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常宁将摆出来的酒倒在坟前,她拿出先前萧祁给她的盒子,是一封信。
——宁儿,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姑姑或许已经走了。
我这一生都在为了家族而活,错过很多。
你满怀希望而生,自小便被寄予厚望。
与你同龄之人还在蹒跚学步时你已经学会说话了,等到他们启蒙时你已经见过塞北的日出和日落。
十二岁刚回京城的你,似乎与京城格格不入,或许说他们与你格格不入。
你成熟得如同一个小大人,可你才不过十二岁。
十三岁时你穿着青儿的衣服出门,回来时被父亲打得一身是伤。
隔日京城有关谢氏第七十九代嫡子谢常青足智多谋,乃谢太师之风的传言越演越烈。
我心疼你一身是伤,你被打得下不来床不哭反来安慰我,等疼得晕过去时眉间的稚气才有了几分稚童的模样。
……
宁儿,如今谢氏独留你一人,不要给自己太多的担子,身处乱世,活着本就不易。
谢常宁……谢氏常宁……
哥哥大哥给你取这个名字的时候只希望你一世安宁,到后来族人对你的期盼让他变成了谢氏常宁之意。
谢氏终有一劫,司马氏对谢氏忌惮已久,不是谁能改变的。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谢氏从无谋反之心,但在这个位置,无论做与不做都是罪。
谢氏倾全族之力换你一命,我不知父亲甚至几代人的谋划究竟为何,姑姑只希望你能为自己而活……
萧祁因我被族中除名,是我对不起他。
我知你听到剑门关的消息时定会去找他,你帮我告诉他,奈何桥太远了,我就不等他了,让他好好活着,带着我这一份。
谢常宁将信来回看了几遍,最后将信烧毁。
虎头坡背面除了山还是山,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此处可以遥望京城。
姑姑、舅舅、舅母,谢常宁以命立誓,此生我定会带你们回到故乡安葬。
匕首划破掌心,血滴落在坟前。
姑姑,宁儿不能如你所愿了,从谢氏满门被灭、镇北王府“战死”剑门关开始,她就注定不能一生恣意,只为自己而活。
离开虎头坡时下起了蒙蒙细雨,北地少雨,一年到头见不到几次雨,今年的雨却尤其多。
“阁下要一直跟着我麽。”
从她进城开始,谢常宁便察觉有人跟着她,但是那人身上并无杀意,她便没放在心上。
来到此处时也并没有人跟着,但没想到人在山下等着。
令谢常宁不解的事这个人为何会知道她要来此。
一个普通百姓打扮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乍一看以为是附近的农户,但此人身材魁梧,一看就是练家子,并且武功不低。
谢常宁不自觉地摸上腰间的匕首,神色戒备。
那人却站在那里并不过来,而是仔细打量着谢常宁,眼睛从原本的审视到逐渐湿润。
“上官武见过三郎君。”
三郎君?眼中的戒备褪去。
此人是舅舅手下之人?
谢常宁跟着外祖父来到剑门关时只有少数人见过她,他们只知他是谢氏三郎却不知她是谢常宁。
“你是?”
“三郎,我是上官武啊!”上官武跪爬向前,抹掉脸上的污垢。
“上官叔?”
眼前之人与记忆中的脸重叠。
谢常宁刚到剑门关时上官武也曾有过一段师徒之缘。
“快起来!”
谢常宁将人扶起来但上官武却往后退一步跪地不起,然后重重地对着谢常宁磕头。
“三郎君,王爷……是被人害死的……”
“他们与胡人勾结,故意将城门打开,让胡人肆虐城中百姓,而后一帮人带着兵马闯入王府中见人就杀……”
谢常宁虽知舅舅死于自己人手中却不知道军中竟还有人叛变,勾结北戎。
她将上官武扶起来,握起来的手捏的咯吱作响。
“除了你,还有谁逃出来了。”
司马孚派了新的人接手霍家军,追杀上官武等与镇北王府走得近又不肯归顺的人。
“如今不过只剩下一千余人。”
上官武逃出来以后便带着人往山上跑,山上没有大夫也没有药,受伤的无药可治,最后不治而亡,三千人的队伍只剩下一千人左右。
上官武带着谢常宁穿过密林往山中走。
“昨日进城想拿野味换些药回来,但城内对止血药管得严,只换得一些粮食,准备回来时刚好看到三郎君入城,初时只觉得熟悉,便在城中多留了一晚,第二日起来时三郎君已不知所踪,但我想,若真是三郎中必定会来这里祭奠王爷,果然……”
上官武德眼睛湿润。
上官武等人的藏身之处在一山谷下的山洞内,此地地势陡峭,鲜少有人上来,便是有农户不小心经过此处,也不能看透山谷下的情形。
谢常宁从上往下看,只见山下云雾缭绕,拨开云雾,看到的是无尽的绿叶。
倒是个藏身的好地方,但同时此处的天险不仅拦住了外人也拦住了里面的人。
上官武扯了扯悬挂的藤蔓,排除了会断掉的风险以后绑在腰间。
“三郎君……”
他们下去时不能动的伤员都是背下去的,几年过去他不知道谢常宁武功进步了多少,但是看着她略显瘦弱的身材不知如何开口问她是否需要背下去。
谁知在上官武还苦着一张脸时一旁的人便跃身而下,甚至他还没来得及将藤蔓给他。
上官武心脏漏了一拍,直到谢常宁的声音从底下传来他才松了一口气。
上官武顺着藤蔓下去。
“三郎君好功夫!”
上官武费了点时间才下来。
一下来便看到一群人举着刀与谢常宁对峙。
“自己人,自己人,把刀放下。”
他们这才把刀放下。
空旷的山洞里,他们大多或是坐或是躺着,看到上官武带人进来都好奇地看着,但没有人开口说话。
他们不是身受重伤便是腹中饥饿,少说话可以省点力气。
上官武刚要介绍谢常宁便被谢常宁拦了下来。
上官武不知道谢常宁的用意只听命行事,他让人将刚换的米带下去熬粥,便到山洞外找谢常宁。
谢常宁靠着石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上官武甚至不敢开口去问谢常宁在想什么。
山洞里的情形已经不能用老弱病残来形容了,他们如今不管在哪里都是累赘,何况谢常宁呢,她的处境只怕没比他们好多少。
“三郎君……”
沉默许久,上官武率先开口。
但当谢常宁因为他开口看向他时口中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于是,两人只见又变得沉默。
谢常宁将手搭在上官武肩膀上,看向他的眼睛。
“你们是英雄,不是累赘。”
一句话让上官武眼眶又红了起来,原来三郎君都知道。
“我天黑前要进城。”
一句话上官武的心又跌落谷底。
“两个时辰后你上去等我,我带粮食给你们,不管如何,先让将士们吃饱。”
“是……”上官武的眼睛又不争气地湿润起来。
“先不告诉他们我是谁吧。”
他们一生都忠于霍氏,到如今却落到如此下场,谢常宁无颜面对他们。
谢常宁下山后在定北城买了一袋粮食便扛回山上,顺带买了几斤肉和一些风寒药。
她并不敢买太多,怕惹人注目。
“过几日我会想办法拿更对的粮食过来还有上药,这些粮食你们先顶几天,不要再下山去了。”
谢常宁将买到的东西交给上官武。
“天色不早了,我得进城了。”
“郎君!”
上官武终究还是开了口。
他跪崎岖不平的石头上。
“我知这样会让您为难,但是你能否带我们走。”
还不等谢常宁回答,上官武便先懊悔起来,他怎么能让郎君为难呢。
谁知谢常宁只将他扶起来。
“男子汉大丈夫,不要动不动就跪。”
谢常宁叹了口气。
“你们想跟我走?”
谢常宁看向上官武还有偷偷跟上来躲在后面的人。
上官武坚定地点了点头。
“即使是死?”
上官武愣了几息,便又跪下。
“生死无悔。”
躲在后面的几人也跟着跪下。
谢常宁面色凝重,她尚且食不果腹,不知路在何方。
“好。”
谢常宁听到自己这样回复上官武。
“等士兵们养好身子,半月后我想办法带你们离开。”
谢常宁赶在关城门前回到定州城。
她回到客栈歇下,第二日便匆匆赶回肃州。
谢常宁刚入城便直奔定北侯府,虽然买粮食并不会受制,但谢常宁不敢冒险,山上还有一千多号人。
管家将谢常宁带到郑虎面前时郑虎只觉得头皮发麻,但他还是将谢常宁带到萧祁房中。
萧祁刚起来不久,面色苍白,他坐在床上刚喝完一碗药。
“你……”
萧祁的虚弱并不是伪装,谢常宁伤他时避开了要害,萧祁功夫不弱,刺伤的手并没有几个。
难道她走以后有刺客进来了?
谢常宁皱着眉头看着萧祁。
“来了。”
萧祁好像知道谢常宁会去而复返一般。
“郑副将,把东西拿来。”
郑虎不情不愿地将一个盒子递给谢常宁,谢常宁打开盒子,是一沓贴放整齐的银票。
“粮草我已经让人备好了,但想掩人耳目有些难,你先将几日的口粮带过去。”
萧祁神色温和。
所有的疑问因为萧祁的话而解开。
上官武三千多人的队伍大多数又身负重伤,这么多人躲进深山怎么可能不引人瞩目,而他们躲在上面却不被发现除了位置隐蔽,想必上山的路已经被人帮着处理了。
“还需要什么你跟郑副将说。”
话音刚落,他便猛烈咳嗽起来,因为咳嗽牵扯到伤口,他的脸色更加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