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冷雪蝶寻梅岭,曲中弦断香销劫后城。此日红阁有谁个悼崇祯,我灯昏梦醒哭祭茶亭。钗分玉碎想殉身归幽冥,帝后遗骸谁愿领,碧血积荒径。”
——唐涤生·《帝女花》
Dear 莉莲：
今天去了宝莲寺，快冬至了，照旧去看看你。
太阳很好，人也不多，我独自在观音阁跪坐良久。殿外有僧人在念经，似乎是《大悲咒》，那唱诵声总是令人宁静。据说《大悲咒》能使众生离苦得乐，在你去世后，我曾反反复复地念诵过，希望你永离苦海，再不必落入轮回之苦。
你喜欢青山、绿水，喜欢听钟声、雨声，家人将你的安置在这里，想必你也是欢喜的，绝不再和周家有任何关系，也不用再看他们的嘴脸。只要我活着一天，都会时时来看你，不会让你一个人孤零零的。
只是莉莲，你实在太傻了，留下爱你的人在这世上为你流尽眼泪。
周从结婚后就对你不好，为什么你不告诉家人，你父母都说想不通，他们一直以为你过得还不错。我却是明白的，你要强又怕家人担心，从来不把烦恼拿出来说，对外维持着幸福的假象。周小气抠缩，从来不操心家务的你，却要为他盘算柴米油盐，甚至用嫁妆补贴他们全家。本来教职是你的兴趣，后来成了不得不奋力保住的饭碗。
在那五年里，我没有去看望过你，我们之间也没了联系。76年雏凤的《帝女花》拍成电影热映，想起我们说过要一起去看雏凤的演出。巨大的海报贴在各个戏院，报纸也登了好几个版面，我想你一定也看到。其实戏飞我都买好了，买了周末的，又买了下周末的，再到下下周末……却始终没有勇气拿给你。我独自去看，独自掉眼泪，不舍得跟人分享这出戏，因为那是令我们相识的戏，是我们最爱的戏，是留在我心底的眼泪。
其实我没有一天不挂住你。
在落花满天时想到你，在雾蒙月夜时想到你。看到桃花想起你，看到蝴蝶也想起你。
每一次锣鼓声起，胡琴催响粤曲，我就想着如果你在我身边，会跟我说什么样的话语。想着我们是否还会咬耳朵交换意见，褒贬台上的生旦情侣。
我从来没有那样后悔过，难道结了婚，你就不再是陈莉莲？难道冠了夫姓，我们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聊天了吗？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去找过你呢？为什么我像傻了似的不再关心你的生活，你的健康，和你的一切。而任由你受那风吹雨打去。
再后来你终于怀上了宝宝，你一定高兴坏了，好像是上天终于恩赐的礼物。但是因为年龄偏大，胎像不稳，却又偏偏需要你辞去心爱的教职。保胎期间，你父母才知道你过得并不快乐，他们将宝贝女儿接回家住，方便照顾，周却觉得丢了面子，倍感失落。你努力在两个家庭之间缝合，为了孩子，什么都要忍。
如果这时候你离婚，其实也不晚，让姓周的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就当做了一场错梦。但我知道你太过善良，总觉得事情未到不可弥补的地步，而周也并没有什么大错，孩子总应该有父亲。
可是你的善良，你的温柔，始终是错付了。
谁能想到周那样的人，还能哄骗得到女学生？我第一次听到时竟然都气笑了，可怜，可叹，可悲，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或许是女学生瞎了眼。可惜你表姐和表姐夫彼时已经去澳洲定居，要不然也不至于一路被他蒙在鼓里。结果，事情闹出来，那学生家长打听了他的住处，又找来你家撒泼讨说法，你们全家人又惊又气，你更是羞愤难当。已经六个月大的女儿，就这么没有了。
说到底，周就是个混蛋，是个流氓，你却因此而惩罚了自己。你没有一点错，为什么，究竟为什么这么傻。他最后只是被大学开除了教职，想告他入罪，法律竟也拿他没奈何。
你看，我又忍不住说起周。不提他了，以后都不再提他——相信他会有自己的报应。只是我却再也见不到你了。
凤去楼空，只剩得我情未磬，无论拜哪一路菩萨，都解脱不了此刻的苦难。泪如雨下，已经不知所言。
阿南
81年·冬至
阿南放下钢笔，在阁楼窗前呆坐了一会儿，信笺上的字迹干了，她把信纸仔仔细细地叠好。拿出打火机，像以往很多次那样，把信纸放在黄蓝色的火焰上：火舌慢慢把纸吞掉了，文字在被点亮的瞬间升腾起来，继而又暗淡下去，最后变成了片片纸灰，像蝴蝶一样飞散开去。
“阿南！阿南啊！”
邻居叫她，阿南答应了一声，连忙跑下楼去。
妈不知道跑去哪了，一个小姑娘扶着爹刚回到门口。
自从眼睛不太好使，爹就迷上了去书局听评弹，跟那群苏州上海的老故旧们喝茶吃点心，一呆一天。今天天黑得早，看不清路，还要麻烦人送回来。
阿南连忙搀扶过老爹，爹却挣开了她的手，晃晃悠悠地自顾自往里走，“都说了，我不是瞎，只是眼力差。”
阿南瞪了他一眼，反正他也看不到。小姑娘冲她笑，“你就是林叔的女儿？林南生？他老是提起你。”她一口不太熟练的粤语，还夹杂着上海口音的国语，听着让人头疼。
阿南点点头，“今天真是谢谢你了。”
“我叫蓓蒂。”小姑娘忽然凑近她，阿南却往后退了几步，“咦，你怎么在哭？”她眨着一双小鹿般的眼睛，纯真的样子让人不忍心对她撒谎。
“没有，我的眼睛也有病。”阿南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又随手拿了店里一盒点心送给蓓蒂，“萨其马。今天冬至，早点回家吧，路上小心点，知道吗。”
“嗯。”蓓蒂点头，看阿南把店门关好，转身走到大路上。她一路走回去，心里却都是阿南那张忧郁疏淡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