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
“列车已到达江城市,请到站的旅客抓紧时间下车。”
林一烛站起身,揉了揉因为长时间坐着而酸痛不已的肩膀。他从行李架上把自己的箱子拿下来,跟着人流下了车。
八月份的正午,江城市正沐浴在太阳无处安放的热情中。
刚出车站,热浪便一股一股的袭来,林一烛挤在出站的人群中,只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强烈的阳光反射在公交站台上,刺得人睁不开眼。
“哎,让一下,谢谢。”公交车刚刚停靠下来,几个等车的人急匆匆地挤了上去。林一烛在后面默默地看着,直到公交车关门的前一刻,才淡定地拎着箱子上了车。
“缉毒警察林烛影,在几天前的缉毒行动中因公殉职,被授予烈士称号。据悉,林烛影参与缉毒行动的14年里,破获案件无数,为我国的禁毒事业做出了重大贡献……”公交车上的大屏幕播放着今天的新闻。
林一烛的目光闪了闪,很快把视线从屏幕上移开。
“我就说,缉毒警察这工作危险得很吧?经常面对这些穷凶极恶的歹徒,谁能保证会不会出意外。”车上一大妈拎着菜篮子,摆了张唏嘘脸。
“是啊!多勇敢的一小伙子。”坐在大妈旁边的大爷也摇着手里的扇子搭腔。“反正我是不敢让自己孩子干这种活。”
“唉,我们现在的生活安分了,全靠这些冲在前面的小伙子啊。”车上的大爷大妈感慨万分。一旁一直听着的林一烛忽然开了口,只有短短三个字:“值得吗?”
大爷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愣,连手里摇着地扇子也停了。林一烛只是静静地站在那,等着大爷的回答,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小伙子,你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大爷笑呵呵地拍了拍林一烛的肩膀,“但是我想,他们在入职的那一刻,就已经做好了随时牺牲的准备。至少,他们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
许久的沉默。
“好,谢谢。”林一烛说。
大爷被“谢谢”两个字说得一愣,等到他再回神的时候,就看到林一烛略显瘦削的背影下了车。
林一烛拖着行李箱,沿着小区逛了一圈,努力寻找着类似地图的东西,未果。他叹了口气,朝着迎面走来的少年招手:“哪个,请问,14栋在哪?”
两人的目光在一瞬间交汇,林一烛也看清了来人的模样。少年约莫十七八岁,细碎的刘海微微盖住额头,显得有些稚气未脱。大概是太阳太大的原因,少年黑色的头发闪着亮光,此时正笑眯眯的看着他,露出半颗小虎牙。
“哟,你是新搬进来的吗?我好像没见过你啊,14栋就是你身后的这一栋,你住几楼啊,要不要我带你上去?”虽然两人只是第一次见面,少年却也不怕生,直接打开了话匣子。
林一烛向来是不擅长与人打交道的,他一直和爷爷妈妈生活在小山村中。爷爷是个猎人,他小时候倒是经常和爷爷去山里打猎,所以也算得上是半个猎人了。可以说,他这辈子见过的动物,可能比人多得多。
但是,对于大城市的孩子来说,这大概是一个只存在于“狼人杀”里的职业了吧。
此刻,眼前少年的热情和活力倒是让林一烛挺不适应,他本能的想拒绝:“10楼,不用麻烦……”
然而话还没说完,少年已经把他肩上的包接了过去,在前面带起了路。
林一烛也没说什么,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进了电梯,手上沉重的包也不能堵住少年的嘴,一个接一个的问题,整得和调查户口似的:“你叫什么?多大了?为什么忽然搬来这里?”
“林一烛,17,转来这边上学。”林一烛虽然不擅长和人打交道,但是最基本的礼仪还是有的,一板一眼的回答着。
“哦哦,我叫方惊堂,住在15栋,也是10楼,就在你对面,你有事的话可以过去找我,”那个叫方惊堂的少年挑了挑眉,“你转到哪个学校了?”
“江城三中……”
“哎,还是校友啊,幸会幸会。”方惊堂激动地握住他的手。
一直把林一烛送到了门口,方惊堂才满意的离开。
林一烛打开门,许久未活动过的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他借住在离学校很近的表姐家里,因为表姐和姐夫已经搬走了,一百多平的房子只剩下一些家具,显得空荡荡的。
叮叮叮……
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来,铃声仿佛能在空旷的屋子里撞出回音。
林一烛放下行李,顺手打开客厅的窗户,才接通了电话。
“妈?”
“小烛?你到了吗?”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一股遮掩不住的疲倦。
大概是因为葬礼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林一烛想着,却是不动声色的回答:“刚到。”
“好,今天怎么样?”
“还不错,认识了一个挺好的人。”林一烛看着对面楼同层的窗户。
方惊堂此刻还在厨房忙碌着,并不知道自己刚被对面楼的小朋友颁发了一张好人卡。
“是吗?那就好。妈妈在家照顾爷爷,你一个人在那边上学,要照顾好自己。被人欺负了,要记得和我说。”
“好。”虽然以林一烛半个猎人的武力值,这种情况不太可能发生,他还是规规矩矩地应了下来。
“还有,”电话那头的声音忽然有些低落,“你爸爸的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在那边要好好学习,不要辜负了周局长的一片心意。”
“……”
林烛影,是林一烛的父亲,一名缉毒警察。在几天前的缉毒行动中,林烛影不幸牺牲,给林一烛一家人带来消息的,是林烛影的上司周局长。
他给林一烛看了一段视频。
视频里,林烛影临终前,还在无意识地重复一句话:“一烛,对不起……这个家要靠你了……”
那一天,一向身体很好的林一烛爷爷,住进了医院;林一烛的妈妈抱着怀里的黑白照片哭得泣不成声;而林一烛则是躲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小声啜泣。
周局长脱下警帽,在他们家门口站了一夜。
第二天,在周局长的安排下,林一烛从自己的山村学校,转学到了江城市最好的公立学校。
周局长什么都没说,但是林一烛一家人知道,周局长是想尽可能的补偿他们一家。
他们当然不会拂了人家的好意,但是,这又如何能够弥补呢?
林一烛沉默了整整一分钟之后,抬起头,终于还是没让眼眶里的眼泪落下来,只是应了一声:“好。”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他和父亲间的承诺,不需要什么惊天动地的山盟海誓。一个“好”字,就足够了。
……
挂断电话,林一烛只想洗个冷水澡,将一天的疲劳和心里的烦躁通通洗掉。然而当他拧开水龙头,却迟迟不见水出,再一次拧紧松开,仍旧毫无反应。
“唉……”林一烛叹了口气,看向了对面的窗户。
方惊堂家的门没关,只是虚掩着,林一烛敲了敲就推开了,正在厨房忙活的方惊堂听到动静,探出一个头,看到了林一烛。
“哎呀呀!一烛怎么过来了,找我什么事?”方惊堂像是一阵风一样窜了过来,手上黑乎乎的不知道什么东西,直接就抹在了围裙上。
“……”林一烛嫌弃地没和他握手,“能不能借你家的浴室用一用?”
方惊堂也不介意,手指着一个房间:“那间就是啦,你自便吧。”
“谢谢。”林一烛朝浴室走去。
方惊堂看着他关上了门,笑笑,又回厨房忙碌自己的了。
水声逐渐变大,林一烛抓起架子上靠着的半块香皂,靠近鼻子闻了闻。
猎人的嗅觉自然是很灵敏的,他认出这是方惊堂身上的味道。
香皂搓出的泡泡在灯光的照射下,一闪一闪地发出七色光,仿佛晶莹剔透的水晶球。
冷水将泡沫和一天的疲惫冲下,顿时让人神清气爽,但又将香味留下。林一烛闭上眼睛,长呼了一口气。
他走出浴室时,方惊堂早已把饭菜做好了,此时正放置着碗筷,招呼他一起吃。
“不用麻烦了。”林一烛摆摆手。
“客气什么。”方惊堂却是已经把他按到了座位上,盛上了米饭。
林一烛不再拒绝,小口的吃着米饭。
“怎么样,哥的手艺不错吧?”方惊堂笑着说。
“嗯”林一烛点头,又补充上一句,“比我做得好吃。”
方惊堂一愣,又笑着给他碗里夹菜:“你一个人住吗?”
“嗯。”
“哦……”方惊堂居然罕见的没有多问,“那你以后可以经常来我这里蹭饭。”
“不用麻烦的,我自己会做饭……”
“哦?是嘛?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去你家蹭蹭饭?”方惊堂歪了歪头。
“……”一贯淡定的林一烛也难得的无语了一下,“随时都可以。”
“哈哈哈哈哈,”方惊堂扒了两口碗里的米饭,含糊不清的问,“转学的手续都办好了?”
“嗯。”
“刚来江城市,感觉怎么样?”
“还好。”
“人生地不熟的,没有迷过路?”
“从来没有。”林一烛淡淡回答。
他八九岁的时候,就已经能跟着爷爷满山跑了。
对于一个方向感极强的猎人来说,迷路,那是什么东西?
两人的语气,不像是刚认识的陌生人,倒是像两个老朋友吃饭时的寻常聊天。
“明天我要早点去学校,不能等你了。你知道咱们学校的地址吧,博学路一号,学生报到那就是我负责的,你到了直接找我就好。”方惊堂絮絮叨叨。
“好。”林一烛万能回复。
“对了。”方惊堂忽然抬头,“我刚上网看了,你的水表没钱了,就帮你交了点,等会你回家就有水了。”
“谢谢,”林一烛点头,“多少钱,我转给你。”
“成,那恰个V呗。”
滴——,飞虫扑火申请添加你为好友,方惊堂随手点了同意。
吃完饭,两人相互道别,林一烛回了家。
看着对面楼的灯光,林一烛有些出神。“方惊堂……”他低声念叨着这个名字。
名字跳就算了,人也挺跳。
这大概算是,人如其名?林一烛想着。他躺上床,点开对方的绿泡头像,翻看着朋友圈。
方惊堂的绿泡号昵称就一个字——飘,也是跳得很。
朋友圈里大多是一些琐碎的生活日常,还有以前的一些照片视频。
林一烛随手翻着,倒也看了不少。
叮——,对方有一条新的朋友圈。
林一烛翻回去,看到了方惊堂刚发的朋友圈。
“收假前一天,今天认识了一个小孩儿,高二?高三?不知道。我最喜欢和这种不爱说话的小孩儿打交道了。啦啦啦啦啦,拯救自闭症儿童行动开始……”
文末,还@了一下林一烛。
这……,大概是方惊堂记载的和他的初识吧?
林一烛的手指在页面上捏了一下。
“呵。”他竟然笑出声来了。
谁是小孩儿?
谁是自闭症儿童?
方惊堂也是够脸大的!
“有点跳,但是,挺有意思。”林一烛关了灯,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