半都患了病,死了好多,活着的也半死不活,我妈……她也在其中。”

    那张因病痛而凹陷的面庞满怀着痛苦和慈爱,她临终时的模样你永远也忘不掉,你想看朗姆的脸,但是在你的视线中你只能看到他的长发,和上面干涸的液体留下的痕迹,你不在意,只是将他抱得更紧,

    “她死了,她死之后,我没处去,当时我才十岁就流浪街头,每天能在垃圾堆里翻出几根菜叶就算不错,所以我长不高……皮耶罗碰到了我,看我可怜就带我上了船,但我没力气,就只能当杂役……工钱很少,但不至于饿死,四年了,四年里在船上谁都能揍我、骂我,”

    你絮絮叨叨地讲着,像是淅淅沥沥的雨水,那悲伤再次涨潮,涨到你的喉口,让你没法呼吸,让你抽咽,让你痛苦然而你怀中的海妖依旧无动于衷,他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如果不是呼吸带来的起伏,你几乎以为他已经死了,

    “每次被打了,我就想她……很想很想……如果她还在的话,我就我就不用挨打……我很想她,如果她还在就好了……”

    悲伤的轮廓没法被描述,它是一团阴影,只有在阴影的笼统中人们才能共鸣到这暧昧而庞大的情绪,你愈说愈难受,到最后只感觉鼻子发堵、难以呼吸,泪水从酸涩的眼眶中涌出堆积,最后变成一团一团咸热的泪水挂不住从你的眼中落下啪嗒啪嗒地打在朗姆木然的身上,你不受控制地呜咽出声,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哭出来,像是一条垂死的、病殃殃的狗,上不来气、丑陋地为你的悲剧哀泣。

    “有一次上船的时候我没踩住、掉进了海里,海里很冷,我呛水呛得快死了,可没人在意我,要不是皮耶罗发现了我,我就被淹死了——我不想被淹死,那特别疼、特别。”

    然而朗姆依旧无动于衷,他只是平静地、温和地转过身来,他勉强举起手臂为你拭泪,却无视了你的悲伤,又或者说他已经将目光越过了你的悲剧,他用一种晦暗不明的神情看向你,问出的问题是不明所以的冷静:

    “明天,是目的地,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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