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雍在大风里瑟缩着爬进了鸡头的空腔里。
他两手撑着竹条,两脚踩着竹骨,把持着自己的方向,尽量只看着眼前,不去想那一双尖嘴。
风筝飞得足够高,房子街道都成了小方格,除了经年牵着绳子的那一小片广场瞧得清楚,整个治化镇都和做梦似的云雾皑皑,冒着团团黑气。
风筝在天空中随机的飘荡了一会儿,突然向右侧一偏,整个摆尾打了个颤,好像有了自动自发的意识,一节节骨骼咔咔作响,鸡头摆脱风的作用,猛地上下震颤了数十下。
郦雍快给这剧烈运动震得吐出来,肚子里五脏六腑都跟着翻了个个儿。
鸡头一个猛子往下扎。
“啊!——闪开!快闪开!”
郦雍全身失重,眼瞅着眼睛到地面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经年那一身红嫁衣刺目得紧,倒是神情坦荡,有点岿然不动那意思。
“啊!哈!”都快面面相觑一起变煎饼了,郦雍才感觉手底下竹条迅速改变了方向,挑了个头,又往天上飞。
如此上上下下的享受了一会儿,鸡头钻进一处黑雾深处,破瓦而入,叼住一条长虫,抛进空中,尾巴上的乍刺一搅,黑黝黝的一滩粘液就落雨点一般消失在了半空里。
经年在底下看得真切。
能用鸡头风筝去捉,这在治化镇里作祸的,果然不是别的邪祟,正是尸虫!
成功捕获了第一条,鸡头风筝来了兴头,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哺食,可比郑银桥他们逐一抓人快速多了。
风筝越飘越远,渐渐到了镇边的一片仓库区。
鸡头又要往下砸,被郦雍死死撑着与之抗衡,两下里搅了半天劲,郦雍腿上一蹬,腰上用力,整个人拧麻花似的打了几个璇儿,硬生生把风筝后头的蜈蚣尾给缠在了一旁的苍劲老树上,尾巴和引线裹成一团,鸡头再是着急,也被卡死在了枝桠上,冲不下来了。
经年顺着引线的方向已经跑了过来,站在树下,撑着膝盖喘气。
郦雍顺着树干荡下来,满心欢喜的笑了笑,“找到窝点!”
仓库门打开,里头一股腐败味道。
前排搁了些障眼法的包裹货物,往里走几步,就能看见一个个焊丝的铁笼子,二十几个人被带着头套扔在不同的笼子里,三三两两,周围一圈火盆。
尸虫畏火,不敢发作,所以这些人表现的倒还安稳。
“有人吗?有没有人还醒着?”郦雍乌漆麻黑也看不清楚,低声叫了几次。
“哪来挨千刀的杀货!”角落里回了一声。
郦雍四处踅摸,最后在角落找到了一个醒着的老人。
“贼老天,挨千刀的杀货!”
郦雍干笑了两声,回头和经年说:“你要不想听就用棉花团塞住耳朵,这些人肯定也是被控制了舌头,才总是骂骂咧咧。”
经年不置可否,嗯了一声,却也垂手没动。
旁边不远处也有哼哼唧唧的声音。
经年顺着那方向看过去,隔着一个笼子,一个年轻人敞着肚皮正躺着。
郦雍上前去,手从栏杆缝隙塞进去,扯掉了年轻人的头套。
年轻人迟缓的侧了一下头,突然看见一身嫁衣的经年,就像看见了华光,两手撑着栏杆大吼:“给我媳妇儿,我要媳妇儿,全都、你们全都是我媳妇儿!咱们仨一起入洞房!”
郦雍嘴角抽搐。
经年抬脚朝郦雍屁股上踹了一脚。
郦雍只好把那头套又拽过来,遮在了年轻人脸上。
两人从仓库里退了出来。
尸虫,光靠鸡头风筝,是吃不完的。
今儿吃完了,只要尸源不绝,明儿就又冒出来了,那是野火也烧不尽的。
尸源啊,能在哪呢?
两人不急着出诡境,双双坐在门外马路边石坎子上头琢磨。
“这尸虫又是贪吃,又是骂人的,哪来这么大的生前残念未了呢?”
经年也觉得纳罕,“这事,不然你还该去和郑银桥打听打听,反正他看重你,看看最近哪里出了冤案,哪里有意外枉死的,人数多一些的案子,估计就和这桩事贴合个八九不离十了。”
“好好说话呢,别拿这事挤兑人,”郦雍把对方盖头穗子捏在手里转着玩,“能说的,他还不早说了,要是不能说的,我没摸清楚轻重,就巴巴的赶上去打听,还不叫那人直接把我也灭口了?”
“你就这么怕他?”经年问。
郦雍想了想,“也不是怕,就是他那笑,让人瘆得慌。”
这人和人的本质上还是有差别的,譬如郦雍这样又傻又天真的,经年这样总隔着一层摸不透的,也有郑银桥这种......怎么形容呢,就是能眼都不眨的把别人扔去给尸虫撕啃的,这种人的血是冷的,说破大天去,郦雍也和他揉合不到一起去。
血冷的人,全无顾忌。
无顾忌意味着无软肋,或者全无软肋就不可称之为人了。
“所以线索还得咱们自己去找?”经年总结。
“咱们?”这两个字让人心情舒畅。
郦雍按住经年的胳膊,笑着说,“你看看,咱们俩在诡境里,合该比在现实里有默契多了,你也别说什么一段路了,相遇即是有缘。要我说呢,你把手里的事情放一放,我呢,也留下来,咱们长久的就在乌头镇定居下来算了,没事的时候,帮着客栈打打杂,饿了吃馊叔的烧饼,闲了看陈瞎子算卦忽悠人,春日里教徐侠客练剑,秋天去山里郊游,看层林尽染,硕果芳菲……人生在世,除去十年懵懂,十年老弱,再抛去一半睡眠生病,完完整整不过二三十年,咱们……随便做点什么,这一辈子不就过去了?”
他是半开玩笑,还等着经年反驳他,糊他一脸呢。
可经年却抿嘴半天没说话。
“怎么了?”郦雍难得没扯淡,看对方表情是真严肃了,“我说的不对?”
“那我就跟你混吧。”经年刚刚那一秒的晦涩转瞬即逝,冷笑一声挑起眉眼乜斜着郦雍。
“真的假的?”郦雍有点愣。
经年站起来拍拍屁股就走,“爱信不信。”
“信信信!”郦雍赶紧起身追出去,“为表诚意,我给你讲讲那话本子里痴情大小姐的结局吧,这回是真的,绝不忽悠你!”
“起开!”
“我不,我话还没说完!”
“闭嘴,起开!”
“我不,不过什么是起开?”
“起来,滚开!”
两人斗嘴不停,诡境渐渐在身后碎成残影,消弭不见。
又走了半个多时辰,到了一处山间农户家门口。
郦雍敲开柴门往里看,看见一个女人正在喂鸡,立刻麻爪的往后连蹦了两下。
经年无语,叩门叫人。
那女人穿得利落干练,把鸡笼门关上,才走过来警惕的看着他们俩。
“有事?”
“我们找孔二,想问问收蛇的事。”经年说。
“我弟出去了,要问什么,问我也一样,我们家世代都是干这个的。”孔姐儿一扬头,“那进院儿来说吧。”
院子里洒扫的很干净,鸡笼里一共两只鸡,正老实的孵蛋,半院子都是串绳晾挂的草药,墙角堆着黄澄澄的几块石头。
“那是雄黄,没见过?”孔姐儿顺着两人视线,解释了一句。
“这还真没见过雄黄本黄,只知道雄黄酒,雄黄荷包,这东西也是草药?”郦雍好奇的蹲过去,拿起一块在鼻子下头闻了闻。
“草药?”孔姐嗤笑了一声,“雄黄是矿石,得研磨,加水,沉淀......哎呀,步骤多着呢,你要感兴趣,往你们镇里的药铺里头打听去,你们到底是什么事啊?”
经年说:“我们想开个蛇羹生意,来看看你弟弟这儿的货,是只能供宝顺斋一家,还是能匀出来给我们一些,价格都好商量。”
孔姐儿看他人长得清爽干净,脸面粉嫩粉嫩的,兴许是个少掌柜,旁边直通通站着,眼神傻不啷叽的,大概是少掌柜的护院,心里大概其信了。
她便有些为难,“说实话,这年头也没那么多蛇可捕了,毒蛇不吝,每年都有几个中了毒要了命的,到了今年,柴米价格虚高的厉害,像我们这种自家不产粮的,只能买粮吃,宝顺斋要压价,底下捕蛇人要加价,利润比纸还薄,别说供一家两家了,我们都已经准备着转行不干这个了。”
郦雍走过来,越听眉间皱纹越深,“转行?干什么都不容易吧。”
“都不容易,那能怎么办,总得活命吧?”她不想再说这个,走到凉棚底下一个竹笼边,冲他们招招手,“来,你们看看,这有几条一早送来的,要是行,我把这老汉地址告诉你们,你们自己去商量吧。”
“你怎么了?看着心事重重的。”郦雍觑着经年脸色。
经年摇头,去掀竹笼盖子。
“我来吧,”郦雍赶紧接手,把经年往自己身后让了让,“你细皮嫩肉招人咬呢,我来,我保护你。”
后头孔姐儿看见笑了一下,“你家这下人倒是挺细心。”
经年愣了一下,倏然耸着肩膀喷笑出声。
郦雍脸色一黑,懒得和一个女人辩白,翻着眼皮去将竹笼盖子错开两指宽的一条缝。
里头几条黑花蛇,闪着粼粼光甲,懒洋洋的盘踞在笼子底部。
郦雍抬脚轻轻踢了踢竹笼。
因为震动,几条蛇缓慢的蠕动了起来,鳞甲交错,给人一种冷黏黏的战栗感,看一眼就能起一身鸡皮疙瘩。
慢慢的,最底下的一条没鳞甲的玩意儿露了馅儿——身量没那么长,缩着细脚,只一个三角脑袋,一见光,就忙往几条蛇的身子底下钻。
“这几条我们要了,回去试试看效果。”郦雍赶紧说。
孔姐儿还有些犹豫,“这不好吧,给宝顺斋的数量该不够了。”
郦雍背身抠下袜子腰上一颗珠子,孔姐儿见着亮光就笑了,“差多差少也不在这几条,你们连笼子拖走吧。”
两人心事重重出了孔家门,走到避人的地方,才点了把火,连竹笼一起烧了,那几条蛇四散跑了,那条赝品却越不出火圈,顷刻间化成一滩黏液。
“这尸虫也是有畏惧的,碰上不好惹的,也不敢上前,只管找那些软弱无力的宿主下手。”郦雍有些感慨。
经年看看日头,“话那么多,不如攒着力气给两条腿吧,咱俩不是在诡境里,一步一步挪到那个捕蛇老汉家,估计腿都要磨断两寸了。”
孔姐儿说那老汉单身一人,住的极为偏僻。
郦雍颠着腿笑,“少掌柜别怕,走不动的话,下人背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