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门口有座天桥。夜晚走在桥上,桥下车流不息,像过一条蜜橘色的奔涌的河。
石晓冬在天桥中央站了一会儿,让清凉的夜风吹干浑身热汗,带走身上隐隐约约的暧昧气息。
回到宿舍,舍友们正热闹地聊着各自的家乡。
见石晓冬回来了,大伙便热情地拉他一起聊。
石晓冬说自己父亲是南方人,母亲是北方人,小时候在北方长大,初中时搬家回了父亲的家乡阳城。
大家叫他说几句方言听听。
石晓冬嘴边酝酿了一句,拿不准腔调,最后还是挠头放弃:“我爸妈在家只说普通话,没教过我方言。”
尽管他们家只说普通话,但父母二人各有各的口音,石晓冬各取糟粕地学了,南北口音兼具。
无论在北方读小学,还是在南方读中学,都有同学开玩笑学他咬字。模仿没有恶意,但总让他噎一下子。等大家好不容易笑完一场,他没说完的话就羞于开口了。
说话的次数少了,他的嘴巴就变得笨拙。
舍友们嘻嘻哈哈地放过了石晓冬,按床铺序号继续点人:“老唐该你了,教几句东北话。”
唐子涵蹲在地上,正在拆一箱生鲜快递,随口道:“我们那儿连续三届文明城市,哥从小到大只说标普!”
“放屁,就你这口音——”
忽然,所有人眼前一黑。宿舍熄灯断电了。
片刻后,唐子涵骂了声“操”,气急败坏道:“我他妈刚才打喷嚏,还以为一个喷嚏打瞎了!”
众人哄笑,陆续打开充电式小台灯。
唐子涵招呼大家:“同志们,我妈给我寄了一箱橙子,想吃的随便拿嗷,在我床底下。”
对面上铺的乔易伸出脑袋:“老唐,我现在就想吃。“
唐子涵当即挑出一只圆不溜秋的大橙子托上去。
乔易羞涩地摆手不要:“我想让你帮我切切,切好再喂喂我。”
唐子涵拳头一提,乔易立刻告饶。片刻后,唐子涵向在场人员一一送上切好的鲜橙。
“哎,冬子要不要?”
石晓冬没回话。
唐子涵走到他铺前看一眼,咂咂嘴:“小伙子悄默声儿地就睡了。”
半夜,快捷酒店里,夏深翻来覆去睡不着。
都怪隔壁的情侣精力太旺盛,女方从半夜十二点开始嚎,直到凌晨两点,声音依旧高亢激情,丝毫不见颓势。
夏深想敲墙提醒,又怕对方处于发情期暴躁易怒,万一恼了冲过来揍人,自己只穿着一条四面漏风的小裤头,恐怕是难以御敌。
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来,来电人张信。
夏深盯着屏幕,直到来电第二次呼入时才按下接听键:“干什么?”
“你还没回家吗?你在哪儿?要不要我去接你?我想跟你见一面,当面聊聊——”
“我再重复一遍,”夏深冷淡地打断,“我不会跟你交往。你想谈恋爱就去找别人,想继续做炮友别再提谈恋爱。”
“为什么?我们这一年来不是处得很好么,你就对我没有一丁点儿感觉?”
夏深揉揉脸:“你搞错了,我跟每个长期炮友都处得不错,因为我这个人比较包容。其实我很讨厌你一上头就自称‘爸爸’、‘老公’……要不是你逼我,我是绝对不会叫这些傻逼称呼的。”
电话那边语气激动起来:“夏深,这些我可以改,你给我个机会行不行?我□□又也很强,保证能满足你,任何时候一个电话随叫随到!你别去约其他人了,我真受不了别的男人碰你……”
夏深发觉自己是在对牛弹琴,摇摇头,打了个呵欠:“行了,这么说吧,我们结束了。你专心练你的足球吧,以后别给我打电话,也别来我家楼下乱晃。”
对方又一句“为什么”还没问出口,夏深直接挂断电话,拉黑号码。
隔壁消停了下来,周遭变得又黑又静。今晚的纵欲释放了他白天积压的各种情绪,只剩下疲惫和空虚。
夏深觉得渴,随手拧开床头的塑料瓶,仰头灌下一大口。意料之外的甜腻液体从舌尖滑到舌根,不等他反应就钻进了喉咙。
借着手机屏幕的光,他认出这是小学弟买的饮料。
很久没喝这种饮料了,他想,直白而纯粹的甜,还有一丝悠长的回甘。
石晓冬睡了漫长的一觉。
他梦见自己在小学校园,头顶是灰白色的苍穹,四周又空又静。
他拖着脏兮兮的书包,左胳膊打着石膏,沿着绿化带搜寻一条围巾。
那是母亲早上给他系的,黑白红的格纹,米色的底,裹在脖子上软绵绵、暖烘烘的。
大课间时,班上那伙混混来耍他,他逃命似的跑,几个人在后头嘻嘻哈哈地追。围巾不知什么时候松了,就这样被他落在操场的某处。
一直等到放学,那几个人出校门了,石晓冬才松一口气,独自拎着书包到操场上找围巾。
绿茫茫的操场,外面一圈红艳艳的跑道,到处都不见那条驼色的围巾。
这时候,身后有人叫他,哎,你在做什么?
他回头,看到了一个跟他差不多大,衣着整洁的男学生。因为这是梦,那人的面孔非常模糊。
石晓冬充满感激地描述了自己在找的围巾。
那人表情一亮,说我刚才好像看见了。
他把石晓冬领到了学校的鱼池。在鱼池边的垃圾桶顶上,有一团黑白红的格纹布。
石晓冬拿起来,才发现这条围巾已经被撕得破破烂烂,摸上去还湿漉漉、冷冰冰的,仿佛围巾在惨遭毒手前也害怕地哭过一场。
手中的围巾不停滴水,石晓冬的眼泪也跟着滴滴答答掉下来。
那人慌了,赶紧解释:“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的,我刚刚还把它踢进水池弄湿了,不过,这不是我撕的,明天我们找老师看监控,把撕围巾的人找出来。”
石晓冬抬起泪痕纵横的苦瓜脸,把湿围巾往怀里一塞,绕开那男孩径自往回走。
那人急得上来拦住他:“你别……我跟你换吧!我家也有一条这样的围巾,明天带给你。你把这个给我,我有用处,真的!”
石晓冬诧异地看他,一脸不信。对方却打定了主意,伸手往他臂弯里一勾,湿漉漉、冷冰冰的破围巾就被收走了。
那人拧干围巾,如获至宝般地收进书包里,跑向校门时还兴奋地回头挥手:“明天下午我在这里等你,一定要来啊!”
第二天下午,一模一样的围巾果真系上了石晓冬的脖子。好像比母亲的那条更加轻、更加暖,还有一股说不上来的香味。
“撕围巾的人我找到了,是个三年级的小男生,明天我让我爸来学校替你教训他。”
那人笑眯眯地端详他戴围巾的模样,似乎对自己的决策很满意。
石晓冬不安地捻着围巾的穗子:“如果你妈妈问起围巾的事,你该怎么说呢?”
那人摆摆手:“没事,不是我妈妈的。其他的事你就别管啦,以后不要因为一条围巾哭了,大不了用零花钱再给你妈妈买一条嘛。”
他说得太理所当然,而石晓冬却连存钱罐都没有。他在那人面前涨红了脸,嗫嚅半天,只能向他道谢:“谢谢你,这条围巾……”
对方眨一眨亮晶晶的眼睛,又笑起来,小声说:“你戴着挺好看呢。”
石晓冬不知怎么的,不好意思再给他打量,乌龟似的缩起脖子,半张脸藏进围巾里。
围巾里那股香水味儿熏得他神魂颠倒,直到那人走了,他依然晕乎着。
梦醒后,石晓冬想起来了,那不单是一场梦,还是他童年确确实实发生过的一件真事。只不过这件事的记忆被他埋藏得太深,几乎要遗忘了。
在食堂排队时,石晓冬一直在回想关于那个男孩的种种细节。然而,他再怎么努力挖掘,也只能想起那股萦绕不散的香味,以及男孩的笑容带给他心头一震的感觉。
轮到石晓冬点菜,他要了一份卤肉饭——排这个窗口的人几乎只会点卤肉饭。只要八块钱,卤肉和米饭量大管饱,堪称实惠。
食堂里的人熙熙攘攘,石晓冬以前只会闷头吃饭,吃完立刻回收餐盘走人,今天却心怀侥幸地四周张望了一圈。很遗憾,没有看到那个人。
就算在这里偶遇小夏,他又能说什么呢?
更何况,人家未必想被他认出来。
石晓冬心里给自己泼冷水,手却很诚实地点开了交友软件。一打开,“cruel summer0”的消息弹出来:
小冬学弟,想不想今晚再见个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