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簇拥在岐树的冠顶。辛止躲在大岐树后面,看着少年们在摇晃的阴影下习武比试。休息时,他们谈论起错综复杂的术法,即便说回了八万八千年,也不知疲倦。辛止悄悄看,默默听。
“……术法像纵横的线一样穿过身体,改变内部的道炁轨迹,达到麻痹的效果……”白衣少女说。
“这道术法叫什么?”青衣少男问。
“我没想好名字。”
“那你怎么想出这术法的?”
“忽然之间,想要跟着道炁走,术法的灵感就从那些轨迹里冒了出来。”
“那就叫无为之术好了。”青衣少男笑道。
“不太准确。”
“怎么不准确?”
白衣少女说:“命了名就是有为了。”
“这倒也是,”少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这术法便不命名了——可我们该怎么记载这术法呢?如果没有名字,他们将没法使出这招式。”
“当他们看到虚无的结果,却依然愿意追寻道炁的痕迹,那便能使出这道术法了。”
“如果他们没能参透这术法的含义?”
“世俗的梦魇便缠绕他们。”
一段过往经历烧得辛止胸闷。他好像要从这些话里想起什么,但什么都没想到。他走到少年们面前,每迈出一步,都如同在重复昔日的举动。
两个少年止了话头,拿和善的目光看着他,就好像他是一只漂泊多日的飞鸟,此刻终于回巢。少年没有向他打招呼,反倒相携着手往前去。
辛止把速度都倾泻在双腿上。他要问少年他们是谁,这是在哪,那道术法和自己有什么关系,让他念念不忘。可少年们不停留,他们走作跑,跑作跳。所有的速度都被辛止倾注在双腿上。可他们之间的距离并没有拉近,两位少年越来越远。
就在辛止要放弃的时候,天边传来两位少年的声音:
“辛止,为什么不用我们教你的术法?”
忤逆与追随如同两股交织的火焰在他心底燃烧。在声音响起的第三遍,有东西被烧尽了。追逐的热切让他不顾内心的阻拦,一招穷霄极地术不间断使用,终于追上了那两少年。他们跑到了春台上,跑到了清虚岛的至高山巅,跑到了烈日底下。
青衣少年站在云上,朝云下的辛止伸出手:“辛止,我们早就接纳你了。你满意如今拥有的一切吗?”
辛止抬头看向两位少年,他们的脸庞被日光灼烧,炽热得让他差些失明。辛止把手放上去,可少年并没有拉他。
“这都是用你的寿元换来的。”
在响若洪钟的声音里,辛止忽然惊醒。
他还有二百二十五年寿命,一道经文,十道能使用的术法。
长老们额外重视第三场宗门战。作为仙法大会的最后一战,只要拿下这场宗门战,他们就能获得六花,成为这一届的翘楚宗门,圆满结束此次比试。
辛止与参赛的七位同门一起训练了一个周天,确定了进攻、集火、撤退、掩护的手印暗号,熟悉了彼此的术法路数。
每次训练结束,辛止总是先离开的那个。或者说,训练场地始终弥漫一股强烈的氛围,驱使他成为第一个离开的人。从一开始,辛止就打心底明白,他始终融不进风澜宗的修士内部。
在最后一次训练结束,辛止回到自己的客栈房间,忽然瞥见一抹残影从窗外掠过。一股诡异的熟悉之感让他跳窗追去,可四周竹影扑朔,残影荡然无存,辛止什么也没找到。他贴着墙根准备原路返回,却忽然从一扇支开的窗里听见了长老的谈话声。
步入人炁境的他对人声敏感到了极致,他分辨出是大长老的声音:“……有松动的迹象吗?”
“没有。和大荒的仙法大会相比,此次比试规模还是小了。”
辛止瞳孔霎时涣散。为了训练,他只在单衣外披了件外套,冷风吹来让他的身子颤抖了下。
这是苦寒长老的声音。
“苦寒,你必须要听我的了。”他听见大长老的声音里藏着愠怒。
“失去的东西,怎么说也该换得更大的价值。”
“明天吗?”
“嗯。”
“你答应了?”
“我们留不住,不代表他们留不住。苦寒,你必须要做出正确的决断。”
长老的叹息声如同一缕烟,惆怅始终散不开。
“三天境……凝气天……”
“……好。”
等到屋内再听不见声音,辛止才裹紧衣服,拣了一条隐匿的路回到房间。他不知道长老们所谈何事,但他预感,明天的宗门战终归不太平。
辛止打坐直至夜间。最后一战将至,他怎么也睡不着。辛止索性把行李收拾好,守着豆大的烛火复盘术法。他复盘时老走神,思绪总会拐到回忆梦境的路上。可很多梦都对他避之若浼,远远地跑走了。
辛止最后一个梦都没想起来。雨自三更下,不知疲倦地打在窗外的叶上,和辛止回忆的、幻想的掌声交叠在一起,盘亘在呼吸之间。
辛止忽然做了个打算。明日夺魁后,他就回一趟庐舍,去那个小土包,告诉水老伯发生的一切。哪怕这一切只有一句话:整个封南国所惊叹的都将是水老伯的术法。
第二日巳时,风澜宗、蓬莱宗、南封国国室三方人员毕集,宗门战一触即发。辛止敏锐地发现四方台发生了变化。今日比试的场地扩大了,四方台底下又叠了一方台作抬高。
他这个时候才明白,平日训练时长老们所说的,掉到一方台是什么意思。这场宗门团体战,谁掉到下面的台上,谁就出局。赢就一个办法:比试至四方台上只剩下一个门派的人,而赢的一方能直接获得六花。
小雨噤默地下,不知是否是雨幕的缘故,辛止觉得每个人脸上都罩着单调的冷漠。上场前,他习惯性看向观众席,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庞都没有。
辛止想到了白澜。他把自己关在房里有几日了。苦寒长老说他在闭关,好似受到南安的影响,他的境界并不稳定,术法的使用也变得滞涩无比。辛止也找过几次白谰,可当他看到白谰强颜欢笑的样子,愣是想不出什么话。
辛止明白那种被人碾碎珍视之物的心情,他也认识白谰眼底的渴望,冰冷的深潭、空白的书页,几近无声的呐喊,白谰想要一个答案,一个出路。可问题出自哪?辛止不知道,他也不好向白谰发问。
事情就这么被搁置,如一张濡湿的纸,寄希望于一场漫漫无期的风干。辛止上场前,还想着比试结束后,要不要把白谰带到小山那边调理心境,他相信,白谰会想明白很多东西。
一股不安的念头没来由地在他心底骚动,但最终还是被号角声与呼号震退了。辛止对今天的比试很有信心。那些在他看来真正有实力的对手,今天都没有参与比试。成功的果实就结在眼前,而辛止只需要往前一步,便能摘取。
比试正式开始!
按照往日的训练,辛止和同门占据右下角落,观察整个局势。南封国国室与蓬莱宗分别位于他们的斜左、右上方。他看到陈流比了个手势,随即飞速藏进袖子里。
云吉一道劲力饱满的浪炁向蓬莱宗的位置推去。但浪炁不长,到修士跟前便散去。云吉倒也不寄希望在这一招上。辛止紧随其后,推动云气四涌,其余的同门也纷纷加入进来。这是他们的战术之一,先抢占自己的比试场地。
蓬莱宗的人聚在一起,如同一面密不透风的墙,无论术法从哪来都没法打散他们的阵型。相比之下,南封国国室则要灵活得多。他们人员分散,流动作战,时不时也向风澜宗招呼几下术法。
场面一度僵持,但辛止明白,如果他们再不出手,不仅会被抱团的蓬莱宗捆住手脚,还会陷入被动应付南封国游击的境况。
辛止与朱离对视一眼,二人皆明白彼此眼底的意思。辛止旋身冲出,截拦南封国国室的两人,他左一式曲蹬三折承接敌方的盈满八方刀,右一式槛花笼鹤困阻对手三枪六炁,辛止依靠同门给予的坚实后盾将两个游离在阵势外的人打得措手不及。
其中一人猛地翻滚,依靠腕部拧转使出撩尾鹰爪勾向辛止的脚踝,辛止一式炼骨铸体稳住身形,攒出曲蹬三折将此人打得频频后退。
这一场比试,辛止全然放开了打,道炁犹如锋利的刀刃,毫不留情地招呼在对手身上。将一个送下去后,他侧身闪避一式天涯流水,结云气四涌在手,将天涯流水术法化为水团,藏着一记仙师指打回去,又将一人打退四方台。
辛止的动手犹如一块石头,落在原本三方对峙的平静场面,激起强烈的反应。整个四方台打斗开始了三方混战。当辛止解决掉两个南封国的人,回到同门中发现,自己这边也掉了一人。
目前场上唯有蓬莱宗的修士一个不少。陈流又发出集火的手势,对准蓬莱宗试图发动围剿行动。当他们冲向蓬莱宗时,蓬莱宗的人突然散开,反倒包围住他们。
绚烂的术法光影间,风澜宗又一人被打至下方的台上。南封国国室忽然突袭,加入对蓬莱宗的围攻中,在两派合力下成功打散他们的夹持阵仗,把蓬莱宗的两修士打了下去。
此刻场上人数由二十四人锐减至十八人。辛止收回放出术法的手,重回团队中,趁着僵持的功夫补满了感悟。国室的时易突然朝他们扑来,站在辛止前方的同门赶紧闪躲,辛止眼疾手快往右躲过这一式。电光石火间,与他紧挨的陈流突然一掌打在他身上。
围观的修士群体一片哗然。好在辛止反应灵敏,在边缘稳住身形,这才没掉下去。他猛地看向陈流,却看不出丝毫意图。意外。他告诉自己。他往空处挪了挪,准备避开同门,重新投入比试中。
无象带着人裹着刀炁冲来。辛止升起吞天卧地术,砸向蓬莱宗的队伍。一股不详的预感击中他。还未等他抽离出来,云吉一记手刀敲在他后颈,劲道饱满的术法叫他后背酸麻。
这次错不了了,这可不是意外!辛止不可置信地回身看向同门,发现不知何时,场面局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风澜宗的修士竟与其他两派的修士站在了一起,面向他欲围剿而来。
此前的仙法大会从未发生过这种事!
全场惊呼声不停,但就是没人出声阻拦。辛止突觉一股愤恨之意涌上心头。“你们在干什么?”他咬牙切齿,“打他们啊,我是风澜宗的人,打我干什么!”
“留着你,无异于留一道极不稳定的变数!”云吉和陈流上步起势,共腾起追风野马朝辛止招呼去。
辛止秋涛化蝶,还是被炁劲逼退稍许,蓬莱宗的人抓住这个空档,一道飞绳索锁向辛止。见飞绳索又被辛止的四山沉烟术弹开,无象一式怀中抱月,直逼辛止面门:“这应该是正统修士的比试,不是什么人都能留下。”
南封国的人紧随其后,带着炎炎拳风破空袭来。“你莫名升到人炁境,必然有诈!”南名冷笑道。十七人轮番术法轰打辛止,哪怕他使用朱明承夜术获得片刻喘息,也终究敌不过这早已布好的天罗地网。
刀炁如旋风落雁劈在辛止脊椎,他转身看向突袭的人,眼底的不可置信终究被麻木吞噬。
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境地呢?
“……”
朱离低着声音,说了两个字:“抱歉。”
痛楚击碎他的理智,屈辱与愤怒成为他迎战的燃料。他辛止再不管什么同门、什么规矩了!术法不够,那就用命补充!
饥鼠绕床啃破无邈筑起的墙,槛花笼鹤捆住南待的冰箭!朱明承夜术的凝滞下,辛止用曲蹬三折之术推离对手,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哪怕侧边被炎火灼烧,哪怕腾跃的身影被突如其来的藤蔓缠下,把人推下去,一个,两个,三个!
跪下又怎样,站起来!只要没掉下去,就没有停下的理由!
“原来你真的这么心狠!连同门都下狠手!”云吉看着又一位同门被辛止打趴在下方的台上,气急败坏地说。
“心狠?我不过是以牙还牙!你们是什么样,我便是什么样!”辛止红着眼,升起剑荡八荒术法,朝他们劈头盖脸打去!
“我就说吧,邪术之人终于露出真面目了!”南待一脸嫌恶地说。
如影随形的道炁让辛止使出不知雪,夺走南待的道炁,在他惊恐的眼中辛止一记仙师指将他打翻在四方台下。
“你们都不要脸皮,那我要什么脸皮!”他吼道。
场上人数又锐减六人。辛止已不再顾忌任何宗门的脸面,如今单单一想到风澜宗,就令他作呕。
术法没了,那就再补充!拦着他的人还有太多——太多!
雀之行穿透修士的身体,灼烧他们的筋脉。四山沉烟术却难防两位人炁境的合力冲破。辛止又使出天女散花混淆视听,却还是被无象的斩星剑击中。炼骨铸体术在帮他尽量愈合受击的部份,辛止这个时候,已然忘记了疼痛,他只想让自己的行动更快一点、快一点!
吞天卧地术又将两人击倒在地,辛止再次依靠饥鼠绕床术横扫对手跌至台下。“不可能!你怎么这么厉害!”南名的眼里写满了质疑与惊慌。
“半吊子解经师罢了。”无邈皱着眉,和无象交换了一个眼神。
什么是正统?什么又是半吊子?辛止分不清了。在急速打斗中,他的本能挤开理智,占了上风。在寿元的消耗与感悟的空荡里,辛止又送了一人下去。
原本混乱的局势此刻竟然变得清晰起来。辛止看着剩下的五人,疲惫不堪。但疼痛与屈辱时刻敲打着他,让他还能站在台上,使出术法。“辛止,你别高兴太早,”一直沉默的时易终于出声,“你一人如何应付我们这么多人?”
无象、无邈、云吉、朱离、时易。这些他以为不会再成为对手的人,这些他以为不会再有交集的人,竟然在这一刻达成了致人于死地的共识。
他看着五人迅速结阵,好似他们平日训练了多时,有条不紊,果断利落。
“看着吧,这就是正统修士的道炁,”云吉露出傲慢的笑容,“你一个无法运行道炁的人,是永远不会明白的!”
他们怎么知道!辛止瞪着这些人,穿梭在疯狂流动的道炁间。这五人的结阵给了他前所未有的震慑力,让他想起造化天仙师给予的威压。有一瞬间,辛止竟然使不出招式,就好像有人把他和秘籍的联系切断了!
阵法升了起来,他拼命呐喊,补满!补满!
忽然间他反应过来,寿元已被他用完了。
又是烹茶煮水的一刹那,辛止动了借命的念头,在最后一刻白雾终于有了动静。阵法如山压下来,辛止补满了感悟,召唤四山沉烟术,勉强扛住阵法第一波的蛮横力道。思绪在所有的术法里旋转,一条从未有过的道路骤然在辛止面前开启。
谁规定一道招式只能使出一道术法?
——如果他要在一式之内,使出所有术法呢?
如山盖下的阵法誓要将他的四山沉烟术震碎。九道术法奋袂而起,结成浓郁的道炁,随着雀之行击向那五人所在!霎时间光芒四溢,术法轰撞的声音穿云裂石,响彻云霄!四方台为之撼动,他们都在与两道阵法进行抗衡!
一次不行,那就来第二次!辛止故技重施,那些秋涛啊云气啊三折往返如散花荡八荒一指破饥鼠炼骨复吞天!九道术法融为一体,以百年之劲再打出去!一人之力对抗千军,剩八十一年寿元破阵还清净!
当他成为最后一个站立在场上的人时,四方台的禁制解开了。
那些化劲的规则随之飘散,变成六花,累积到风澜宗的木牌上。
这是一场盛大的胜利吗?辛止的心止不住地剧烈狂跳。他喘着气,精疲力竭,终于在空旷的四方台上坐下。
因为过度紧张与剧烈打斗,他双眼亮得出奇。辛止从未有过这种体验,等他反应过来,用双手捂着脸,发出无声大笑。一人对抗十七人,放眼望去这天下还有谁能做到!
长老们,快来啊!快来宣布他获胜!辛止看向长老席,即使他没有气力站起来,他也要向那方拼命招手。苦寒长老,这不就是你期待的胜利吗!我做到了!可是掌声呢——响遏行云的掌声!他激动地扬起脸,张开手臂,等待荣誉重归于身!
可是——
什么也没有。
雨还在下,落到他的发上,落到他的衣上。一根尖利的刺长在他心尖,正拼了命往外戳。在辛止头顶,一道亮光窃走了人们的目光。
它们由单调的白色转为单调的彩色,流动成一幕幕场景。马车里面坐着四个少年,有眉,有眼。万千剑影解开头与身子的联系。马车里面载着三具少年,有血,有肉。大风飞来,把肉块碎成流沙,吹在唯一存活的少年脸上。
再没有什么比那抹笑更讥俏了。他看着那少年,那神似他的少年也看着他。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俩身上。辛止走入了哗然的天地,厚重的疲倦把他钉在原地,拖拽身影,拖拽愤怒,拖拽呼声。
“不知廉耻,真是下作!”
“你这个杀人犯!”
“杀害同门,罪大恶极,怎么有脸站在台上!”
“我就说他是邪道吧!这下大家都看清了!”
一位修士踏上一方台。
一位鹤氅修士走到他面前。
他低着头,看着坐在地上的辛止,语气阴冷,不似常人:“辛止,你为了获得比试资格,残害同门。幸有天棱镜,你的罪行已被一一录下!”
辛止冷冷地盯着他。
原来那熟悉的身影不是幻觉——
或许过往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
雨跟着尘跌落地底。没人会期待它们再出现。
“如今,你又以邪门手段夺魁。”那人喝道,“今日,我便替天行道,取你性命!”
剑身从棺木似的剑鞘里弹出,上面映着休云道人灰木般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