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桥,四方台。
在响遏行云的鼓吹声中,第二类比试擂台赛正式开始。
此次比试,风澜宗将派出三人:人炁境辛止、人炁境云吉、太极境陈流。
南封国国室则出:据传半步人炁境的太极境二皇子南名、人炁境时易、还有太极境大皇子南安。
蓬莱宗亦出三人:人炁境无象,人炁境无邈,太极境无啬。
待风澜宗大长老将比试人员介绍完毕,他又简单地向坐下如云的修士介绍比试规则。擂台赛仍然是一对一的形式,出场顺序全由掣签决定,谁站到最后谁便胜。辛止始终认为这样的擂台赛更能代表个人荣誉。
掣签结果出来了。先打头阵的是风澜宗太极境陈流和南封国二皇子南名。
南名登台时,辛止还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南封国国室的人虽然脾性不怎么样,但个个看上去倒还长得有模有样。只是相比起南安和南待,南名给人的感觉偏阴冷。再加上辛止无意中从靳安那里听来的不堪往事,南名身上的阴冷就更甚几分。
这念头一出来,辛止又忍不住往靳安的方向看去。靳安像只鹌鹑一样待在大长老身旁,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台上两人的动向。
经历过前几场比试,辛止已对人炁境之下的修士斗法兴致缺缺。出招慢、道炁运转生涩是太极境修士的两大弱点。辛止看了半会,便转移了注意力,他开始默默复盘自己习得的术法,在脑海中重新演练新学会的招式。
苦寒长老此前给了他两道经文。他用其中一条换了三道新术法。同样也是进攻类,辛止认为自己的防守术法已够用,之后要想突破,还得靠进攻技。
他的寿命只剩六十九年了,可这根本不够他比完这次仙法大会。辛止又提前借了命,他不敢再重蹈覆辙。上次就因为临时补满感悟,他差些没逃过悉冠的鞭子。
借二百五十六年,他剩三百二十五年寿命。这是辛止六次借命,秘籍告诉他,偿还时间已变为三日内。
辛止忽然陷入了沉思。下一次借命,偿还时间又会缩短多久?他要不要就此停手?
可擂台赛结束,还有一场团体战。辛止也说不清会不会再有被逼到绝境的情况。不过他转念一想:若赢得此次大会所有比试,他就会得到更多经文,届时便能迅速晋升,获得更多寿元与术法感悟。
这么想着,辛止便放宽了心。
四方台的比试在二十个回合内分出了胜负。南名留在台上,而陈流跳下了台。下一位上场的是蓬莱宗的人炁境无象。听到人炁境修士的名号,辛止这才抬眼,看了一场剑炁横飞的比试。
苦寒长老剩余的经文已被他抵偿。如今辛止只剩水老伯的经文,能使用十六道术法。他看着台上的擂主无象,琢磨自己若对上该使用何种术法。
他目前最满意的招式还是不知雪。但不知雪需要事先布局,只有场上道炁越多,他的不知雪才能发挥出极大的威力。小范围的不知雪仅能达到使人僵直的效果,这对于一个宝贵的术法感悟来说,并不是最好的办法。
不知雪术法的关键在于利用逸散的道炁为己所用,强行切断他人和道炁的链接。另两道术法则顺手得多。
槛花笼鹤能够困住浮在空中的对手,而吞天卧地则是给予对手超强范围的伤害。还有,他新换来的——
朱明承夜术、
饥鼠绕床术、
雀之行。
就在他脑海里盘算招式的时候,风澜宗的人炁境云吉已与无象比试毕。他在喧哗声中抬起头,好奇地张望着,才知道原来云吉输了。虽出于同门,但云吉是二长老的弟子,平时断不会和他有任何来往。
可好歹也是风澜宗的人炁境弟子,想来实力也不会差到哪去;看来无象的本事比他想象中的厉害几分。
听到下一个上场的也是蓬莱宗人炁境修士——无邈,辛止正襟危坐,暗道不能再错过了。无邈上来,先向无象拱手作礼,尔后一道轻飘飘的道炁——吹了一下无象的令牌,那令牌就掉在了地上,化成碎片。
无象就这么下去了。擂主在呼吸之间易了人选。全场哗然,众修士斥喝叫嚷:
“卑鄙!你们使诈!”
“哪有这样比试的?”
“打啊!怎么打都没打就下去了!回去!回去!”
“……”
反观蓬莱宗的人,个个云淡风轻,脸上流露出处事不惊的神情。
纵然场上修士反应激烈,擂台比试仍有条不紊地继续下去。下一位登台的是南封国人炁境时易。时易一直跟在大皇子身旁,当念及她名时,她恭敬向大皇子行了个揖礼,这才登上四方台。
二人比试难舍难分!有关道炁招式的灵感倏然来临,辛止看着二人在道炁之形中隐没,无邈蹚水行步,三式化一式,融繁为简,又从简中毕剥出万象术法,抽紧筋骨一招破敌。
时易一时之间无法近身,她面色逐渐凝重起来。辛止也看出了其中的玄机:无邈步法看似缓慢,但始终与时易保持相同的稍远距离。如果时易再不出手,她就会陷入她的比试节奏中。
就在辛止好奇时易会如何应对时,时易突然提速,直起前冲,带着生猛之劲呼啸而去,留给众人一道残影。
无邈以术法之阔筑墙,而时易以极点之势破墙。她抓牢时机,在无邈挥炁时一掌横劈她的后颈。
擂主身份再次易位。
辛止。
他听见有人在叫他。
“辛止——”
云吉推了他一把。
“到你了!发什么呆?”
辛止才知觉轮到自己上场了。
他刚才只是被一道人影惑了心神。一道熟悉的、令他为之悚然的身影。此刻辛止登台,再往风澜宗长老席位看去时,却再没发现那道人影。
幻觉。他想。敛住心神,辛止深吸一口气。秘籍的术法在他掌心隐隐迸跳,他将所有专注力放在眼前的比试上。
时易虽快,但战意却弱于悉冠。悉冠不仅快,那快中又带狠劲,一套连环招式下来非实战经验丰厚者不可挡。多日来的人偶训练在此时有了成效;辛止并没有被时易的快乱了手脚,反倒慢条斯理地升起术法——
时易遽然而至,却正正撞在厚实的道炁上。刹那间尖利的刺声响彻四方台,如同记记回旋的飓风,跺向她耳朵。时易不苟言笑的脸上第一次露出惊恐与痛苦。
她少了五声的缜密。
辛止操控饥鼠绕床术从前、从后夹击时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时易的快,是未能带动道炁的快。这种假把式最为致命——一旦近身,要么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要么正中对方下怀。
辛止成为了新的擂主。他遥遥望下去,四周都是为他鼓掌欢呼的人。天光抻揽苍穹,被挤到边缘的云看起来是那么的局促与不合时宜。
下一位挑战者是蓬莱宗的太极境修士无啬。辛止一个穷霄极地术到他身边,夺走了他的令牌,不费吹灰之力又赢得了这场比试。
毫无悬念。
他的心头突然冒出这四个字。
难道他又要拿下这场比试了吗?
他等待着最后一个人到来——
“最后一位——南封国国室南安!”
如果存在某一刻,证明他解经师的记忆仍遗残余,那必然是与南安比试的这一刻。南安黑发高束,眉眼矜傲,面露威仪,即使锦衣只留一朵境界之花,却透出人炁境的气势。
此刻便是注脚。辛止忽然之间,脑海里冒出这样的词。他曾为解经师的时候,最常使用的这个词。
那时他翻字倒句,为每一处批注;在那些看似平平无奇的文字里,注解出沉重得让纸张褶凹下去的感悟。
如今他不再执笔,而是以身为经文。他们此刻都必然成为经文。人们如想解读,只能追寻这稍纵即逝的打斗身影——那是此间漫漫修行的注脚。
辛止拱手作礼为顿号,而南安拱手作礼则为破折号。以解经师创出的符号为本,他便是如此注解的。
“开始吧。”南安嘴角噙着一抹笑。
辛止分不清是何种意味,但他相信,一切都会在比试中有结果。
南安虽为太极境,可实力叫人捉摸不透。辛止遵循小心为上的道理,打算复刻先前对付悉冠的法子——将道炁布满四方台,最后用不知雪收束。
辛止先蓄炁,使用吞天卧地术笼罩四方。他时刻做好打断的准备,可直到他施展台大的吞天卧地术,南安都没有动静。
辛止心中闪过一丝困惑,但仍然操控术法砸下。就在术法落地一瞬间,南安一展手臂,术法道炁吞纳进她掌心!
没有法宝渣滓的痕迹!这说明南安在以肉身收纳道炁。辛止只流露出一瞬的惊异,又立马找到了最佳对策:
既然没有法宝,这道炁也出不了四方台,他就不信一个太极境的人能够收纳下所有的道炁!
辛止践地蹬出,裹挟着浓浓战意,一道仙师指朝南安劈去。正要击中面门时,南安倏然出手化圆,竟将仙师指的道炁纳为己有,同时瞬身肘锉辛止手臂。辛止本就谨慎,仙师指没有中,他立马接上曲磴三折之术推向突如其来的南安,拉开了距离。
曲磴三折术不出所料,又被南安吸收了去。
辛止升起茫茫剑炁,对准南安打去。密密麻麻的剑影昭显着最为纯粹的道炁,这一幕看得底下的修士们惊叹连连。
“没想到这家伙能使出如此纯净的剑炁!”
“他的术法机缘究竟是什么?怎么包罗万象!”
“哼,邪门功法讲什么机缘?当然是有什么就用什么咯——”
“这一招可不见咱们的人用过!”
场下的讨论热闹非凡,但怎么也影响不了台上正心无旁骛斗法的两人。
面对四面八方的剑炁,南安或蹬地、碾地;或如飞鸟扑翅、一叶穿林,以诡异的身法蹿至一处——那是道炁交汇最多的地方——然后双手抻张,扭转身体,将飞来的道炁一一吞纳。
辛止找准南安吸收道炁的空隙,一招朱明承夜术下去——
可这道术法对南安来说,压根不起作用!
朱明承夜术本能禁止修士使用术法十息。可在这十息内,南安依旧自如吸纳术法道炁、时不时回旋道炁扎向辛止、灵活穿梭在剑影缝隙间。
辛止蓦然意识到:到目前为止,南安都没有使用术法与他比试。
这是在瞧不起他吗?辛止心中升腾起一股无名之火。饥鼠绕床炁势浩大,朝南安奔去;云气四涌凝实不绝,朝南安啸去;槛花笼鹤围笼万象,向她缚去——
南安到极限了!她的动作终于迟缓起来,身法也没有了先前的灵活。辛止喜形于色,他趁势追击,正要再来一掌时——
道炁如涌泉奔扬,冲撞在辛止身上,带着暴雨强风的劲力逼退他数步!
南安突然把积攒的所有道炁释放了出来。
“辛止,我要看你和悉冠比试时,最后的那道术法。”
南安依旧矜傲地立着。
她要看——
她以为她是谁?用这种命令!
辛止早受够了这些无来由的指使!他可不是她们国室的人,干吗要忍受她的颐指气使!
他冷笑道:“对付你,这些术法绰绰有余!”
“你不用那种术法,没法奈我何。”南安叹了口气。
他不信——她南安不过一个小小太极境,还能有本事比人炁境的他厉害?
南安做出了一个他始料不及的举动——她展开了道炁领域。辛止身子为之一震:难道,不是只有人炁境的修士才可以展开道炁领域吗?
“你很惊讶?”南安笑了,看上去她很满意辛止的反应,“你确实有些本事。对上你,我都使出了杀手锏。”
一瞬间,辛止看见自己胸前的境界之花被抹去了根茎,变得和南安一样——
完完整整五瓣花;
孤孤单单五瓣花。
辛止不可思议地看向南安,南安说出的话也证实了他的猜测:
“境界不同的比试,终归没趣。但现在好了,我们都是太极境了。”
原来南安的道炁领域是将别人的境界变成和自己一致!这般狠辣的领域,他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过!那些说他是邪门功法的人——明明面前的南安才更像是拥有邪门功法的人啊!
辛止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出对策。像曾经身为解经师一样,拿到全新的经文,哪怕一字不懂,也要驱散内心的恐惧,思索、思索。
一定会有解的——在笔画间、文字间、甚至是解经师创出的符号里——道炁流转进南安的身体里。辛止心头涌上一个问题:
自己和修士有什么大不同么?
他是解经师跨向修士,而修士或许生来就是修士。
或许,这就是最大的不同。
他被老天拿走了感悟,他连道炁都没法引入体啊!
这样的他该怎么修炼?
这样的他该怎么晋升!
他把手放在自己的腹上,感受到白雾在蠢蠢欲动。
“你对悉冠使出的那道术法——我猜,它会切断别人和自己术法逸散出的道炁的联系。”虽然是猜测,可南安说得信誓旦旦,“但在我的领域,你休想。用惯了人炁境的术法,也该试试太极境的滋味了!”
辛止瞬间明白了。洞悉层层语言,那些被铁链锁住的言下之意——他听懂了南安的意思:这领域会将修士的精炁吸走,让他们以修为降级的方式存在;而只要人炁境修士落到太极境,就没办法再精准操控这么多的道炁!那人炁境的术法将会大打折扣!
好狠辣的一招!这南安的手段可不比悉冠简单。
只是,她错了;辛止想通了一切,面色不改,心态却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他的修炼,可不是道炁说了算。能决定他境界的,只有秘籍!
南安,你操控多少道炁与我何干?我的秘籍就是源源不断的道炁来源!
“那你记好了,这一式叫做:不知雪!”
声音是成千上万迸炸的蜀黍、锤裂的镈钟——道炁领域被累累大雪开膛剖肚。
“你的招式很有意思,但——你想错了!”
辛止露出势在必得的笑容。他感慨着,若他真是以道炁修炼,那他真是着了南安的道!可惜,很多东西,南安都不知道——这世界上就没几个人知道——他辛止可是异类中的异类!
辛止看着大雪浩浩荡荡落下,南安的身影在大雪里摇曳。
“我的术法……”
南安的声音忽然响起:
“辛止,你上钩了。”
大雪落尽,他却找不到南安的人!
怎么可能!
南安的声音仍在持续不断传来:
“但你助我完成了此术。”
什么东西?他何时帮过南安?他们不是在比试吗!
“辛止,你会不会觉得很熟悉?”
辛止的身体突然变轻。像一阵风,被另一阵风吹起,又像一片叶,被不知名的气流托举。他展开四山沉烟术,却无济于事。刺痛、僵硬随之而来。
南安化身不属于任何人的道炁,将辛止击飞在空中。
“你说,修士怎么可能会突然消失呢?那是确确实实的消失。我那时在猜,你或许用了什么障眼法。但障眼法却始终没有这层灵气。”
南安的语气注下不舍:“我一直在找。终于,在你和悉冠的比试中找到了——
“那最后的术法,这道术法所流露出的道炁——
“无我,无心。我要的,就是这种灵气。”
南安附着在漫天道炁之上。这一招他怎能不熟悉?正是那日他击败五声时所用的术法啊!
“你在化身道炁那一瞬间会感到渺小,但走完这一切你便会发现,渺小只是错觉,留下的永远只是伟大。”
南安再一次对浮空的辛止使出这道术法。炼体铸骨仅能缓解一瞬,刺痛、僵直又随之而来。
“为了答谢你,这次,我也送你一道术法好了。”片片飞花乱出,短短一瞬,却落得很长。
——那是什么花?
一个遥远梦里梦见的花,抱住就会流泪的花;一个照亮所有的黑暗,却转瞬即逝的花;一朵开在仙骨,却逃不过化沙命运的花;是蚂蚁搬走破罐子碎片,惨败在地上再无药用价值的花。
从何处来,又到何处去?
去向何处,自归何处。
那是什么?
花落在他脸上,碎成齑粉。
稍纵即逝的想法,一旦铭刻,就会啜食所有的辩驳——那是他的道心。
对了?错了?
他在白雾里照见这鐌人的一道经文:
“知者弗言,言者弗知。”
如用解经师的感悟,为这道经文作注解,天才辛止,你该如何批注?
无我?无心?
错了。
南安始终,没有参透这道术法。
辛止看着苍茫的飞花,脸上神情怅然若失。鐌人很早之前就说过了,渺小从不是错。你的无我,无心,始终是为了参透其所用。
可这道术法是想告诉所有人——
年少的解经师没有走远,他还待在那间落魄的私塾,用木片慢慢刻呀,刻出几个沾满尘埃的字:
无用,即为大用。
辛止再一次化身道炁,顺着文字中的沟壑,朝着尘埃落尽的方向奔去。那是冥冥之中既定的方向,所有的道炁奔赴同往。
塞住所有的空窍,闭塞所有的棱角,辛止无我、无心、无用。不知术法所踪,不知落花之源头。奔走八万八千年,穿过苍茫洞眼,行过漫漫长路,直到一个少年突然出现,硬生生斩断他这道道炁的流动。
他发现自己还在四方台上。四周响彻云霄的欢呼声,仿佛憋了许久似的。
“果然,还是差了些。”南安跌坐在地上,语气中无喜无怒,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辛止知道,他刚才又用了那道术法。正是那道术法,让南安前功尽弃。只是这一次,术法没有出自白雾之手。
辛止面无表情地接话:“你缺了一味感悟。”
“什么感悟?”
“无为。”
“何为无为?”
“无所为。”
大皇子笑了。
“我不能无所为。”她站起来,望了眼台下的修士,眼里流转着复杂的光,“但既如此,这道术法,不用也罢。”
她突然解开腰间的令牌,丢在地上。令牌很快碎成光,钻进风澜宗的木牌里。辛止没有阻止她;他等着听她解释:
“既然都走到这一步了,也没必要再继续下去。反正——我的时间还长。”
南安似有若无地笑了笑,将视线又转移到辛止身上:
“可我还是不信——”
“不信什么?”
“我不信缺的是无为。”
“为什么?”辛止问。
南安拿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看着他:“你这个人简直就是为质疑此话而生。”
质疑——怎么会呢?他在茫茫奔走的道炁中瞥见了自己的轨迹。就这样走下去,此前所有的无为,都在通过此刻的有为印证。
说不清,道不明。辛止便不再做解释。
此刻彩旗耸立,鼓声震天,修士们欢呼喝彩,就连风澜宗的长老们都激动地起身,庆贺辛止成为最终擂主这一荣誉时刻。
辛止不再吭声。
他目送大皇子南安步履滞重地下了四方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