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子和人一起摔到地上,声音引得大厅内所有人回头来看。
“宗主”的尸体静静躺在地上,仿佛一袋垃圾。
脖子上的刀口慢慢渗出血来,染红身下,他仿佛睡在血泊里。刘陵面带震惊,却没说什么,他只是觉得现在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让他惊奇。
于云倒是十分吃惊,她和于江的商人的嗅觉使他们立刻跑到宗主身边查看,于江满脸懊悔和不忿:“这人怎么回事,来闹事不说,还死在这里。”
他头也不回地摆摆手:“快把门关上。”
刘陵便立刻想去关门,却听于云道:“且慢!”
于云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她的大脑飞速运转,显然这件事即使对经验充分的她来说,也极为棘手。
她陈述道:“不要关门。”
于江睁大眼睛,难以置信。他向来是只管木匠活的,从不插手店里的事,但如今听到于云这么说,不得不满:“店里出了人命,本应低调行事,何故反而打开门?”
说话的这么一会儿功夫,门口就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人。有的本来是打木器,就这么抱着木材向内张望,从而引来更多人驻足。
他们之中有眼尖的,立刻大叫起来:“杀人啦!杀人啦!”
人越来越多,门前简直水泄不通,听到有人吆喝,更是爆发出嘘声,窃窃私语的声音聚集在一起就变得震耳欲聋。
于江急道:“不关门就是这么个下场,这下完了吧?我……”
楚绪也心里没底,他做好了随时拉着于云跑路的准备,即使木匠店没了,他还有香膏店,他可以和于云一起……
只见于云站起身来,娉娉婷婷地向人群走去。他们只敢围在门口,见到老板娘——尤其是肤若凝脂的老板娘走来,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纷纷把嘴闭上了。
于云朗声道:“各位客官,想必大家都知道云江的黑熊宗,今天也见到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过来又走了,你们可知这其中玄妙?”
众人脸上的表情都很精彩,大部分人只是一脸无所谓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一出好戏。她不喜欢这样,却也毫无办法,她只是觉得这群人是围栏里的羊,饿的咩咩叫,而她要喂饱他们,用奇闻轶事。
她看到有人点头,底气便足了几分:“而那个只坐车的宗主,倒是有来无回。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人群中有人猜到了,便大喊:“让我们看看尸体!”一呼百应,如回声一般:“对,让我们看看!”
楚绪见这群人的情绪逐渐高涨起来,心里甚是不安,他知道群体会放大所有的情绪,以至于失控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
在他看来,这群人是恶狼,他们想要瓜分于云,这个弱女子。
于云是不可能让这么多人都涌进木匠店看尸体的,她微微一笑:“尸体的身份,各位难道还有疑虑?难道各位还想被恶棍头子支配着,一直不得安宁?”
众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于云刚想说什么,便见一大堆捕快扒开人群,朝店里走来:“让一让,让一让。”
她心里顿时大亮,她第一次意识到捕快竟然是这么一个令人愉悦的职业。她和店里其余三人看着捕快们验尸,随后几声低低的讨论:“没错,就是他。”
捕快们把“宗主”的尸体抬了起来——基本上就是一人拽一条胳膊一条腿的样子,和来时一样,一边说着“让一让”一边出了门。
人们给尸体致以了最热烈的注目礼。他们几乎要把眼珠子投到尸体的脸上,窃窃私语逐渐变成大声讨论:“真的是他啊!”“真的是他!”“老狗熊!”
他们同时也清楚地看到了“宗主”脖子上那道清晰的划痕,纷纷向店里张望,想知道是何方神圣取了他的狗命。
于云笑得眉眼弯弯,欢天喜地地把刘陵推了出去:“你们要找的人,就是他啦。他叫刘陵,是刘氏之主,没错,就是那个刘氏家族。当时的情况啊,说时迟那时快……”
剩下的字眼刘陵一个都没听进去。他只是大脑一片空白地感觉于云正在把他推向那群人中间,他们的眼神太过炽烈,几乎要把他烧穿。
他又迷迷糊糊地被人举起来,举到一个高台上,俯视众生。大脑最清晰的时候也只能听见几句“大英雄”。
他眨眨眼睛,看着下方的人,突然感到理智在重新占据高地。他是谨慎的人,无论何种情况,总是会留心周围的环境。
他突然觉得这不行。
白元说不准就在人群里。敌在暗我在明,十分危险的情形。
他恍然醒悟,一个轻跃就上了屋檐,却见下面前前后后都是人,无处可逃。
眼下心急如焚,屋檐上又空空荡荡,没有地方可以让他躲避、或是进入房子里面。
他十分绝望。他千里迢迢来到云江复仇,强忍胃痛重拾武功,没想到还没等到和白元正式交手,就要以这种蠢兮兮的方式死掉。
失望吗?愤怒吗?
他闭上眼睛,或许这只是一种无奈到荒谬的感觉。
脚下沸腾的人声逐渐沉寂下去,他愣了愣,缓缓睁开眼睛。
只见沸腾的人群宛如一块泡沫一般慢慢向四周散去,纷纷朝着一个方向前进。
他心里疑惑不止,却不敢多留,也不敢多花一秒钟看看白元究竟在不在下面。他挑了个人少的地方便跳了下去,奔回木匠店里,问道:“怎么回事?”
店里只剩下了于江于云两兄妹,见到刘陵,于江挥挥手中物件:“打了一半了。做一个完全密封的木匣……到底是十分考验功力,好在我技术比较高超……”
于云朝刘陵微微一笑:“楚绪去帮你了。他家的香膏店门户大开,免费送。”
刘陵长吁一口气,如释重负,但白元的事情还是像一块巨石一般压在他的心头。走到这里,他倒不怎么想自己一定会死掉的事情,而是更专注于脚下的每一步。
就像是弈棋,一开始关注大局,只是想着——我一定要赢;而下到白热化阶段,便只是看着手下这一亩三分地,而没空去想别的事情。
这快乐没有持续多久,他的心情宛如过山车一样又坠入谷底,他闷闷道:“我去看看。去……谢谢他。”
云江繁华如许。男男女女笑着从他的身旁经过,仿佛活在只有快乐的道路之中。偶尔又衣裳褴褛的人,却很快便能淹没在轻松喜悦的人群里。
在这里他几乎可以忘记他自己。
刘陵慢慢走着,他不知道香膏店在那里,他或许只是在享受所剩无几的人生中美丽的时光。
走了不知多久,他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然而这“陌生”只是相对于他自己来说,这里和云江任何其他的地方一样热闹、繁华。
他转身便走。
原路返回,他倒是不用担心不认识路。他的心情和来时极为不同,他已经用他人的幸福将自己麻痹住了。
他做这些,为了别人的幸福。而他死后,这个世界也会如常运转下去。
有点恍惚——这一切结束,世间阴阳真的能重归平衡吗?还是说这一切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已?
硬要说的话,前几天的地震,或许是阴阳失衡的一种表现。然而走了这么远,他对世界的破坏,似乎要比阴阳失衡的破坏还大。
他恍恍惚惚地回到木匠店,在门口驻足了。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门内的那个身影,被竹帘遮住,变得朦朦胧胧。长相像她,声音也像她,只是她没有穿着一袭红衣——像往常那样;衣服素得几乎不是她了。
他不敢认,心砰砰直跳。
他慢慢走上前,轻轻撩开一点竹帘,当真真切切地看到那女子的面容时,心中仿佛炸开烟花一般。
于云对他打招呼,他一点都没听到,一个箭步上前握住安平旍的手,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完全没有逻辑。
两人一起走上大街散步,这种感觉和刘陵一个人走的时候完全不同,他只是觉得现在突然暴毙也是可以接受的。
他爱安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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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匣子打好的那个晚上,安平旍和刘陵待在一个客栈房间内,她坐在床上,看着他把分影剑连着剑鞘一起放进匣子里。
她说:“还记得我们四年前的时候吗?也是在一个客栈里,我们俩睡在同一张床上。”
刘陵笑着对她说:“我记得你当时用一把刀抵住我的后背。”
安平旍鼓了一下腮帮子:“那还不是你先对我起了杀意。”她移开目光,双手拄在身体两侧,环顾四周。
她好希望刘陵能说两句,但只是沉默。她以前很享受两人之间的沉默,但现在不行。
她说:“现在想来,心境完全不同了……我们也完全不同了啊。四年的时间,足以让人成熟了。”
刘陵收好剑,把木块滑上去,一个完美封闭的匣子。
他笑道:“那当然不同,毕竟现在……你没有想要杀我,我也没有想要杀你。”
她突然泪眼朦胧,在烛光映照下,仿佛夕阳之海。
“我们是朋友吧?”她问。
“当然是。”
她垂下眼睛,紧紧闭上,让眼泪不至于流出来。她突然有一种预感,她要把此生今后所有的勇气,都用在现在。
她站了起来,走到刘陵跟前。他长高了,她需要抬起手臂,才可以绕上他的脖子。
两人对视着,刘陵眼里十分清澈,圆圆的黑眼睛看着她,里面也无风雨也无晴。
她问:“你爱我吗?”
刘陵注视她许久,仿佛要把生命揉进这个对视之中。他透过她,可以看到昏黄的烛光和干净整洁的被褥。
他笑了,摇摇头:“不……”
轻轻拿开她的手臂,他拿起木匣子,想要离开。轻声说:“晚安,安平。”
安平旍眼含热泪,转过身,不再看他。她的背影是永恒而不可毁灭的沉默。
刘陵静静转身离开,手放到门上时发出声音,安平旍蓦然回首,朝他奔过来,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她囫囵把阴阳石塞紧刘陵手里,把他推了出去,立马关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