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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中书(三十四)【完】

    像拨弄茶盏那样,将所有的情绪打开。在这些痛苦与怀疑里,数到八十一寿元,如同没事人一样,再借二百五十六年的时间。

    短短的一瞬,他就做了这么多事情,一切都走得很轻,跟字眼裹挟的意义完全不相称。一个时辰内必须偿还经文,可他能挺过一个时辰吗?

    辛止不知道。

    他看着眼前再熟悉不过的休云道人,看着他身后聚在台下的修士们,渐渐的,他又摸回了本初的想法:

    他们之间本来就有无法逾越的鸿沟。

    从辛止成为修士那一刻就注定了。他从孤儿堆里摸爬滚打被先生挑进到私塾,又在私塾里摸石头过河被人推荐去参加解经大会。不认识谁,也不被别人认识,他辛止还是名满南封国,成为了风澜宗的翘楚解经师。

    哪怕抛弃解经师身份,成为一名修士,这也是他自己争取来的机会。如今他才年过二旬,就走完了这几轮经历,怎么能和生来就有师承的修士相比呢?

    这一路来,从来没有人为他指点迷津,他祈求这些人不因为以前自己做过的事,找他麻烦就算好了。不过仍有人愿意帮助他,他很多次这么告诉自己:他多么幸运,能得宁些先师青睐,能得苦寒长老的帮扶,甚至获得鐌人的信任。

    那些修士有吗?他们有获得过这些东西吗?他们知道从生到死再由死复生是什么感觉吗?

    没有人有他这样的经历。从一个孤儿到名誉天下的解经师,从一无是处的弟子到一举夺魁的修士,他把所有人想过却不敢走的路都走了!走完了!走到尽头了!

    到头来他拥有什么呢?他还剩下什么呢?宁些仙师直至如今从未露面,苦寒长老的密谋声剜着他的心,那个信任他的鐌人也已经不在了啊!

    在秘籍补满,他撑开四山沉烟术挡住休云道人一击时,辛止感觉骨髓中有什么东西被抽离。他成为修士那天,也是这么丢失自己引以为傲的解经感悟的。

    如今解经的感悟早没了,术法的灵感也随之离去。天呐,在这一刻,他又一次意识到自己除了寿元一无所有。

    可如今就连寿元他都要交出去。

    休云道人一改他先前认识的模样。他使出的术法阴冷、潮湿,活似带着寒意的潭水。

    一个可怕的念头忽然击中了他。辛止记得休云道人为了拖住江槐使了浑身解数,他们是唯二知道江槐炼修士为傀儡的人。

    可是,他敢保证休云道人一定打过了江槐,逃离了魔爪吗?

    他敢保证江槐没有在休云道人身上使用同样的手段吗?

    每一个念头都让人不寒而栗。

    “你是不是被江槐……”

    休云道人又重复最开始的话:

    “辛止,你残害同门,又以邪门手段夺魁。今日我要替天行道,取你性命!”

    面对休云道人几近疯狂的招式,辛止运起四山沉烟术,逼退好几道术法。每招架一次,辛止心中的怒火便升腾一次。

    凭什么自己要被这样对待?那些修士被眼前的景象牵着鼻子走,殊不知那都是假的!天棱镜是伪造的,那些血淋淋的画面也是伪造的。

    辛止扯着喉咙喊:“那都是假的啊!”

    虽然没有人听,可也要这么喊。在每一招式中,都要这么做。虽然从来都没有伪造天棱镜的事情发生过,虽然他也确实让那三个人成了沙。

    “辛止,你残害同门,今日我就要替天行道!”休云道人每每出招皆下狠手,看得出是铁了心要他性命。

    辛止以雀之形躲过一击,一式槛花笼鹤束缚休云道人的行动片刻。他一边抵抗,一边吼道:“你明知道江槐的事,为什么要在信里撒谎!”

    “你残害同门,”休云道人的语气冷冰冰,听不出任何语气,“替天行道!”

    这是在行什么道?

    为什么休云道人一直都重复这句话?

    为什么非得是休云道人来制裁他?

    他已经赢了,为什么还要被人抹去这一切?

    他只是想获得一份认可,为什么那么多人想要他失败?

    面对地炁境圆满修士的收招换式拳打脚踢,辛止纵然摸不透这其中规律,但也咬牙硬生生扛下,并在抵挡的空隙寻找出招的机会。

    不能倒下!他拼了命地使出术法。

    他今天就要站在这里,成为台上唯一的人!

    辛止念头一动,呼唤出秘籍:“最后一条经文,晋升地炁境!”

    四方台在比试结束那一刻,便已被破除了修为限制。那最后一条从鐌人处获得的经文,幻化成藤蔓,数目之多,活似要将他整个人拽进地底。

    所有人都慢下来,都静止下来。白雾向四周蔓延,只引他一人进感悟之境。辛止从疯涨的寂静中又重温了他追随道炁、奔腾不息的时候。所有的经词如土壤的褶皱,告诉他不能急,不要慌。

    辛止,熬过去。这么多年都能熬过来,现在这短短一刻又怎么会熬不了?所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

    他回到老歧树下,在叶的幻影中学会了疏桐尘归术、在叶的日光中学会了烟焰蔽日术。

    疯涨的岁月任月亮肿胀,等熟透了掉下来一部分,他辛止学会了弯月斩。

    再过千年,海水漫过他所在的地方,经文从土壤褶皱变成了滚滚波涛,他从浪间习得了神龟载我。

    等到胸前的根茎长在了象征土地的线上,他从晋升所起的白雾中奔出,以火光承接休云道人的猛攻。

    那火顺着道炁烧在休云道人的身上,烧掉他的皮子,露出黑色的肌理。休云道人面前升起一道土障,辛止劈出弯月斩击溃屏障,结结实实打在他身上。

    这就是地炁境修士吗?比人炁境更快、更有劲!辛止的心剧烈跳动,仿佛此刻他挥一挥手,就能让四方台坍塌。

    疏桐尘归术弹出,炸掉休云道人的一只胳膊。一招神龟载我,辛止浮空躲掉休云道人的近地招术,并升起无穷剑炁朝他刺去。辛止放开了手脚使用术法,毕竟他现在足足拥有五百五十九的寿元啊!

    磅礴道炁击在休云道人身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听见休云道人身体里嘎吱嘎吱的旋声。即使断一只胳膊,休云道人脸上也毫无痛苦,依旧有条不紊地与他缠斗。

    就在辛止睁闭眼的功夫,休云道人的断臂长出散发恶臭的巨型蟾蜍手臂。辛止弯月斩连带饥鼠绕床术,削去他的右腿,又眼睁睁看着人腿变成牛蹄。辛止干呕瞬息,“休云道人”一掌裹挟粪臭袭来,辛止化为雀之形破出休云道人的膛膣。

    “你的石头呢?”辛止被四处乱舞的怪物碎肉熏得恶心,“你不是说你是从石头里获得术法感悟的吗?现在这些招式——究竟是什么啊!”

    “辛止,残害同门,替天行道!”

    休云道人的话语一个一个往外蹦,施法的手蹼逐渐变慢。就在辛止一击正中他心窝时,休云道人停了招式。

    “辛止……”那张脸面目全非,爬满长毛,看不出人样。它好似要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了话。

    他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崩溃,破出仙师指打向“休云道人”的脑袋。这怪物终于没了生机,瘫软在四方台上。一堆死物只化沙了部分,其余依然存在,如同苔藓黏在四方台上。

    辛止止不住干呕。长老席上不知何时多出了山拓几人,虽然那其中没有他恨之入骨的人,可现在辛止无比确信,那人此刻必在现场。

    他朝四面八方吼道:“江槐!你给我出来!”

    平常他对江槐避之不及,现在他只想就此做个了断。

    他又叫唤几声,没有回应,长老们安坐不动如山。忽然他寒毛竖立,一阵阴冷的风袭来,他本能地避开,可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这一掌风正中辛止丹田。

    好在辛止用炼骨铸体术抵挡,卸了些许力劲,没有受到太多伤害,但绕是如此,辛止还是被打退数步。

    江槐披头散发站在他面前,咬牙切齿:“你是什么玩意,也敢命令我出现?”

    “你个歹毒东西,竟然炼化修士!”辛止质问,“你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炼化修士?谁看见了?”江槐狞笑道,“我来,就是要你死!”

    辛止最后看了长老席一眼。这一望正对上苦寒长老的眼神,他被里面彻底的寒意冻得漏了几瞬呼吸。

    不能再细想下去了,再想下去他便无法强迫自己站在台上。

    “呵,你就死了那条心吧!没有人会来救你!”江槐大笑道,“告诉你又何妨?你的长老们早不管这恩怨,你是死是活他们全不在乎!”

    辛止对上江槐阴鸷的眼睛:“这些事情,与我何干?”

    他以为这样能伤到他吗?殊不知他已习惯了七年之久了啊!

    江槐冷笑一声:“那就让我来看看,莫名其妙晋升到地炁境的你,究竟有何能耐!”

    他比出三根手指说:“三招。我让你三招,只要你能把我打下去,今天我就饶你一命。如果不成,你就等死吧。”

    辛止因为精神力高度集中,额头上满是细汗。他只有三招机会,面对造化天修士,辛止断不可一招一式。

    只有拿出先前对战众人的招式思路他才有胜算。辛止以命填满感悟,十二招式融为一体,向江槐打去。

    纵然江槐使出金钟罩,磅礴道炁也能突破这层防御。江槐许是心大,被这一招打了个措手不及。但毕竟是造化天修士,他扛下这一招,只是脸色苍白。

    他喝道:“你就这点能耐?”

    辛止面色铁青。果然,地炁境修士与造化天修士差距太大!如今他爬到地炁境界,又更加深切感知到二者的差别。

    但这一招也让江槐不好受。他身子极度克制,但不掩颤抖。

    他又故技重施,只是这一次,他借雀之形附着槛花笼鹤,漫天道炁飞舞而下,却只在江槐身上留下细小伤口。

    剩下最后一招的机会,辛止如临大敌。他内心浮现出绝望,就好似他拼尽全力,仍无法奈江槐何。

    难道造化天修士和地炁境的差距这么大吗?

    辛止再一次用命填满感悟,又一式十二招打出去。这次他终于将江槐逼到绝路,可三招已过,江槐狞笑着展臂,释放术法反击。辛止又一次借命,展开四山沉烟与秋涛化蝶术,堪堪躲过这一击。

    承接江槐纷至沓来的术法,辛止从其中突然发现,江槐和他一样,使用的术法杂乱,谈不上所谓的术法灵感。

    莫非,他们都受宁些仙师传承?

    硕鼠忽然凭空出现,乌泱泱扑向他。

    “回答我,”江槐道,“宁些是不是帮过你!”

    在秘籍里,这样的招式叫做饥鼠绕床。而此刻,江槐使出了这道术法。

    “难怪,难怪!这么看来,一切都能说得通了!”江槐喃喃道,突然又笑起来,“但若真如此,你更不能留下!”

    “能受宁些传承的,只有我们天问阁,你一个半吊子修士有什么资格!”

    有什么资格?是啊,他凭什么能获宁些仙师青睐呢?辛止木然地招架,他被打得四肢酸痛无力,炼骨铸体不要命地用。

    一直以来,他都是独来独往。修炼与苦痛,他独自承受,也许是过于渴望脱离孤独,于是便越孤独。是不是对荣誉的追求便是如此?

    宁些仙师一定看出了这点,他只是给自己一个机会。辛止怎么也想不到,原本只是追求仙法大会的魁首,却在这一天接连受到两位高阶修士的绞杀。

    可是——纵使如此,他也不后悔站在四方台上。所有人都见证他的非凡术法,哪怕那些人再恨他,也不能对他的实力视若无睹。

    就连江槐不也承认他的实力吗?不然又何必对他赶尽杀绝呢?

    所有的念头随着术法快速出现。他拼命想掩饰的,拼命告诉自己不在意的,在此刻竟如此明晰。他对荣誉的追求不过是对孤独的叛逃。

    他听见人们的呼喊,听到那些粗俗不堪的声音。可就算如此,他也能从中分辨出几句惊叹,几句叫好啊!他只是想留住这些东西罢了。

    辛止没有再一式十二招,他运用所有的战斗技巧,一式一式地抵抗江槐的术法。

    其实没什么,他花了很久的功夫告诉自己。别人在不在乎他,无所谓的。毕竟说出来多丢人啊,他竟然想让人一直看着他,在意他,注视他。

    可换成想拥有荣誉,这样会不会就不丢人了呢?是不是就不令人难堪呢?大家是不是就会主动接受把目光放在他身上呢?

    就像站在四方台上不下去,假借得荣耀之名,让所有人看一眼他这个半吊子修士,这该多好。

    疏桐尘归擦着江槐过,燃烧的火焰被弯月斩趁机引回他身。烟焰蔽日的灼灼光芒里,辛止骑着神龟再一次避开江槐的追击。

    每用一次地炁境术法,辛止的心里就多一根银针,扎着他去面对那些不争的事实。他为什么到现在才明白,曾经有个人不会因为荣誉才看到他,不会因为伟大而注视他。他们只是简单的相处,就能在彼此的目光中鲜活地活着。

    那个人告诉他渺小不是错。是的,渺小不是错,那是因为他再渺小,那人也能看见他。他怎么那么晚才明白?

    可他只有在此刻才明白。

    一切都太晚了,在成为修士那一刻起,一切都晚了。既然都到这一步,他也只能走下去。

    在秘籍又一次划掉一百四十四年寿元后,辛止突然冷静下来,一个念头为他打开了全新的道路:如果自己一直借命下去,会发生什么?

    如果自己生命耗尽,会怎么样?

    那些曾为他带来术法的生命,在最后一秒停止的时候,会给世界带来什么?

    辛止身上突然腾起凛然之势。再一次,一式十二招,他接连打出!

    一息偿还、一瞬偿还!

    招式疯狂变化,四方台五光十色,敢问台下修士何时见过如此阵仗?离了今日,他们再也见不到这般使用术法的人,就像在巨石坡上丢失子,从来都不担心没有东西可丢!

    江槐的手掌被他切掉,而他的身子也被打出了几个窟窿。再一次借命,只给他留下一刹那的时间。

    慢,还是太慢!辛止五感敏锐到极致,他疯狂提速轰出术法,只是想看这所有的极限——磅礴的道炁化成不知雪,在这雪里,无力偿还所有的自己会不会跟着化成水,不着痕迹,流到天上去?

    那里会不会有人在等他?

    会不会有人不因为什么,而看见他?

    狰狞狂笑的江槐整个人和他的拳头也到了辛止面前。辛止升起秋涛化蝶术,漫天蝴蝶闪烁绕着他。从未化形过的术法,此刻终于有了蝶的身影。

    就在此刻,一刹那已至。料想中的拳头并没有落下,一道坚实的树枝贯穿了江槐本身。

    辛止扎根在四方台上,身体正一截一截地失去反应。江槐被树枝贯穿的瞬间,整个人变得衰老,白发苍苍的身体佝偻倒在辛止的树脚下。

    他长成了一棵大树,江槐却老得化成了沙。辛止突然听到久违的沸腾声,可他再也没有力气去想是愤怒还是欢呼了。他身体里长出枝桠,试图在一片掌声中寻觅一道身影,只是可惜什么都没没找到。

    世间声音忽然流淌干净,只见一个少年迈着轻快的步子朝他走来。有东西从他树身内挣脱而出,从一本书的模样幻化成一个人形。

    那双满是干涸褶皱的眼皮望着少年,望着豆大的红日。所有的梦他都想起来了;教他术法的白衣少年走上前,触碰他的树身,便巴巴地长出待人攀折的桃梗。抖落的树叶落地成小娃,抱着打滚,打滚着远去。

    “辛止,我们不能带你走。”青衣少年说。

    “没有及时偿还经文,那你就得留在这里,用无止境的守望来还命债。但这何尝不是一件幸事?做一棵参天大树,没有人能将你拔地而起,没有人能烧尽你无穷的叶。百年、千年都受人敬仰,你扬名天下的梦终于可以实现。”

    他默默地听,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坐在小木凳上,默默听人说。只是此刻,他已经迟钝得想不出一句话了。

    两位少年唱着歌,声音跟背影似的,一上一下翩飞,像极哄慰,又像极挽联。走远了歌声却大如红日,晒得他怆然泪下。

    凄兮惨兮,吾之寿元!

    乐兮悦兮,我之辉煌!

    哪怕无人在乎,树叶也如梦中花般凋零得灿烂。

    -《寿中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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