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骤雨将至。
路尽头一前一后地走来一对主仆。
前面的主人身高八尺有余,相貌堂堂,乌紫的脸上留着一小撮尖形的胡须,锦衣华服;若非腰间配着一柄大刀,倒像是哪户权贵前来踏春赏玩。
身后的仆人瘦瘦高高,着一身宽袖白衣,脸色苍白,眼睛却细长有神;头发用一条白布束在脑后,活脱脱一副披麻戴孝的模样。他左手撑着一根竹竿,背上负着一个白布裹着的长条状物体,亦步亦趋的跟着他的主子。
二人行至一处长亭,稍作歇脚。
“轰!”
惊雷炸响,天空也随之暗淡下来,不远处缓缓浮现出一道身影。
来人右手持剑,着一件朴素的灰色道袍,神情严肃,仿佛世间发生的一切都无法动摇。
他走得极缓,却是步步有神,每踏出一步,身上的剑意也随之激荡,随时准备撕裂四周。
万籁俱寂。
“咚、咚、咚。”
沉重的脚步声在天地间悠悠回荡,随着距离地接近声音显得愈发清晰。
不知何时,三人之间形成了一股无形的强大引力,将长亭外部空间切割开,形成了一个独立而神秘的小世界。
“呯”的一声,银剑倏地刺出,直指向主仆二人。
他的剑快,有人比他更快!
剑刚刺到主人周身三寸时,却是再进不了一步——那仆人的竹竿已先一步架在了灰袍道士的脖颈上,若是再前一步,怕是未取敌人首级,自己便要命丧黄泉。
“欧阳老鬼,十年未见,你是越来越糊涂了啊。”那主人冷哼一声,眉宇间尽是不屑:“你就教出这般不守礼数的弟子吗?还自诩“快剑”?连我养的狗都不如。”
“哈哈哈哈哈。”
人未至,声先至。
原是个中年老道。
他一掌推向仆人,另一只手回揽灰袍道士,一招一式间,便已化解了僵局。
老道不过随意拍出的一掌,那仆人使出全力格挡,仍退出三米才将将站稳。想是被拂了面子,仆人怒骂一声,提起竹竿欲再度攻上,却被主人拦了下来:
“连个老鬼都能赢你,你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主子既然发话,仆人只得悻悻作罢。
老道拂尘一挥,微微躬身,向众人行了一礼。他神态自若,举止间透着一股仙风道骨:“小徒顽劣,听说我与苏教主有约非要讨教一番。”
“欧阳客,几年不见,装得倒像个人了?”
他面色如常,笑眯眯道:“苏教主既已赴约,不知我所求之物可有带来?”
“我苏渐鸿一向言而有信。”他指着仆人背上,向欧阳客示意:“谢言生的佩剑,就在这里。”
那仆人得主人首肯,揭开背上白布将宝剑亮与众人。
只见此剑长3尺有余,剑身印着“春雨”二字。样式朴素却是九天玄铁而铸,薄如蝉翼,削铁如泥。
欧阳客满意的捋着胡须道:“都说‘剑在人在’,老道我原以为谢言生是江湖第一人,如今得见‘春雨’才知苏教主武功当真深不可测。”
“我家教主自然武功盖世,那谢言生十年前就作了教主刀下亡魂。不过是你们自欺欺人不愿相信罢了。如今东西已经带到,不知道长所承诺之物可有带?”那仆人不甘示弱,反诘道。
欧阳客笑而不语,灰袍道士从衣袖中掏出一小匣:“苏教主所需的大还丹,就在此匣中。”说着他打开木匣,向众人展示其中丹药。
“好!”苏渐鸿拍案而起:“既然东西都这儿,那不如快快交换;虎儿今日出关,我没时间浪费。”
“诶,慢着。”欧阳客出言阻止,他拂尘一挥将木匣卷入自己手中:“老道我要谢大侠的佩剑是想给这位新上任的流华门门主一个投名状,苏教主要这大还丹有何用?大还丹虽罕见,但苏教主已至宗师之境,此类丹药怕是不起作用了吧。”
欧阳克笑眯眯地说道,言语间颇有探究之意:
“江湖上有道友说,苏教主走火入魔,功力大损,已跌落宗师……”
“你这牛鼻子,问题忒多,我看你还是到阎王跟前再去问吧!”那仆人脸色一变,未等老道说完,率先出手。
他掩在宽袍下的双手一瞬发出数十枚暗器,寒光凛凛——竟全是淬了毒的。
那老道笑脸依旧,拂尘在胸前一摆化作数缕银丝将暗器全部揽住,他借力打力,竟将那暗器全部反攻回去。
仆人连忙运功躲闪,他轻功极好,身形鬼魅,一呼一吸之间已然全部避开。
灰袍弟子突然明了:“轻步如飞踏影来,身形鬼魅似烟开。宽袍大袖隐迷凶,身过之处无浮屠——你是白罗刹谢九!”
“知道爷爷我就好,还不快让你师傅把大还丹交过来!”谢九面上不显,手上却不敢松懈。
“原是你个经脉堵塞,只能走旁门左道的小卒。若是黑罗刹刘望生也在,我许会忌惮几分。你?哼。”欧阳客仍笑着,言语却是不留情面:
“苏教主何时修身养性了?若是往常你的刀早就出鞘了,如今数次让右护法出手,想来这不只是谣言吧。”
“你!”
“行了,还嫌不够丢脸吗?”谢九还未说完,苏渐鸿摆手示意他退下:“便是走火入魔又如何,收拾你一个老鬼还是绰绰有余。”
“十年前你就败于我手,难道你以为十年后便能胜过我吗?”苏渐鸿冷笑一声,不屑地看着老道:“我看你多活的十年,怕是光长岁数,没长脑子吧!”
“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呢?苏教主的项上人头可比春雨剑更适合做投名状!”
“轰!”
惊雷划破诡谲的黑云,映出四人心思各异的脸庞。
刹那间,欧阳客的身形犹如离弦之箭般迅猛攻来。
苏渐鸿起身拔刀,“嗡”的一声,拂尘与大刀相接,震声未绝。
“脚步虚浮,内力空虚……确实走火入魔!”欧阳客心想:“如今苏渐鸿妄自托大与我对招,若是趁此摘了他的项上人头,老道下半辈子怕是不愁吃穿了!”
思及此,他下手愈发狠厉。
二人你来我往,招式凌厉,转眼间已拆了三招。
欧阳客见自己在此占不到好处,身形一闪,便往林间躲去。
苏渐鸿快步追上,大刀猛地劈去,直冲欧阳客顶门。他身手敏捷,向左一闪,轻松避开。欧阳客右手拂尘一挥,卷起地上的枯木向苏渐鸿攻去,迫使他连连后退。
林间草木繁密,苏渐鸿刀势刚猛,走得是大开大合的路子,在这狭窄的空间显得束手束脚;欧阳客拂尘飘逸,走得是借力打力的路子,在林间穿梭自如,如鱼得水,隐隐有胜利之势。
二人相持数招,已至林间悬崖。
苏渐鸿见势不妙,收刀欲逃。欧阳客却是愈战愈勇,不给他逃窜的机会,乘势追击。
他本就走火入魔,境界下跌,如今体力不支,隐隐落入下风。
此乃天赐良机,欧阳客心中暗喜。
他旋即往右掌凝聚了十成十的功力,猛地向苏渐鸿胸前拍去。
面对这雷霆一击,苏渐鸿了然一笑,露出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欧阳客心下一惊,正欲收掌却见苏渐鸿已然抬手迎击。
两掌相接的瞬间一股酥麻的感觉从欧阳客右掌传来,紧接着浑身便卸了力——原是那苏渐鸿手掌间涂了毒,相触之时,毒已然发。
苏渐鸿虽是阴了欧阳客一手,但也是生生挨了一掌,一时间气血翻涌,从喉间呕出一口血。加上走火入魔的伤势尚未恢复,他全力撑在刀上才没有倒下。
“我原以为苏教主高风亮节,想是不会使这小人手段,没想到……”欧阳客已然失劲,瘫软在地。
谢九此时将春雨剑横在那弟子脖颈间,将弟子拽在身前缓缓靠近老道:“真是好笑,世人皆称我们为魔教,不使些小人手段怎么对得起。”他将剑尖一横,已然有些许鲜血滴落:“我劝你还是赶紧交出大还丹,保你师徒二人一个全尸。”
“你……”欧阳客怒急攻心,又呕出几口血来。
“既知爷爷我是白罗刹,难道没听说过我的罗刹手段吗?”谢九阴恻恻地笑着:“你若乖乖交出,还能保你师徒二人一个全尸。”
欧阳客认命的叹了口气,从袖袍里掏出木匣:“是老道我犯了贪念,罢了罢了,大还丹在此,春雨剑我也不要了,只求留我徒儿一命。”
谢九心下大喜,他点了弟子的穴道,快步上前,夺过木匣一看:果真是大还丹!
“教主!”他回头叫了一声,看见苏渐鸿微微颔首,心下了然。
谢九转身复命,路过那名弟子时冷哼一声。
下一秒,一剑穿心!
“竖子敢尔!”欧阳客怒目圆睁,睚眦欲裂,可惜毒已然发,他如今连起来都费劲,更遑论救下弟子。
谢九头也不回,手中春雨剑一甩,像是身后长了眼睛一样直直穿透了欧阳客胸膛,将他死死钉在树上。
他快步跑到教主面前,谄媚道:“教主英明神武,掌中涂毒一计可真妙。不仅留下了春雨剑,连大还丹也已到手。”
苏渐鸿从方才起一直在闭目调息,闻言大喜:“好,办的不错。”
他伸手示意谢九将大还丹交来。
可谢九却一动不动。
“嗯?”苏渐鸿眉头一皱,睁开双眼,防备地看着谢九。
“教主,你受伤过重,这大还丹乃是补药,虚不受补,还是属下代为用之吧。”说着他未待苏渐鸿反应,快速吞服了丹药。
“怎么?见我身受重伤,狐狸尾巴夹不住了?”苏渐鸿不怒反笑,目光如炬地紧盯着谢九。
事已如此,谢九也不再伪装。
“你怕是早就怀疑我了吧。”
他恶狠狠地盯着苏渐鸿,眼中满是仇恨与敌意,恨不得从他身上剐下一块肉:“灭门之仇,焉能不报!这十年来,我隐姓埋名,卧薪尝胆,只为等待一个机会。幸得老天庇佑,如今你重伤未愈,大还丹也已被我服下。在这悬崖峭壁之上只有你我二人,你是插翅也难逃!”
说着,两行清泪夺眶而出,谢九的声音颤抖而坚定:“今日,便用我爹的剑杀了你,以祭我们一家在天之灵!”
他回身抽剑,顺势攻去。
苏渐鸿勉强提刀格挡,却因身上有伤,力量不足,大刀竟脱手而出,远远插在数米外的地上。
眼见性命不保,苏渐鸿大喝一声,声音中透露着无尽的焦急与愤怒:“刘望生!还不出手,你等着给我收尸吗!”
谢九完全沉浸在复仇的世界里,对周遭的一切充耳不闻,全然不顾身旁发生了什么,直直攻去。
“咚!”
一把沉重的流星锤猛然砸向谢九。
他提剑格挡,但力量差距悬殊整个人被巨力掀翻出去,手中的春雨剑也随之飞出。
一个手持流星锤的光头莽汉出现在苏渐鸿身后。他扶起苏渐鸿,递上绣帕,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属下清理叛徒谢九同党来迟,还请教主恕罪。”
苏渐鸿接过绣帕,轻轻擦了擦嘴角的血,语气中透着一丝疲惫与冷漠:“行了,去把那个叛徒压过来。”
话音刚落,谢九倏地射出几发暗器,几欲逃走。
然而刘望生眼疾手快,一锤挥出,将谢九死死钉在原地。
“咳、咳。”
谢九不断的咳出鲜血,胸口的白衣已被浸成红色。双手被流星锤震得发麻,无力地瘫倒在地上。
刘望生拖着谢九衣领,像拖着死猪一般,随意地将他甩到苏渐鸿身前。
苏渐鸿此时拾起大刀,狠狠地插在谢九手上,他一边拧着刀一边得意道:“我早就对你起了疑心,又怎么会没有防备。十年啊,整整十年,就是养条狗都有感情了,你小子藏得好深啊……”
谢九忍着手上的剧痛,讥笑道:“我这条狗还真是不得了,竟能让教主使出苦肉计骗我现身。身负重伤、走火入魔,这些通通都是假的吧。”
“不狠点怎么骗得到你。不错,身负重伤是假,这欧阳老鬼再活一百年也杀不了我。走火入魔不过是用来试探一下教内不安分的鱼,谁曾想,钓上来你这么条狗——一条死狗。”
苏渐鸿话锋一转:“天生静脉堵塞,只能走些旁门左道。若非得我赏识,你能在十年内当上白罗刹?我待你若亲子,还让你做虎儿的贴身侍卫……可你为了早死的爹娘便要背叛我?”他话锋一转,眼神冰冷:“既然如此,我就让你们一家早点在九泉之下团聚吧!”
说着,他右掌猛然袭向谢九的天灵盖。
“轰!”
霎那间,血溅白衣。
只见那灰袍道士的尸体骤然暴起以人所不能及的速度扑向谢九,替他挡下了这致命一掌。
谢九趁机如泥鳅一般钻到树下,拾起春雨剑横在胸前。
那道士的尸体已是满头鲜血,双眼泛白,脸上呈现出一副青白的异样。
苏渐鸿惊愕道“你!你是何时将他炼成了人傀!”
他心中一阵后怕,能在须臾间就将尸体炼制成傀儡,此子断不可留!
与此同时,那老道的尸体也缓缓爬起与弟子一起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扑向一旁的刘望生。
“教主!”
刘望生顿时被束住了手脚,只能眼睁睁看着谢九接近教主。
“春雨剑刺入他们的时候我就将蛊虫放了进去。”谢九边咳血边发笑:“今天,你我二人就在此一决生死!”
第三声惊雷骤降,大雨应声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