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襄永定三年冬,京师大雪,至春不止。
皑皑白雪中,肆驾鸾车缓缓驶向宫门,车驾旁是数名随行出征的将士,陪行的公公不停地催促,
“楚少将军,不是奴才催促,这和亲送嫁的吉时可耽误不得。”
楚云骁骑着烈马行在队伍前面,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鸾车内是北襄国长公主,姜元宁。
西凉兵败,公主奉旨和亲,满朝文武却皆将此次和亲视为北襄国之耻。
打了败仗的是他们,割地求饶的是他们,收拾残局的却落在一介女流身上。
可怜公主形单影只,后宫像是落井下石一般,竟无一人送行。
哪里是怕什么误了吉时,分明是觉得此次和亲有辱北襄国威,所有人都对此事儿讳莫如深。
一旁陪行的宫女窃窃私语,有人说这西凉国君主的已年过花甲,有人说是西北打了败仗要嫡亲公主和亲,有人说元宁公主的母妃过世宫中无所依靠。只是无一人关心这位公主的喜悲。
“等等,等等!”楚云骁听见呼喊声回过头,远远望去,肃穆雪白的宫道上跑过来一个身披雪粉色狐裘的小姑娘,年约十岁,容貌生的十分俊俏。
“元慈长公主这大冷天的你怎么来了?”陪行公公小心地陪着,生怕有事耽搁。
公公知这元慈长公主母妃乃清河崔氏子女,书香大家,永定元年又诞下一子,被陛下视为祥兆,长乐宫恩宠不衰,自是不敢怠慢。
小姑娘跑近跟前,被护卫拦了下来,冻得通红的小手推搡着冰冷的长戟,“让我见元宁阿姊一面。”
车驾内的女子听到呼喊声急忙探出头去,惊喜交织,“元慈你怎么来了?”
姜元慈终于见到阿姊,见身前的护卫仍然不肯放行,冲着队伍前面的楚云骁大声喊道,
“若有常胜战士在,何遣女郎安外邦!是你们打了败仗,让我阿姊替你们收拾残局,如今连见一面都不行吗?”
楚云骁听到此话有些惊愕和愤懑,掉转马首走到姜元慈面前,迎上那双倔强愤怒的眼睛,一时愧于反驳,只喃喃道,
“快些。”说罢扬了扬手,示意护卫放行。
姜元慈猛的推开长戟,跑到车驾面前,趴着窗子紧紧拉住姜元宁的手,又从怀中掏出一个暖手壶,放在元宁手中。
“阿姊路上冷,炭火都备齐了吗?”
姜元宁没有理会,一面系着小姑娘狐裘上的丝带一面叮咛,
“元慈,你怎么跑来了,天凉也不多穿点,快些回去,莫要惹父皇和你母妃不快。”
小姑娘没有理会,不想放弃最后一丝希望,“祖母又在提议找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子替阿姊出嫁,如果阿姊变了想法还来得及!”
姜元慈渴望的眼神望着温柔的姜元宁,好像在等一个转机。
姜元宁抬手摸了摸元慈轻柔的头发,温声道,
“平常百姓的女子有她们的苦,身为皇家的女子也有我们的使命,阿姊怎么忍心让他人承担我的责任和困难。阿姊只希望能保护我北襄子民免受战乱之苦。”
姜元慈一时有些羞愧,元宁阿姊永远都是这般深明大义,又昂起倔强的小脸,稚嫩的眼神中透露着坚毅,
“只有我们强大起来才不用任何女子去敌国和亲,阿姊才能回来!”
一旁的楚云骁听到此话心如刀割,北襄国刚刚经历内战,兵力衰退,父亲统领的西北楚林军,在战乱中也折损大半,西凉国趁虚而入已拿下我部五座城池,陛下迫不得已下旨议和,不但割地赔款竟还要我北襄嫡亲公主和亲。如今这小女孩一席话更像把钢刀直插内心。
随行的太监又前来催促,姜元慈紧忙从怀中掏出一个木匣,放在元宁手中,
“阿姊,这是他赏赐的所有珠宝,你都拿着。”说罢又从脖子上取下一把金锁,
“我真的恨不得把他赏赐的东西都丢了,但是这是银钱,我不能任性,阿姊一定用的上的!”
姜元宁转而一脸严肃,
“以后阿姊不在,这深宫大内,你要谨言慎行,像今天的话莫要再说,保护自己。”说罢把木匣还给了元慈,只留下元慈的金锁,
“阿姊把这个留下,就像日日看到你一样。”
一旁的公公焦急催着楚云骁,“若是误了时辰,陛下定要怪罪的。”
见楚云骁点了点头,轻甩手中的拂尘喊道,“起驾!”
姜元慈见车驾缓缓启行,通红的小手倏的拉住楚云骁的冰冷的铠甲,楚云骁猛的回眸迎上姜元慈泪眼婆娑的双眸,微微怔住,见小女孩微微福身行礼,
“将军,切莫怪罪元慈一时急言,请将军路上务必照顾好阿姊,将军恩情,元慈必不会忘。”
“公主言重了,卑职职责所在,请公主放心。”
楚云骁不忍在看骨肉分离,说罢调转马头跑到队伍前面。
这一别怕是死生难见,姜元慈哭的声嘶力竭,追着马车喊道,
“阿姊,你等我,等我长大,一定想办法让阿姊回来!”
车驾渐远,姜元慈忘了这一路跟了多久,直到体力不支再也跟不上。
车驾自西华门而出,一个宫女奴婢都能走的侧门。自此,无一人送行。
寒意刺骨,瑟瑟冷风裹挟着飘雪纷纷而至,白雪皑皑中,她仰起稚嫩的脸庞仰望整座宫城,那一刻她更加读懂了这皇宫人的冷漠寡淡、趋炎附势。此刻的她,无比渴望那至高无上的权力。
姜元慈回到母妃寝宫长乐宫便扑通跪在庭院的积雪中,
“女儿未得母亲首肯,私自去给元宁阿姊送行,特来请罪!”
侍女们看小主子这般模样,生怕照顾不周,赶忙拿来大氅给她披上。
寝宫里的淑妃听到声响款款走出,淑妃气质淡雅,容貌姣好,行至廊下,缓缓开口道,
“我不是怪你违背圣意,偷偷去给元宁送行,而是你办事太不小心,喜怒形于色,必会落人话柄。”
淑妃久居深宫,自是知道这世间冷暖,昨夜她早已差了人将银钱换成金器给元宁那孩子送去。
说话间走到庭中扶起元慈又补充道,
“我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但平白给人许诺,便只会害了元宁,你的一句接她回来便让她对京都仍有牵挂,将来如何在西凉国自处?”
元慈一惊,看来今早的言行母妃都是了如指掌的。
“只有了无牵挂,元宁才能走好自己的路。”
姜元慈似是懂了母妃的话,诺诺道,
“女儿懂了。”
淑妃将元慈领进内室,一边换着元慈沾满雪的衣服,一边对着一旁的侍女吩咐,
“去打听下今日送行的是哪个司的公公和女使,好生打点,切不可让人落下话柄。”
午饭时,淑妃见自己的女儿心不在焉,已半晌没吃一口饭,放下手中的碗筷,
“我知道你此刻难过,甚至担忧自己的命运,但这都无济于事。女人若要掌握自己的命运,便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辛苦。”
淑妃自顾自的说着,突然眼神悲凉,
“哪怕再努力,也可能事与愿违。但,起码你坚持过。”
元慈静静地望着自己的母妃,好像是在自言自语,这么多年她总是这样的淡然,甚至说是无情。
“皇祖母近来身体不好,你父皇他近来忙于朝政,你要多去皇祖母床前尽孝。”
短短几句话,元慈便明白了母妃意有所指,懂事的点了点头。
京外驿站,静夜沉沉,送亲队伍入夜休息,楚云骁独自在庭院中练着剑,姜元慈的话却依旧萦绕在耳边。
刚满十四岁的他第一次披甲赶赴前线,父亲命他顺路护送迎亲队伍赶赴边关,似乎也是让他牢记这份屈辱。
他楚氏一族世代为将,如今楚林军未战死在抵抗外敌的战争中,却在皇位斗争中死在了自己人的刀柄之下!
想到这里,一抹愤懑的情绪不知从何发泄,手中的刀剑变得更加凌厉。
只有荡平西北,民富兵强,北襄国的臣民才能更有尊严的活着!
愿拼一身血肉,还山河无恙!
时过经年,春去冬来。
永定五年秋,
他在西北仰望孤月,听闻元慈公主因侍奉太后终老得陛下恩赐与诸皇子一同求学。
她在京都独赏秋枫,听闻楚林军已拿回全部失地,楚少将军生擒敌军守将。
永定七年冬,
他在城墙湮灭香灰,听闻元慈公主母妃病逝,元慈携幼弟成一宫主事。
她在帝陵为母后守灵,听闻楚林军因好大喜功,大败于西凉大军。
永定九年冬,
他重伤九死一生,听闻元慈公主献计得陛下赏识赐尚书房议事之宜。
她在佛陀寺为亡灵超度,听闻楚林军主帅病逝于京都,楚少将军守关未回。
永定十年春,
他在西北营帐接待钦差,听闻元慈公主为军饷献计得陛下赏识赐尚书房议事之宜。
她在京郊草场陪君上围猎,听闻楚少将军攻下西凉五座城池,陛下体恤昭其回宫。
这些年,楚云骁已不记得多少次梦见那双眼睛,偶尔是坚韧愤怒的,偶尔是泪眼婆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