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最后一堂课结束,学生们潮水般涌出教学楼。人潮在路口分作两支,一支往西,一支往北,目的地是分别位于东西区的两个食堂。
正值九月,风林大学随处可见黄绿相间的银杏、美桐,太阳一晒,树冠筛下鲜亮的彩光,风一吹,青青黄黄的色彩就游动起来,漂亮极了。
石晓冬半路停下,掏出手机,对着树冠仔细地拍下一张。似乎是因为手机像素太低,照片只记录下的交错的枝叶,没有令人目眩神迷的彩光。这部手机是他三个月前高考完买的,配置很差劲,但由于是父亲掏钱,他无权挑剔什么。
石晓冬打开了不久前注册的同性交友软件,打算用风景照换掉原来的头像——一开始的图片是他举着杯奶茶,露出了左臂上蜈蚣似的疤,不太美观。
还没上传头像,一条打招呼的消息跳出来:
“你是风林的大一新生吗?我们离得很近。有没有兴趣聊聊?”
石晓冬活了十八年,被人搭讪还是破天荒头一次,瞬间肾上腺素飙升。
对方ID叫“cruel summer0”,头像是张没露脸的半身自拍,臀部曲线圆润饱满。石晓冬怕遇上了骗钱的杀猪盘,特意点进对方主页考察。
主页断断续续发了三年生活动态,没什么炫富的气息,配图有穿校服的、穿常服的、半裸的,看得出都源自同一具白皙匀称的美好身体。
似乎也是学生……大概不是骗子吧?
石晓冬咽了口唾沫,回答说:“我是风林的。”
“cruel summer0”:“要互看吗?我是纯0。”
石晓冬愣了愣,没明白这个“互看”是看哪儿。他根本没谈过恋爱,唯一能肯定的有两件事,一是他喜欢男人,二是他打死也不要被人捅屁股。综上所述,他应该是纯1。
石晓冬有点羞耻地打下回复:“我可以做1,请问要看什么?”
对方发来一串英文和数字组合。
“cruel summer0”:“这是我的账号,里面有照片。你看完觉得可以,就按这种程度拍了发我。”
石晓冬隐约懂了,臊得面红耳赤,赶紧退出软件,手机往包里一揣,同手同脚地奔向西区食堂。
学校的西区食堂的定价比东区食堂低一些,只要花八块钱,就能打到一荤一素四两米饭,还有免费的例汤。东区食堂的唯一优点是离男生宿舍和教学区近,中午十二点十五分下课,下午一点半又要上课,遇到这种地狱排课,很多学生会选择去东区食堂,吃完饭回宿舍,或者直接去下一节课的教室午休。
石晓冬今天很不幸地全天满课。吃完饭血糖升上来了,呵欠连天,他干脆在食堂对面的“薄房子”挑了个房间躺下。所谓的“薄房子”,是风林大学的一座特色构筑物,远看像一张白纸,经裁剪、翻折,形成四个开放房间,房间之间生长着高大的刺槐,南面是满墙地锦的宿舍楼,北面由一排屏风似的金银木隔开道路,兼具隐秘和通风两大优点。
恼火的是,石晓冬躺下就不困了,脑子里徘徊着那段对话,越想越躁动,心痒痒的,想再跟那个人聊几句。不等他天人交战分出胜负,闹钟提醒他该去上课了。
石晓冬只好又背上他那沉重的、鼓鼓囊囊的书包,一路颠颠地跑向教学楼。
下午的一二节课是程序设计实验,在学研楼的机房上课。石晓冬掏出自己那台商务笔记本时有点脸热,这台老古董在家放了好几年,系统还是win7的,内置电池就是个摆设,必须时刻连着充电器,就像ICU的病人离不开呼吸机。
这台拖着长尾巴的电脑还配了一只长尾巴鼠标,线在书包里缠成一团。老师在那头讲课,石晓冬在这边红着脸解线,鼠标的线材又硬又细,解出来依然卷着,在桌面上顽固地卷曲着。石晓冬暗暗决定,以后再也不带电脑出来上课,学校配的台式机看起来都比他的笔记本年轻呢。
经历了下午四节专业课,晚上三节选修课的狂轰滥炸,疲惫的一天总算在晚上九点画上句号。
石晓冬回到宿舍,心里一直有个念头,苍蝇似的来回绕。终于等到晚上十一点,宿舍楼熄灯,室友们也安静下来,他在被窝里悄悄登上推特,输入了那串密码似的账号。
那账号有几百个关注者,动态四十来条,尺度令人咋舌。有极具挑逗性的文字,也有□□的自拍。
才翻了几条,石晓冬一骨碌翻身下床,快步走进厕所。
在卫生间隔间里,他喘着粗气拍了照,一面翻看动态一面纾解欲望,最后关头只剩一个疯狂的念头:一定、一定要去见他。
石晓冬倚着厕所的隔板,打开软件,对方正巧在线,他难为情地发了那张闪照。
不一会儿,对方发来了消息。
“cruel summer0”:“哇~喜欢!你明天有没有空?”
石晓冬说有,对方马上发来一个地址,三言两语定下了明晚见面的时间,一切发生得太快,简单得好像只是约一场电影。
石晓冬问对方自己要不要准备什么东西,得到的回答是“带着你的大家伙来就够了”。
当晚,石晓冬的潜意识就为他安排了一场预演。
他跟那位“cruel summer0”黏糊地抱着,边亲边脱,脱到只剩内裤时,对方突然用纤长的手指勾了勾他的内裤边,说:“你这条内裤怎么松松垮垮的,像老头的款式。”接着,他的袜子也被捏起来审判:“起球了,不能穿双新的来吗?”
石晓冬羞愧万分,一句“对不起”还没出说出口,闹钟响了。
第二天中午,石晓冬早早地回到宿舍,一通翻箱倒柜,试图搭配一身从头到脚都体面的衣服。然而,大多衣物是母亲在他高中时买的。几件应季的卫衣印着意义不明的英文和花哨的图案,卫裤全都洗得软塌发毛,内裤和袜子也都是少说认识半年的老伙计了,只有一双干净崭新的板鞋挑不出错。这鞋前面有点挤脚,平时穿衣只在意舒适度的他不爱穿。
室友唐子涵一回来就看到石晓冬这阵仗,打着饱嗝好奇地凑过来:“你这是干啥呢?找衣服?”
石晓冬尴尬地扯谎:“晚上去跟朋友去吃饭,还没想好穿什么……”
唐子涵贼笑:“女朋友啊?”
“不、不是,男的。”
“男的也行,不重要,”唐子涵毫不见外,拾起床上的衣服逐一展开端详,“我帮你参谋参谋。”
半小时后,唐子涵同志作出三点重要指示:
一、你的卫衣卫裤都太丑,别穿。
二、去圣熙八号或者五道口购物中心转转,格子衬衫配牛仔裤都比这强,起码看着有编程能力。
三、下午高数课帮兄弟签个到,回头请你喝奶茶。
上完高数课,石晓冬趁着三四节没课,去了一趟商场优衣库。听唐子涵的语气,他还以为这里的价格相当低廉,结果应季秋装的标签价看一眼就肉痛。
他站在货架前,干净的试衣镜映出他的模样:头发略短的瘦高青年,戴一副黑框眼镜,五官生得规矩普通,是一张略带几分忧郁的大众脸,其中,几分忧郁神色源自他天生向下的眼尾。石晓冬的眼睛随母亲,这双眼睛给他的性格定了调,注定成不了他父亲那种阳刚且强硬的男人。
有人过来照镜试衣,石晓冬默默退开,最后只拿了一件换季打折的灰色T恤,一条内裤,一双白袜。
结账时,石晓冬一边觉得自己色迷心窍,一边又不断自我安慰:衣服不是一次性的,买了能穿很久,假如换成网购,他甚至不会接触到这些大商场的品牌。
太阳西沉,云层交错地染上橘黄和深蓝,约定的见面时间快到了。
傍晚明显降温,石晓冬坚持穿上新买的T恤,下配一条七分裤。出门碰到个室友,对方问他是不是要去夜跑。石晓冬冻得哆嗦,真就小跑起来,一路跑到了约定的十字路口。
十字路口临近购物中心,这一带大学生很多,人来人往,穿梭如织。石晓冬在形形色色的年轻面孔里,一眼看到了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