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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中书(三十一)

    还记得最开始面对悉冠的样子吗?那时明明两个人差不多的身形,可辛止总觉得自己矮他好几个头。

    没有哪一刻,让他比现在还要庆幸自己学会了穷霄极地术。这道术法不仅为他赢得了时间,也保护了他那时轻薄但不能忽视的自尊。

    如今他们站在四方台上,面对面,同是人炁境,在周围人看来谁也不输谁。

    悉冠还是那副老样子,五声说他是吊眼,这话倒也没错。他不笑的时候,两只眼角好似被夹着往上拎,处处透着阴冷。

    比试开始,悉冠便朝辛止追来。辛止警惕地留意四周,却发现他压根没有升起如五声那样的道炁领域。

    “你不升,我也不升。”辛止捕捉到悉冠的声音,他迅速往一旁闪开,避开悉冠一击。

    “让大家明明白白看一场人炁境的比试,也挺好。”

    悉冠笑得瘆人。他手上道炁凝结,成一黑鞭,手腕密集地甩动,卷着炁风朝辛止抽去。辛止灵活地躲避炁风,一边使用绕着四方台边缘,一边时不时向后方抛去一道仙师指。

    “新术法——”悉冠步步紧逼,“辛止,你真让我大开眼界。一年多的时间,你就升到了人炁境。别躲,来战!”

    有道仙师指打在悉冠令牌上,却没有撼动分毫。电光石火间,辛止补满了感悟,却也被悉冠逼退到四方台角落。他刚想往后退,却发现自己背触一道无形的墙。

    悉冠的鞭子横向扫来,辛止想闪躲,却发现这堵墙凹凸不平,阻碍他的行动。他一个踉跄,老老实实挨了一鞭子,正好打在受伤的地方,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辛止一道穷霄极地术,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悉冠自以为势在必得,等看到辛止瞬间消失时,面容狰狞起来:

    “那天,你也是这样逃走的!”

    他眼角带煞,怒气腾腾:“这究竟是什么花招?为什么人炁境修士能掌握时空奥义?”

    鞭子蓦然撑大,如同树根一样朝辛止缠去!

    “我今日定要看看,你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辛止步快手疾,一道秋涛化蝶化劲,云气四涌术接踵而来,将黑鞭冲散,他大张仙师指,往前一堆,将这股子狠毒道炁尽数还了回去。

    悉冠手中蓦地出现玲珑塔,将直面而来的道炁吸收。只是最后一刻,玲珑塔猛然爆开,碎成渣滓。

    四方台比试禁止出现炼制的法宝。辛止以为这规则只是个摆设,毕竟他们上场,长老们并没有搜身。但如今一看,他才知是没有这个必要。

    辛止展臂使出曲磴三折,裹起残渣冲向悉冠,悉冠凌空飞踏,躲过重重道炁。不同于五声,悉冠在半空稳住身形,游刃有余地避闪回击。

    “辛止,我感觉你和那日没有区别。”他嘲讽道。

    辛止不吭声,他在找悉冠松懈的一刻。

    “其实在来之前,她们不允许我们和你交流。”悉冠说,“可你身上有太多我想知道的东西了——那便珍惜宝贵的此刻吧!”

    “辛止,你修炼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随着一声爆响,悉冠的长鞭在地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烙印。辛止为自己套上四山沉烟术,虽未能反弹此术法,但也勉强硬扛住这一击。

    无数的鞭影朝他劈来,辛止在残影间升起剑荡八荒术,用坚韧的剑炁破开残影,躲过实击,任剑炁朝空中飞去。

    悉冠轻而易举就将此术甩开。

    “什么啊,”他略带失望地说,“你的剑炁全都落空了啊——飞在空中,掉在地上。这就是你这一年来的实力吗?”

    “喂,辛止,你是不是只知道晋升的秘密,却不知道战斗的秘密呢?”悉冠说着,嘴角上扬,“可是我们修士,生来就是要战斗的啊!”

    他龇牙瞠目,术法疯狂地朝辛止扫去。

    “为什么、”辛止红着眼,第一次搭腔,“为什么、你总是执着于挖出我的秘密?我告诉你,这秘密仅是你的臆想!”

    悉冠哈哈大笑:“你当然有秘密——辛止,你没明白吗?天底下所有人都在盯着你,从你成为修士的时候,就开始了。大家在看,看你是不是能打破桎梏的天才。南封国国室想要取得成功,就必须从天才下手——”

    “什么成功?你们要做什么!”

    悉冠突然收起鞭子,他左手大指掐中四指下节,大声念道:

    “醍醐之火,炎鸟驰腾——”

    磅礴的火炁如鸟腾飞,以不可阻挡之势冲到辛止面前。

    “辛止,我不想要你赢。”

    他悲悯看着辛止,活像断定他没法接下这招似的。

    火炁包围着辛止,让人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你知道吗?我停在人炁境很久了。一年前,我们那一见,已是这意气风发的强弩之末。”悉冠说。

    “为了看仙骨花开,我向大皇子保证,一定会在守灵的那几年突破到地炁。可是——我从来没见过花开啊!”

    火炁声势越发浩大,悉冠最后掐了一指才停手。他站在半空,略带惋惜地看着火团,打算将能说的都说给没有回应的人听:

    “南封国太小,可这么小的地方,又要分成三块领地。三块领地你不服我,我不服你,永远地角逐缠斗,这要怎么跟楚州、齐州比呢?”

    “所以啊,辛止,我们需要一个天才,”悉冠甩了甩指尖的火烬,“一个能让三块领地都诚服的天才。”

    “喂——”

    就当悉冠准备落地,去捡辛止令牌的时候,一道意想不到的声音从火团里传来。

    辛止每往外走一步,火团的焰舌便蜷缩一圈。他身上的衣袍依然如初,没有被火焰烧毁,而他的眉间竟然徒生冷霜。

    “我说,你做什么承诺,跟我有什么关系?”

    悉冠脸上闪过不可置信,却又涌上无尽疯狂:

    “你只是一年时间,就从废物晋升到人炁境,竟然能破我的赤鸟诀!你还敢说自己没有秘密吗?还敢说自己没有邪门功法吗!一个解经师修炼,本身就是不合天理的事情——”

    悉冠的杀意几乎要溢出,赤鸟诀一刻不停地往下降:“我需要这个法子!我也要晋升啊!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这些都是我自己努力来的!”

    “你?就凭你?”悉冠嗤笑一声,“七年?十年?这么长的时间在太一境打转,你就是个废物,你要是真努力,也不至于一年前才入门!别人说你是天才,可我不觉得。只有南安——我的赤鸟诀——只有那样的人才是天才!辛止,你要是没失心疯,你就给我听好了——是天才的人,一开始就是天才!只有她才能带领南封国走出通天大道!”

    为了成功,为了能留在这样的天才身边——悉冠他要拼命地晋升,为天才扫清阻碍啊!

    “快说,你究竟使了什么手段!”

    修士席位不断传来慷慨激昂的呼声,好似堵塞井口的大石突然消失,泉水喷涌而出,修士们情绪高涨,都在喊着:

    “说啊!”

    “你说啊!”

    “你用了什么手段!”

    又是那烹茶煮水爆裂的一瞬。遥远的,仿佛不是这一世的记忆,被奉为天才解经师的记忆,环绕着他。

    人们木着脸,人们怒着脸,那些称赞的话语在软绵绵地抽泣,那些质询的声音被愤怒之火锻造得变形。

    辛止突然明白,原来大家一直都是这么看他——他从当修士那一刻起,就与天才无缘,就与那些荣光加身的日子无缘了。

    其实一切都没有改变。他怎么现在才明白?辛止机械地使出术法应对,他的脑袋被人声吵得嗡嗡响,差点断了布局的节奏。

    “你这一招,我早看过了!你果真不是个天才,使出的招式没有新意,没有新意——完全都是别人的路子啊!”悉冠喊道。

    ——于是人们都这么喊道。

    “还有谁使出过?”辛止只觉得话语滞涩,肿胀得要被痛苦蚕食。

    再次耗费百年寿元,一道吞天卧地术砸下。

    悉冠腾空躲闪,突然地上白雾腾起,在他越到半空瞬间,藤蔓从白雾中窜出,缠住悉冠。

    怎么会有人使用过呢?

    这是水老伯换来的术法,怎么会有人使出过?

    辛止木然地盯着悉冠,撑开吞天卧地术,占满整个四方台。

    天才?又是天才。所有人都在说谁是天才。这是怎么认定的?看谁看到的道炁最完整吗?看谁的术法厉害吗?看谁的术法先使出吗?

    那照这个标准,鐌人难道不更接近天才吗!他的术法都从鐌人来,水老伯难道不是生来就是天才吗!

    他看到悉冠从藤蔓中挣脱,一道黑鞭扫术法径自扫来。辛止木着表情,用四山沉烟术挡掉。悉冠说一切都是为了和大皇子的承诺,那他辛止坚持到现在,又何尝不是为了和水老伯的承诺?

    五声老是说要让悉冠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天才,好——好啊!他就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什么是天才!

    悉冠突然发现自己提不上一丁点炁劲——四周都是翻涌澎湃的道炁,可他竟连一丝都没法拽回身体。

    悉冠万分确信他的道炁在术法出现后,疯狂往外逸散,可等他察觉无法挽回的时候,已经晚了。悉冠拼了命吸纳,他急得浑身颤抖,好不容易收进一点道炁,尽是漫天的寒冷。

    “这是什么术法!”他一脸恐慌地看向辛止。

    所有的道炁涌向辛止,汇聚在他脚底。

    “你记住了——

    “这道术法没有人使出过,因为它来自你们瞧不起的鐌人。”

    难道我没有勤学苦练吗?

    难道不是我在使用这些术法吗?

    为什么自他成为修士之后,没有人夸过他呢?

    道炁虽未结成形,可却砭人肌骨。

    只有水老伯诚心夸他,认为他给这个世界带来了不同。

    他甚至都不想承认,却在此刻不得不面对这样的事实:如果没有宁些仙师的头号,白谰和苦寒长老甚至不会多看他一眼。

    可是现在——使用术法的是他,成为人炁境修士的是他,站在这里的人也是他啊!

    这些人,还要要求他怎么样!

    这样的我——难道就不能被称为天才吗!

    此前所有术法逸散的道炁凝结在地上,快要成为厚重的积雪。所有角落他都走了一遍,每一个地方都被他有意引导的术法道炁覆盖。现在的处境,和水老伯那时的处境有什么不同?

    他们都蹒跚鸟道,巨大的石影都笼罩着他们。那些顺着阴影向下渗透的恐吓、那些自以为能撇清自身的嘲弄——

    不知雪,不知雪。

    行走在崖边,不知厚雪何时砸下。

    如今,你也尝尝这种滋味吧!

    辛止合十双手,遽然爆开,脚底的道炁穿透所有升在空中,幻化成风卷大雪,苍茫泻下。从未见过积雪的四方台上,第一次覆上了雪。

    每一片雪落下,悉冠的道炁便少一分。他跪在四方台上,木然地瞪向前方,好似被困在无以言喻的恐惧里,面对似有若无的死亡。

    南封国的君主起身,又被旁边天问阁的仙师挡下。辛止从这些面露恐惧的人身上移开视线。原来修士的修行、经文的苦读,只是为了延缓对死亡、对晋升无望的恐惧。

    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没有人生来就是天才!

    他们被蹂躏,被欺凌,一眼望去的今后疲软如湿纸,根本就没人关心,没人去改变——

    “你们设想的那些以后,算什么啊?”

    辛止看着跪在面前的悉冠,有一瞬间他也恍惚了,自己果真做到这一步了吗?

    可雪是不会骗人的。

    他摊开掌心,看着雪花融进掌纹。“我要让你们看看这天下,还有修士没法躲过的雪。”

    辛止扯过悉冠的令牌,丢在地上。碎光同雪,仅打了一粒的照面。

    五声——你也好好看着!辛止找到蓬莱宗的方向,在一堆躁动不安的人群里,沉寂的五声是如此的扎眼。

    他笑了笑,朝她耀武扬威似的,扬扬下巴。

    少年的天分,就是我的天分。

    最后两场比试,辛止以一己之力为风澜宗夺得四花。

    比试第一类个人战,风澜宗胜。

    回到休整的客栈,除了少数的同门在路上道贺,再没有人来打扰辛止,以至于他总觉得这场比试,是一场不真实的梦。

    辛止赢得的奖励,无非就是灵草丹药、异闻功法,这些他都托付给了苦寒长老,长老会给他折算成经文。

    毕竟——他只要经文就足够。

    这个晚上,辛止终于做梦了。

    还是那个场景——他受封为解经师的春台,还是那豆粒大的夕阳。只是——他这次出场,不是以解经师的身份,而是以修士的身份。

    辛止穿着风澜宗的衣袍,胸前的花瓣探出尖头,往外生长,那茎也凹凸不平地翘出来,所有的一切都不安分地变化着。

    他站在春台上,看着羡解经师受封礼。这次辛止是见证者,他品评任何的经文,决定所有羡解经师的名次。每个人都匍匐,高呼他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修士。

    辛止,辛止,你不仅能读懂经文的生机,还拥有冠世术法。

    他咧嘴笑出声,跟着人们开心击掌,为这一天、为付出诸多代价走到这一天的自己。哪怕后来大雪落下,众人纷纷跑走,他也没停下。

    梦里还有人没有走。

    辛止就这样,顶着砭人肌骨的雪,站在春台,

    和底下的水老伯大声呼应、大声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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