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宫门到御书房的这段路,李淳玺走了十年,自打八岁起她在宫外立府,每日旁听朝政,她便走的是这青砖路。
青砖路连绵不绝,两侧红墙耸立,挡住了宫墙外的喧嚣,也挡住了京城的人烟。宫道狭窄,马车只能停于宫外,以往李淳玺总是一人拖着冗长的宫袍,从宫门处一步一步地走向这权利的中心,可今日却是不同,她的身边,还站着当朝最年轻的正二品左都御史——裴桉。
“下官听闻,先皇待殿下舐犊情深,如今先皇病故,观殿下神色,却也不见得伤心?”青砖之上,如今只有他们二人并排而行,裴桉手持玉牌,转头看向从方才起便在走神的身边人。
“裴桉,本宫自八岁起便宫外立府,日日午后御书房旁听朝政走的便是这条路,每日走时,本宫便在想,你说,父皇他为何要待我这一个公主这般好呢?”李淳玺目视前方,廊檐上的角兽无不在诉说着这宫内的种种暗流涌动。
裴桉顺着李淳玺的目光,“便如这角兽一般,既已存在,便无法动弹,日复一日地守着这金銮殿,既是职责也是恩赐,凡事皆有利弊,殿下不妨往好处看。”
是了,世人皆道她父皇爱极了母后,以至于为了她母后空悬后宫,可又有谁知道,父皇母后早已不和多年,甚至于她,自打出生起,见过母后的日子也是屈指可数,父皇将她圈在身边,希冀着母后能够看在孩子的份上能够原谅他,能够为了看望孩子来看看他,真是可笑,父皇既为了权势娶了母后,又因权势让母后家破人亡,谈何原谅?
不过也是,若非父皇这些年将她圈在身边,如今母妃离世,父皇驾崩,夏家当权,幼弟登基,她又如何知道该如何自保呢?
“殿下,御书房到了,”裴桉停下脚步,向李淳玺一揖,“下官便送殿下到此了,接下来的路,殿下须独行。”
“多谢你,裴桉。”李淳玺越过裴桉,拾级而上,拖着长重的宫袍,于最高处站立,两侧的宦官推开厚重的紫檀木门,李淳玺迈了进去。
“定安长公主李淳玺,见过陛下。”
昏暗的御书房内,李淳屹身穿绣着沧海龙腾的明黄长袍,头戴绒草面生丝缨苍龙教子珠冠,整个人怯生生地坐在九龙金漆宝座之上,如今这北魏王朝的新帝,也不过是一八岁小儿啊。
“阿姐!”见李淳玺下跪行礼,李淳屹连忙跑下龙椅,扑进了李淳玺怀里,熟悉的白檀香再次扑面而来。
李淳玺将李淳屹扶起,为他整理好衣冠,“陛下,您如今不再是广陵宫的皇子,而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了,不可不无礼法。”
“可是皇姐还是皇姐呀!”李淳屹忽闪着眼睛,满眼真诚兴奋地看向李淳玺,脑袋往李淳玺肩头蹭了蹭,又钻进了她怀里。
李淳玺无奈,他这位皇弟,自打出生起,便被父皇禁足在广陵殿内,不允许任何人探视,以至于他长年与青灯黄卷作伴,若非她偶然闯进这广陵殿内,恐怕她与她这位皇弟今日才会相识。
犹记得当年她与亦行于宫总奔跑戏耍,拥搡着推开荒弃已久的木门,阳光混杂着灰尘扑面而来,呛着她和亦行直咳嗽,待到他俩睁开眼睛,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蜷缩在香案底下,像一只被抛弃的小兽,可怜兮兮的,一动不动。她和亦行连忙唤人给他喂了点水和吃食才知,原来他便是这宫里的大皇子李淳屹。
自那以后,她便去向父皇求了恩旨,得以每天来探望她的皇弟,屹儿三岁时,夏贵妃为他求来了太傅顾惜闻,但父皇仍未解了他的禁足,于是顾太傅每日便在这荒芜的广陵宫中教授,直至今日屹儿登基。
“屹儿,你让裴大人唤皇姐来,是有何事呀?”李淳玺仍就跪在地上,双手扶住李淳屹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问。
“皇姐~这金銮殿太大了!比当初我的广陵宫大了好多好多呀,屹儿害怕,屹儿不想一个人待在这个偌大的皇宫里,屹儿觉得,屹儿觉得这里到处都是怪物!这里,这里,还有那里!都是!皇姐来陪陪屹儿好不好呀?”李淳屹耷拉着脑袋,手上把弄着李淳玺的绶带,撒娇恳求。
“屹儿,皇宫中没有怪物,你手中有三千禁军的兵符,他们都在这皇宫中守着你,你很安全的,现在没有人敢欺负你了,你看,现下连皇姐见了你,也要跪着说话不是嘛。”李淳玺放缓了语气,低声哄着他。
“可是皇姐,你不要你的百辰宫了嘛!‘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那可是父皇特地为阿姐建的百辰宫呀!皇姐不要了吗?还是皇姐在怪屹儿下了那道谕旨拿走了皇姐的兵符?我先在就去,现在就去帮皇姐抢回来!皇姐,皇姐不要扔下屹儿不管好不好?皇姐不要丢下屹儿一个人!”说着说着,已然带上了哭腔,李淳屹连忙从地上挣扎着站起来,往门外跑。
李淳玺见状,一把扯住李淳屹的衣袖,将他抱在自己怀中,“屹儿,屹儿,皇姐没有不要你,皇姐答应你,皇姐住在宫里陪你好不好呀?皇姐也没有怪你,皇姐知道,是夏家逼你的,屹儿也是被逼无奈,屹儿也不想这样子的。”李淳玺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他的背,向之前无数次那样,安抚着李淳屹。
李淳屹抽了抽鼻子,“那皇姐今日就来陪我好不好?”
“事发突然,皇姐还有很多东西留在长公主府呢,皇姐今日去收拾收拾东西,明日再来陪我们屹儿好不好呀?”
“可是皇姐……”
“屹儿,”李淳玺打断了他的话,“皇姐的兵符被夏家拿了去,你今日是不是也要想想日后该如何应对呀?”
李淳屹敛下眼中不悦,换上一副天真烂漫的深情,去扶李淳玺起来,“好吧皇姐,那皇姐今日早些休息,明日皇姐定要早些来陪屹儿!”
李淳玺在李淳屹的搀扶下起身,跪了这般久,突然起身倒还觉得有些头昏目眩,身形晃了晃,待站稳后,李淳玺朝李淳屹行了个礼“那皇姐先先告退了。”
李淳屹欲送李淳玺出宫门,被李淳玺抬手拦了拦,独自一人迈了出去。
碰的一声,厚重的紫檀木门再次关上,李淳屹整理整理衣冠,又重新做到了龙椅上,可面目间哪还有先前的半分慌乱,取而代之的是深沉和眼底的阴狠。
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映射进来,照在龙椅旁的书架上,转而走出一个干瘦之人,此人头戴玉冠,身穿鸦青色暗纹番西花的刻丝袍子,正是如今圣上的老师,顾惜闻。
“微臣拜见陛下。”顾惜闻缓缓行礼,耳间的叮当在轻微的动作幅度间发出声声清脆之声。
“太傅快快免礼,”李淳屹微微抬手,甫又说道,“太傅今日让朕对阿姐下手,日后若是夏家势大,岂非无人可以左右?”
“陛下不必烦忧,若是陛下此时不收了长公主手中的兵权,日后公主殿下若反,陛下又该如何自处?再者说,陛下您可别忘了,公主殿下的外祖可是凌老将军,虽说先皇早已废了凌老将军的兵权,可凌老将军在西北的威望,至今也是无人能出其右,左右长公主手中这兵符到不了陛下手中,不如给夏家,做个顺水人情,让夏阁老觉得,陛下是个听话的孩子。”
“哦?那太傅觉得朕是个听话的孩子吗?”李淳屹瞟了顾闻惜一眼,随即底下眼眸,看不清眼中情绪,继续搬弄着手上的玉扳指。
“陛下是九五至尊,陛下的旨意是圣旨,陛下不需要听谁的话,陛下只需要依心而为便可。”顾惜闻又是一揖,不卑不亢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太傅不必紧张,朕今年才十岁,太傅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朕自然是要听太傅的话的,日后朕若是要掌权,可还要依赖太傅给朕出谋划策啊!”李淳屹看着顾惜闻嘻嘻笑了起来,“朕时常好奇,太傅为何总是戴着这耳铛?朕常听宫女私下里谈论耳铛,私认为此为女子之物,太傅戴着着女子之物做甚?”
“陛下,耳铛一事,乃微臣私事,陛下若再无其他要事,微臣就先行告退了。”
李淳屹垂眸看着顾惜闻,啧,真没意思,“学生送送太傅。”
“不必。”言罢,顾惜闻毅然转身,迈了出去。
厚重的紫檀木门又再次合上,空旷的大殿内早已没有了阳光,宫女们鱼贯而入点亮了长明灯,她们的这位新帝皇,哦不对,应该是小孩子,可接受不了黑暗的环境。
“陛下,可要用膳?”来福——这位从下便跟在他身边的宦官,也是他儿时唯一的玩伴。
“来福,朕又是一个人了。”
“待陛下成亲后,陛下就不是一个人了。”
“你总是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