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雍走回苟府。
路边看见一个身影十分眼熟，还没走近，那嘴角就压抑不住的勾了起来。
他几乎小跑着朝着人影过去，到跟前，却又停下来，整了整衣衫，用袖子抹了把脸，迈着轻盈的四方步不疾不徐的踱过去。
路边坐着看书的正是经年。
那神色，居然看得还颇为入神。
经年聚精会神的读着手里的话本子，那厚度进展，已然是读了大半，正该到情节关键处：如花似玉的大小姐，爱上了一面之缘英俊潇洒的小少爷，却被小少爷的便宜大哥横刀夺爱，待到洞房之夜，才发现那大哥居然不是人！
“不是人是什么？”郦雍嚯了一声。
经年这才从话本子里回神，抬头埋怨的甩了郦雍一眼，将书合了起来。
经年扬起他好看又冷漠的脸，“你怎么臊眉搭眼的，本来就长得难看，还这么偷偷摸摸，更显得猥琐。”
郦雍把马甲脱下来扇风，“其实这一本我也买过，而且还有第二本续本，你求我，我就提前告诉你结尾。”
“做梦去吧……那你给我讲讲，结尾怎么样了？那大伯不是人，是什么？”经年伸脚踢踢郦雍的小腿。
没等到期待中的反应，郦雍绷着一张脸，“不是人还能是什么，其实就是那位小姐自己想出来的美事，一位温柔体贴，一位霸道狠戾，两个都爱她爱的死去活来，最后却发现全是一场空，黄粱美梦。”
经年面色不虞，“这也忒俗了，亏我还替他们想了个百转千回的结局，”他顿了顿，又狐疑道，“真的假的？”
“假的！”郦雍摆出一副晚娘脸，“我也都没看完，怎么给你讲。”
“真假也就那么回事吧，反正你的品味也就仅限于此了。”经年拍拍衣裳站起身。
“真好。”郦雍又来个已读乱回。
经年看他发癫。
郦雍原地转了个圈，“能见看你，真好，你能来，还有心思看别人的爱恨情仇，说明邱莺和侠客的伤也没了大碍，真好，天气也好，真真真真好！”
郦雍挑着眉头，突然止住了感叹，突兀的看见经年一身火红的新娘裙装，红盖头一角垂在眉心，绦子坠在高挺的鼻梁上，晃出一片阴影。
“啊哈！”他两手一拍，“你总嫌我话多，那我也说了。”说完就走。
“......又哪去？”经年跟在他后面，明显还未觉察，晃着大红裙摆大步上前，突然一顿，跳起身把郦雍的脑袋往腋下一夹，胳膊肘在他后背上使劲磕了几下，“你这个龌龊腌臜的王八蛋！”
“真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郦雍给震得直咳嗽，用手去挡，摸在绸缎嫁衣上，一手腻滑，如同这次诡境进入的如此丝滑。
两人闹了一回，该撒得气也撒够了，郦雍将事情始末大概和经年讲了讲。
提到邱莺要被诓去做替身的事情时，经年倒没说什么，只是敛着眉眼若有所思，待说到郑银桥那冷漠骇人的言行时，经年却皱了眉，“听说他不日就要升迁，与苟致敬早已狼狈为奸，本是犯不着和你一个没名没姓的外来人打交道，眼下青衣社如日中天，势力又大的很，他却偏只找你，感觉不像是好事。”
郦雍深以为然，“你说，会不会是他图我英俊潇洒，此前种种，不过是为了借机搭讪我寻得借口。”
经年眉头一挑，“呦呵，事不过三，你最近怎么总拿这些话点我是几个意思？”
郦雍却闭紧了嘴，不肯再说了。
“臭德性！”
两人走到街上，本该明亮的白日，却因为入得诡境，而阴气森森。
路面还是往常的路面，却半点人迹全无。
行至苟府大门外，铁门微敞，亦无人把守。
郦雍走上前，伸手摸了一把栏杆，冰凉湿滑。
苟家气阔的群房此刻一大半埋在土里，只露出房顶的部分，遥遥一看，倒像是个巨型的墓地。
这小镇整个怕是都有问题。
被带走的必然不止是被郦雍看见的那几个人，但事情究竟严重到了何种地步，他心里还不大有数。
房屋被埋了大半，大门入口自然也秃了半截。
郦雍想说话，猛一回头，只见一片红盖头，衬着这青黑色的院子，心里先打了个突，果然是人吓人，吓死人。
但他真没总想着女装，他真没想，至少没一直想……
“咳咳，咱们直接进去？”他问。
经年却指指脚下——
一双青色缎子面女鞋就在几米外，一步一个脚印，蜿蜒向前走着。
“跟上去。”
两人跟上前去，那双女鞋却像失去了方向，原地打了几个转，停了下来。
“这矫情劲儿！”郦雍不耐烦，甩了自己一只鞋，脚丫子往那女鞋里一套。
那只鞋倏然往前滑了大半米，郦雍一脚向前，一脚在后，差点儿来个大劈叉，横着往地上一栽，嚎了一嗓子。
“活该！”经年蹲下，替他把另一只鞋也换上。华丽的袜子倒是和缎子鞋很相配。
换了鞋，竟像是换了脚。
郦雍身子还没站起来，两只脚已经忙不迭的往前走去，围着房舍绕了一圈，最后朝着某处墙面就撞了过去。
郦雍无语的闭上了眼睛，感觉脸上一阵挤压感，再睁开时，已经到了室内。
郦雍还有白天的记忆，凭着印象和经年说：“那间就是苟老夫人的房间，你小心些，她可是咬人肉的，我亲眼见得真真儿的，就你这么细皮嫩肉的美娇娘，她能啃上一口都算打牙祭。”
他说完上前去推门，床上却没有看见人影。
门再开大一些，倒是在梳妆台的窝洞里看见了蜷成一团的老夫人，依然骨肉如柴，宛如一副骷髅架子。
两人对视一眼，郦雍缓缓上前，叫了叫人。
苟老夫人没有反应。
经年把他往后推推，摘下自己脑袋上碍事的红盖头，一头攥在手里，一头丢到苟老夫人脚边，再缓缓往回拉动，那上头的流苏倒像是扭动的诱饵。
往返几次，苟老夫人身体动了动。
郦雍屏息，眼神示意经年小心。
经年再一次将盖头一角扔在苟老夫人膝头，随即流苏穗子落在地上，一分一毫的缓慢向后撤去......
苟老夫人猛一转头，张开大嘴，从梳妆台下面扑出来，一口咬住了盖头一角！
“小心！”郦雍抹掉鼻尖上的汗珠，赶紧上前搭手，和经年合力攥紧盖头这一边，和苟老夫人的牙口角力。
胳膊上绷起青筋，喉头都抖动起来。
“使劲儿啊你！”经年憋着气不敢松懈。
“啊！”郦雍大吼一声助力，“一！二！三！”
暂时形成的默契让两人无需多言，倒数声一落，一齐跺脚往后猝然一挣！
苟老夫人整个人一松，身体向后瘫倒在地，没了声息。
而继续死死咬着盖头一角的，却是个身体滚圆，脑壳带着三角甲片的长虫，周身黑色的粘液淅淅沥沥滴落，身体盘踞几圈，尾巴尖脱离老夫人的身体后，因用力仍然高高翘起。
这条长虫比之前郦雍在酒会上眼见过的大十倍不止。
经年朝郦雍一伸手。
郦雍踅摸过火折子，将那红盖头当引线似的点燃了，长虫似乎气性极大，一直紧咬不撒口，及至被火烧了身体，才挣扎的立起身，左突右冲，带燃了床笠和窗帘，半晌，才在越烧越旺的火焰里颓然倒了下去，渐成了一汪黑油。
郦雍定了定神，绕开它，几步上前，扶起苟老夫人，托住她的下颌，在她两腮处一掐，便叫她张开了嘴。
借着火光，他看得倒也清楚，随即将人扶靠坐在一边。
他未语先叹了口气，“和我想的八九不离十，这虫子把老夫人的舌头吃了，自己趴伏在那里，当了人家的舌头，吃喝，说话，都是它。等它有了娃娃，存不住时就吐出来，再去寻找别的宿主，活得倒是自在的很。”
“怎么这么恶心！”经年脸色不太好，他一向讨厌这些玩意儿，“我也不瞒你说，这东西看一眼，我这鸡皮疙瘩就稀里哗啦的往下掉，实在没有办法控制。既然你已经找到了始作俑者，不如你就辛苦辛苦，一肩扛了吧，也省得我强行和你分担，万一到了关键时刻却掉链子。”
“别走别走！”郦雍赶紧圈着手臂不让人走。
“干什么你！”经年不满，“早我不知道这事这么恶心，要不然绝不会来！大家不过萍水相逢，我已经对你仁至义尽了！”
“还没尽，”郦雍拿手指掐在一起比划，“还差这么一丢丢就尽了，您老受累，再坚持坚持！”
两人推推搡搡出了苟家。
郦雍想着既然全镇入诡境，那黑虫污染的必然就不是苟家一宅，加上昨夜郑银桥抓得那些人，眼下首要还是得摸清楚全镇上所有黑虫藏身的地方。
两人找了找，先到了戍军的演练广场处。
经年让郦雍站在原地等着。
过了约莫一炷香，经年气喘吁吁的跑回来，将一个放风筝似的线轴塞进对方手里。
“这是？”郦雍不甚了了，“这也是陈瞎子教你弄的吧？我插一句嘴，你过去的人生，还真是多姿多彩啊。”
经年瞬间想撂挑子不干了。
郦雍佯装坐地上，抱着他大腿，劲韧的触感让他抱得死紧，“好人，好人，你坚持一下！我见不得密密麻麻的东西，这回没你我真的不行！”
经年抬起另一条自由腿，就要往下踹！
一阵风过，郦雍手里的引线抖了抖，随后，百米来长的绳子往天空中斜升，刚刚藏在掩体后面的“风筝”也哗啦啦展开来，往更高处飞去。
郦雍停下动作，扬起头来，见是一只鸡头蜈蚣尾的长风筝。
有尖嘴！
郦雍也不说话了，线轴丢回经年怀里，双臂一撑，双腿一盘，顺着引线快速往上爬。
“你的脸呢郦雍！”
“听不见～”郦雍的声音裹杂在风里，跟着无限延伸至云层里的风筝越升越高。这是灯下黑，靠得近了反而看不见，总比在下面，一抬头就见一张尖嘴强。
“我信了你的邪！”经年低骂一句，左右看看，找了棵粗壮的大树，将引线牢牢绑在树干上，又跑去空敞地方，仰头去找芝麻绿豆大的郦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