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三十年,孝帝崩。
长安街的街道上撒满了纸钱,家家户户均挂上了白條,正值初春时分,京都里却是一片银装素裹,迎面吹来的风不像是和煦春风,倒像是冬天泠冽的西北风一般,吹的人面上生疼。
“夏太妃当真是迫不及待啊,怎么,父皇方殡天,就要对我这长公主动手了?”定安长公主府内,李淳玺卧在贵妃榻上,挑眉看向面前这个妆容精致、保养得当的妇人,这是夏阁老的嫡次女夏璃书,庆历十八年入的宫,如今也应当年至不惑了罢。
夏璃书望向这殿堂之中那架千丝楠木雕的贵妃榻,那是庆历二十一年,长公主宫外立府的那一年,先帝亲自设计命人雕的。垂下眼帘,夏璃书礼又行得深了些,“公主说笑了,现如今,这普天之下何人敢对公主动手,本宫不过是问公主借样东西罢了。”
“这么大阵仗,借?”
原本空旷的院子此时竟有些局促,银白的甲片泛着泠泠寒光,初春的时节,公主府的金合欢吹落,落地无声。
“还请长公主成全。”
李淳玺垂眸,不答。
常言道帝王无不称孤道寡,先帝亦是如此。庆历五年,先帝封了凌大将军的独女为后,从此空悬后宫,再不纳妃。凌后荣宠多年,膝下却只一公主,正宫无子,帝位不稳,诸臣死谏,而这夏璃书,便是群臣塞进来的贵妃。夏璃书,内阁首辅夏儒鸣夏阁老的嫡次女,说来也争气,夏璃书入宫后不久,便诞下了孝帝的第一个皇子——李淳屹。按理说这大皇子李淳屹,虽不是嫡出,却也是太子的唯一人选,可不知为何,孝帝不立太子便也罢了,对这个皇子也是不闻不问,就连李淳屹的太傅顾惜闻,也是李淳屹的母妃在其三岁时去御前求来的。
相反,许是爱屋及乌,孝帝对这长公主李淳玺可谓是舐犊情深。自出生起便赐名为玺,蕴意至尊至贵,三岁时便受当代大儒陆鸣沧陆先生教导不说,更是自五岁起,午后便伴孝帝左右,闻诸臣议政声入睡。庆历二十一年,大皇子出生,长公主八岁,孝帝封李淳玺为定安长公主,破格于宫外立长公主府,御赐金匾,亲书“仁义忠孝”置于梁上,将闽浙一地划为长公主名下,并称云舒郡。
除却这些,还将这京都上直卫的兵符交予了这八岁小儿,连同当今这最年轻的指挥使谢临简一道,护着这长公主安危,所谓皇恩浩荡,也不过如此了。
“上直卫的兵符,像是在我这 。苍灵,你去帮我取来。”许久,李淳玺从贵妃榻上站了起来,踱步至窗前,望着这院内的那棵金合欢树,那是她母后生前亲自种下的,如今已是亭亭如盖矣。
“多谢殿下成全。”夏璃书朝着窗前的方向磕了一个头。
李淳玺转过身,微微叹了口气,走上前去将夏璃书扶了起来,“太妃娘娘,您今日不该带兵来围我长公主府的。”言毕,拍了拍夏璃书的肩膀,随后越过她一脚跨出了房门。
春光明媚,有些刺眼。李淳玺抬手挡了挡。
夏璃书随着李淳玺迈出,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美人抬手,露出一段皓腕,眉间轻瞥,愁绪恍惚而散,暖光萦绕,白底金丝暗绣的合欢熠熠生辉,莲步轻移,琉璃步摇随风而起,挑花拂面,端的一副慵懒闲散,却给人一副疏远淡漠之感 。别的暂且不论,这定安长公主李淳玺,生得倒是挺好。
“新帝登基,根基不稳,娘娘此时带兵围我长公主府,夺我兵符,长你夏家权势,不怕日后母子反目,夏家万劫不复吗?”
夏璃书微微笑了笑,她又何尝不知呢?但是她的父亲是当今内阁首辅夏儒鸣,儿子是这北魏王朝唯一的皇子李淳屹,屹儿登基,本当是夏家春秋鼎盛之际,然屹儿若想掌权,最当防的便是外戚干政,夏家若想维持当前的权势,最好的办法,便是先下手为强,以新帝的名义,夺了这长公主的兵权,夏家为文官世家,若有兵权傍手,便稳妥多了。
“其实你心里清楚,屹儿和夏家之间,你并不是没得选,当年夏家如此对你,而你依然选择了夏家。”
夏璃书苦笑,这便是她的父亲,是唯一一个在先帝手中活下来的权臣,当年为了巩固权势,硬是把自己已然订亲了的小女儿送进了宫,成了皇亲国戚,如今,还要逼迫他的小女儿母子反目,只为彻底掌握这个即将登基的小皇帝,连那一人之下也免了。
“殿下,事已至此,本宫告诉你个秘密吧。”
吞下心中种种酸楚,夏璃书向前一步伸出手牵住了李淳玺,将一方用手帕包裹住了的物件放在了李淳玺手中。
“还望殿下能够护一护屹儿,他如今也不过十岁啊。”
李淳玺握了握手中的绣帕,其中似乎包了块玉,理了理衣袖,顺势将手帕放在了袖中的口袋之中,朝着夏璃书道:“娘娘既已选择了夏家,又何必摆出这般姿态,屹儿是我皇弟,若我不护,岂非江山改姓?”言罢,从早已候在一旁的苍灵手中接过了那一块兵符,放在了夏璃书手中,“既然娘娘心中早有论断,那便恭送贵妃娘娘了。”朝着夏璃书,行了个标准的公主礼。
“回宫!”夏璃书接过兵符,向李淳玺微微颔首,毅然转身,带着一众兵将朝着公主府的大门走去 。行至前堂,夏璃书顿住了脚步,公主府的大门敞开着,门前翩翩然站着一位颜情肃穆的公子,正是岫阳君裴桉。
裴桉,字允之,孝帝亲封的岫阳君,官至左都御史,内阁次辅。眉如墨画,齿若编贝,此番立在这里,一顶南阳白玉冠高束如瀑墨发,衣衭翻飞,袍摆胎仙腾云而起。这人穿惯了瑾瑜,如今一席白衣看着,倒还真应了民间那句“南沈北萧,不如京都允之”。
只不过,还是那张臭脸!
“参见太妃娘娘。”裴桉朝着夏璃书?礼。
夏璃书微微颔首,“君上有礼了。”言罢,夏璃书带着那三百禁军从裴桉的身旁经过,往宫中的方向去了。
“没曾想竟是君上,父皇驾崩,君上不忙着在宫内处理事宜,何故来我长公主府?”李淳玺轻笑,心里却有些没底,裴家惯偿不参加党争,此番夏太妃刚走,裴桉便来,不知何故。
裴桉随即——合手,低头,弯腰,行礼,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末了来了句“问长公主金安 。”
“平身。”
“先皇新丧,按照礼制,殿下此时应在宫内服丧,下官此次前来,便是请殿下回宫。”裴桉拱手,又是一揖。
“这当是礼部管的事,何须君上亲自跑一趟?”李淳玺满脸不相信地看着裴桉,心中总觉有诈。
裴桉压下眼中欣慰之色,款款道:“先皇新丧,礼部此刻忙的不可开交,下官方面完圣,恰逢沈大人自礼部而来,便接下了这差事。”
李淳玺眨了眨眼,“这裴府和长公主府似乎并不顺路吧?”
等等,裴桉若是要回府,这公主府与裴府莫说是不顺路,简直是南辕北辙!难道是屹儿?
顷刻之间,李淳玺的脸便黑了下来,裴桉嘴角微扬,“想必殿下也已想明个中因由,”接着,朝李淳玺恭谨行礼,“殿下,请随微臣入宫。”
“揖来揖去的,烦不烦,快些入宫吧。”李淳玺上前拍开裴桉行礼的手,径直向门口走去。
裴桉紧随其后,待至府门,一辆黑檀雕花镶金马车赫然停在砖石路上,上头顶着个铜麒麟,前面牵着一匹通体黑亮的汗血宝马,这是先帝在庆历二十一年,裴桉十岁生辰时送的生辰礼。
“一辆马车?”李淳玺挑眉。
“嗯,时间仓促。”裴桉将手背在后面,理直气壮。
“……”,李淳玺撇嘴,“公主府或有多余的马车。”
“殿下,陛下在御书房等您。”言外之意,便是让她李淳玺别磨蹭了,让新帝等急了。
李淳玺无语凝噎,看了裴桉一眼,心知此刻确非在意这些虚礼之时,搭着苍灵的手便上了车。
裴桉微微勾唇,不急不慢翻上马车,掀开笼烟云锦帘,面无表情进去坐下,平了平褶皱,闭目养神。
“今日这番,倒是让君上看笑话了。”李淳玺自嘲一笑。
“无妨,殿下既知夏家早对殿下手中的兵符图谋不轨,为何这几日却故意支开谢临简,将兵符拱手让人?”裴桉睁开了眼睛,压下眼中那层淡淡的愠色,心到神知还好没有出事,目光淡然地看向李淳玺。
“屹儿不是想要吗?屹儿想要,我给他便是。”
李淳玺翻了个白眼,这家伙装什么装,屹儿既派他来接我,想必早也有试探之意,在这装什么大尾巴狼?早先在公主府看见裴桉,还怕他有归顺夏家之意,如今来看,怕不是早已上了屹儿的船,合起伙来在这试探她呢。
李淳玺一手撑着脑袋,眼睛盯着裴桉看。雍容闲适,仪态清冷,这家伙生得倒是挺好,如今一席白衣坐在这里,倒还真有几分“除却君身三尺雪,天下谁人配白衣”的气度 。哼!长的好看有什么用,天天摆着张冷脸,姑娘家家的还没靠近就被那寒气逼跑了,双十年华不还是连亲都没定!活该他孤独终老。
“太妃来找殿下拿兵符,难道不是夏家想要吗?”裴桉微微一笑,看着李淳玺。
李淳玺淡淡看了他一眼,默默收回了目光,随即假装淡定地喝了口水,笑什么笑啊!这家伙到底知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啊!虽说她是有些年少老成,但是有时也是会害羞的好吧!
“咳咳,裴桉,装什么装?”
裴桉眼底笑意更盛,“怎么?殿下先前不是还称呼下官为‘君上’的吗?”
是了,她李淳玺自打认识他裴桉起,一直都是直呼其名,从来不存在什么尊称,又何来‘君上’这一说?
“今日夏太妃来逼本宫交出兵符,若无屹儿谕旨,又何来的由头?只不过是坏人来让夏家当罢了,既然屹儿觉得这兵符放在夏家手里比放在本宫手里安心,那本宫给他便是了。”
待李淳玺言罢,裴桉从车厢的隔层中拿出了一碟桃花酥置于桌上,未时三刻了,她还没吃饭。
“殿下倒是通透。”
“所以屹儿今日为何派你前来?”李淳玺捻了两块入口,是她最喜的城东的桃花酥,这裴桉品味倒是不错。
“殿下可能需要在宫中多住段时日了。”
裴桉垂眸,斟了一杯茶放在李淳玺手边,李淳玺此刻还在捉摸着裴桉的话,左手顺手一拿,嗯?凉的?
李淳玺转头,连忙放开裴桉的手,“咳咳,我不是 ……”
恰逢此时,苍灵掀开了帘子,把头探了进来, “殿下、裴大人,皇宫到了!”
“啊?到了,下车下车!”李淳玺顺势搭上苍灵的手,急忙跳下车去,头也不回的往前走。
殿下这是怎么了,这背影怎么瞧着有些慌乱?苍灵莫名,转头狐疑的看向裴桉,莫不是此人对她家殿下做了什么?
“咳咳。”裴桉清咳一声,落苏立马上前将自家大人扶了下来,侧身下车,朝着李淳玺的方向走去,她今日的桃花酥吃了三块,应当颇为可口,龙井虽没喝,但 … …,裴桉碰了碰右手,眼底流光暗转,想来味道不错。
“那个,裴桉啊,本宫方才……”李淳玺思量再三还是转身向裴桉走来,这裴桉素有洁癖,且向来记仇,尤记得幼时不过趁他午睡时在他发冠上插了朵桃花,事后他便告诉亦行说长公主近来长吁短叹,感慨“桃花”难得!亦行那个时候单纯啊!又凑巧我那时得了把南阳玉做的匕首,赠给了亦行,亦行可喜欢了,爱不释手,整日想着如何回礼。亦行当时一听这话,登时眼前一亮,当天就从袖芳楼中挑了十个小倌扔进了长公主府。
当时怎么了来着,是了,我刚踏过那门槛,正想着晚上吃什么好,忽然就一群群花蝴蝶朝我扑来。可恨呐! 当时我都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太傅忽然在后面来了句“胡闹!”当晚,我便被父皇罚得在乾清宫前跪着,太傅在旁边叹气,父皇谴责的眼神在我身上来回横扫,晚饭没吃成,还跪了一晚上 。就连回府还是第二天被亦行背回去的。
殊不知这一切都是裴桉这家伙策划的!就连这柄南阳玉做的匕首都是他故意遗留在我回府的必经之路上的!太傅也是他以送书为由故意引来的!可恨呐!我当时连做梦都想弄死他! 父皇居然还以裴桉裴允之端庄自持为由让我向他学习!啧!好恶毒的手段!
“无妨,殿下还是快些吧。”裴桉板着一张脸,似是不想再提。
“哦?无妨?”李淳玺震惊,睁大了双眼看着裴桉,“君上刚刚说什么?”
裴桉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这人对他意见到底是有多大?哼!不想理会。裴桉越过李淳玺,朝着御书房的方向走去。李淳玺愣了愣,连忙快步跟上,裴桉刚刚那眼神,不会是要报复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