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四,夜,御书房。
皇帝阖目背靠龙辇,纤长的手指轻轻叩敲椅臂,心里面百转千回。龙案上摊开一卷圣旨,月光自朱阁泻入光华,映在开头“立国诏书”几个字眼。
「臣叩告天穹日月山川,以及历代皇祖之陵寝:自宋运告终,天命真人于沙漠入主中原百余年,今运也终。惟臣上承天运,下顺臣民,驱除年患,勘定南北枭雄,于正月十四日,设祭紫金山巅,昭告天地皇衹,立国建元。」
犹想当年,先帝创业维艰,携诸侯平定天下,北战匈奴,南讨蛮夷。先帝膝下儿女众多,九皇子虽行止出类拔萃,然其非嫡非长,因此并不受先帝待见。
可他野心勃勃,不甘人后,身边豢养了一批忠心耿耿的追随者,包括伴读兼侍卫时谦,以及沈恪,陈武等一批所向披靡的年轻武将,和才华盖世的金榜探花章任梁。
时谦为人忠诚鲁直,自小陪伴九皇子长大,每每出入相随,从无二心,曾多次以血肉之躯为其挡刀。九皇子对时谦也是信任有加,更是于立储之后亲赐“丹书铁券”,承诺天下既定之日,便是时谦封王之时。
他亦善待其余几人,全部厚赏封地加爵,甚至许诺将亲妹寿宁公主嫁给章任梁。因寿宁年岁小,章任梁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挂了公主驸马的虚名,谁知日后竟酿成大祸。
正是由于这群忠臣精英协助庇佑,九皇子巧妙设计“攻心计”,逼迫前太子“弑君夺位”,从而导致“废储”,九皇子“护驾有功”,得以在“夺嫡大战”中脱颖而出;同时他又主动献计,一举剿灭南方叛乱的都蛮族部落,最终赢得先帝青睐,问鼎东宫人极之位。
那一战,何其惨烈。
都蛮族世居南疆云岭之间,西南九溪十八洞,乃一方隔绝尘嚣的桃源。这里自古奉行母系制度,由女王一脉掌管部族大权,族人恪守“尊母、敬女”的古训,家中长女是家主,有权继承土地与姓氏。都蛮族在外人眼中既神秘又安宁,她们与世无争,部落存世千年不倒。
王族的女儿,自幼习得一种流传千年的密文——女书。字迹纤细婉转,似藤蔓盘绕,又如水纹涟漪,只在母女之间传递,传女不传男。传说都蛮族拥有足以撼动天下的惊世宝藏,秘密就隐藏在女书文字里。
自开族女王起,历经数十代传承,宝藏秘密未曾外泄。有人说,那是由黄金、夜明珠、稀世灵玉堆成的宫阙;也有人说,那是一处能产出无限粮食与兵器的神地。无人真正了解宝藏的真相,秘密也就成为了美丽的传说。
都蛮族极少与外界交流,更是在先帝平定天下之际,北向俯首称臣,答应每年向朝廷纳贡,唯独闭口不提宝藏之事。
先帝对宝藏嗤之以鼻:“区区山野小族,弹丸之地,岂能与我泱泱中华相提并论?”
九皇子偶然得知都蛮族秘藏,对此产生浓厚的兴趣。
他先秘密派人潜入都蛮领地,乔装成边境商贩,向部落传递“中原朝廷欲趁冬日断粮,强征都蛮良女为军奴”的谣言。与此同时,他又指使数十名死士穿着皇家军服,在领地边境掠夺牲畜,纵火焚屋,欺辱妇女,并留下刻有皇家纹章的兵器作为“证据”。
谣言与血案一齐发酵,激起了都蛮族人的愤怒,纷纷向女王请求出战。女王虽一向谨慎,但面对族人哭诉与证物在前,也不得不相信朝廷有意欺凌。
九皇子又趁机派出一名“投诚的边军校尉”,佯作不忍,密告女王:朝廷军队将于十日后越境突袭。
女王闻之大惊,连夜召集部落将领,派出一支部队向前方打探。
而在另一边,九皇子命令边境守军“例行巡防”,恰好与都蛮士兵遭遇,两军刀兵相向,血溅关口。
战报传入京城:“都蛮不宣而战,突袭我朝边军,杀戮数百,焚毁军营。”
先帝勃然大怒:“一战荡平!”
于是,“怀远大将军”率领十万铁骑南征,九皇子全程陪同指挥观战。
十万铁骑自北而下,寒光映雪,呼啸直入都蛮谷地。战鼓如雷,火焰冲天,箭矢齐飞。
鏖战至黄昏,烈火染红半边天。
都蛮女王身披一袭猩红重甲,血迹与铁锈早已分不清界线,手里双刀翻舞,似两道银色弧光,寒气逼人。
她一骑当先,率先冲入铁骑营地,犹如烈火劈开寒冰,顷刻间斩翻数名皇家士兵。
然而,敌军人潮如山海般涌来,刀枪如林,箭矢成雨。女王纵是骁勇无双,终究寡不敌众。她的坐骑被弓箭射中,马儿嘶鸣倒地,溅起一地黄泥与血沫。
女王翻身跃下战马,双刀挥开逼近的兵刃,却被一杆长枪自胸口透穿。长枪拔出,她身形一震,鲜血自甲缝喷涌而出。
怀内一角金丝被风卷出,眼尖的时谦冲到近前,伸手一拽,拉出半边被鲜血浸透的绣帕,另一半消失无踪影。
女王缓缓跪倒在血泥之间,双刀撑地而起。她仰首望了时谦一眼,眸内闪着未竟的誓言与不屈的火光。
时谦沉默地点了点头。
女王眼中的光芒,缓缓散尽。
九皇子策马立于高处,眯眼望向战场。
时谦将半幅女书绣帕呈上,沉声道:“殿下,另一半已不知去向,宝藏恐难寻得。此处已无再杀之必要,请收兵吧。”
九皇子手指紧扣缰绳,低声道:“翻尽部落每一寸土地。”
时谦眉头骤然一紧:“殿下三思,百姓与孩童皆无辜啊。”
九皇子冷笑:“既然不肯开口,那就将秘密带到阴曹地府,方不留后患。”
下一刻,他拔出佩剑,剑锋直指部落,令旗一挥:“屠城!”
号角骤然响起,人群惊恐四散。战马嘶鸣,长枪森然,刀光翻卷,哭喊顷刻被淹没,血水沿着石阶淌下,汇入九曲溪涧。
火光映照着整座王城,映得九皇子的眼底,像是燃着两团无法扑灭的焰。
屠杀进行得极快,军士们犹如一阵狂风席卷街巷,凡是未逃出的百姓,无论老幼,皆化作冰冷的尸骸。
时谦勒马立在一旁,手指几次收紧缰绳,又慢慢放松。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殿下,此举必留千古骂名。赢了一座空城,又算什么荣耀?”
九皇子缓缓转头:“不问来时路,本王只要结果。”
时谦听见,自己心底的某一处,被这句话生生压碎。
昔日安宁的都蛮族,一夜之间化为焦土废墟与白骨坟冢。猎猎战旗与呼啸寒风,为这场覆灭轻吟低沉的挽歌。
至此,都蛮族沉入历史的洪流,留下女书的传说。
都蛮一役后,时谦虽立下战功,却因目睹全族惨灭的景象,心中始终有道难以跨越的坎。就连九皇子立储之后,兑现当初承诺赐他“丹书铁券”,甚至是日后封赏他“绥靖王”之时,时谦也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
而九皇子察觉时谦的积郁,心底生出疑忌。在他看来,时谦这一举动非是倦战,而是萌生退意,甚至有可能背叛他。
暗潮自此生起,二人表面君臣如旧,实则内里分道扬镳。
数年之后,三十而立的九皇子,早已在朝堂暗流与刀锋血影中,炼成了一副沉稳的皮囊。此时的他换下锦袍龙纹,化名为富商朱阿九,独自南下江南,表面是游历采买,实则是为登临天下而探访世家大族,布设人脉棋局。
夜幕下的花巷,灯火摇曳,丝竹与笑语如流水般从珠帘背后溢出。朱阿九随意拨开一串玲珑珠帘,推门而入,只觉一阵幽香扑鼻。
他本意只是借一盏酒歇脚,却在转角处,蓦地看见了她。
一位如画中走出的女子,眉似远山含黛,眼如秋水潋滟。她披着绛红轻纱,唇角不经意的一抹笑意,竟让他心头微颤。
那双眉眼,仿佛在他记忆深处隐隐出现过。
他们彼此对视,带着几分好奇与莫名的牵引。朱阿九举杯而笑,女子也抬眸回望,那一瞬,花巷的喧闹全都远去,周围只余下两人的呼吸。
往后的日子,他以常客的身份频频造访堕花院。长廊下,他们一同听雨;画舫中,他们共饮一壶酒。她会在灯下剪烛心,他则握着她的手教她识棋论局。
他为她取名“九香”,意在搭配自己的“九”字。夜色深处,她轻声唤他“阿九哥哥”,他唇畔含笑,指尖忍不住在她鬓间流连。
朱阿九未曾向她表明身份,只在心底暗暗起誓。有朝一日,他必将她迎至身侧,不让她再受半分委屈。
然而,天意总是与人作对。
太后催促他立即北返,否则以抗旨论处。在一个无月的夜晚,他紧紧抱着九香,在她耳畔低声许诺:“等我办完了事,必亲自来接你。”
九香泪水滚落,强笑着替他整理衣领。
他乘船悄然离开,江面雾气茫茫,掩去他回望的眼。岸边九香撑着油纸伞立在如丝细雨间,手抚微微隆起的小腹,默默守着那份无人知晓的承诺。
九皇子回京后,即投身于朝野的洪流中,继承大一统,守护打理先帝基业,慢慢地淡忘了花巷,淡忘了九香。
直至即位数年之后,因着某些因缘际会,九皇子才知晓九香的真实身份,也揭开了当年被时光与血雨掩盖的真相。
原来大战前夕,时谦曾冒险向女王递去一封密信,劝其交出宝藏秘密,以保族人性命。可不知何故,被女王严词拒绝,对方绝不肯屈服。无奈之下,时谦暗地布下决策,安排心腹护送乳母,携时年八岁的小公主偷偷离开蛮族之地,以期为王族留下最后一缕血脉。
经过数年颠沛流离,孤儿寡母没能逃过劫数,沦落至战乱贩子之手,几经转卖,九香被抛入扬州堕花院,从此埋没风尘。
九皇子得知真相后,背叛,震撼,惊诧,滔天震怒。他认定时谦有意欺瞒,甚至怀疑宝藏被其私吞,于是他罗织莫须有的罪名,将这位戎马倥偬的异姓王远贬西北,终身不得回京。
时谦未发一声怨言,整备兵马,翛然离开京城。
另一方面,九皇子立即派出暗卫,全国范围内查询九香下落。经过一番查找,最终找到了苏府的小妾九香。
夜色沉沉,冷月如钩。
苏府高墙在夜风中瑟瑟作响。
九皇子一身黑衣,披着夜色而来,翻墙时如鹰掠影,靴底落地无声。他穿过一丛丛被月光切割得支离破碎的花影,直抵偏院西厢房。
门扉轻启,发出“吱呀”声。烛火摇曳,将榻上的女子映得半明半暗。她眉眼温柔,面色略带病白,正是苏家那位籍籍无名的小妾,九香。
他不做开场白,嗓音冷得如刀锋:“把女书绣帕交出来。”
九香怔了怔,唇角扯出一抹苦笑。她缓缓摇头,声音低而清:“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一点没变,还是那般狂妄霸道。”
空气似凝固一般。
九皇子目光微微眯起,带着掠人的寒意:“你这个贱女人,从头到尾都在骗我。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对不对?你伺机接近我,不过是为了杀我,替你的族人报仇。”
九香背过身去,肩膀轻颤。她不辩驳,只道:“你走吧。”
“走?”男人低低一笑,笑意里全是危险的锋芒,“你骗了我,还想让我安然离开?”
他骤然上前,一把攫住她的手腕,猛地将她扯到自己面前,力道之重令她吃痛出声。
九香仰头与他对视,热泪盈眶:“你可以要我的命,唯独这东西,我不能交给你。”
九皇子眼中怒意如火焰般燃起,杀意几乎要破体而出。从来没有人胆敢这样反抗他,更没有女人在他眼前不肯低头。
他伸手掐住她的喉咙,将她狠狠摁在床榻,俯身冷声低吼:“贱婢,我杀了你!”
九香被迫梗着脖颈,呼吸急促,眼泪在眼角打转,窒息的缝隙挤出一句:“阿九哥哥……”
灭族血仇,她怎可能忘记。
自第一眼见到他起,她就认出这位温文风雅的“朱阿九”,正是当年带兵踏平她家乡的九皇子。十年前,她的父母、兄长、亲人……尽数死在刀火之下。
可是爱情啊,有时候比恨更令人盲目,甚至失去自我。
她恨自己没用,恨这不容情的世道,唯独不恨他。
他有什么错呢?他是天潢贵胄,注定要君临天下,扫平一切阻碍。
她错就错在,命运不济。偏偏在劫难逃的宿命,爱上屠了她全族的男人。
忽然,苏夫人推门而入。
烛影摇曳,苏夫人恍惚望见九香与一名陌生男子同处一室,顿时面色骤变,厉声高喊:“快来人呐,抓住奸夫!”
九皇子身形微顿,如夜鹰般跃窗而出,足尖轻点瓦脊,翻墙消失于夜幕。
因夜色深沉,苏夫人没能看清那名男子的面容,也没能留下半点凭证。她恨得咬牙切齿,发誓要将小妾置于死地。
那场拙劣的“西厢房捉奸”戏码,九香自始至终看得通透。面对苏夫人的咄咄质问与恶意诋毁,她静静垂眸,连一句辩白都懒得出口。
她的心早已死寂,无牵,亦无挂。
仆从们七手八脚将她捆绑丢进湖里。湖水冰冷刺骨,耳边的声音渐渐远去。她没有任何挣扎反抗,只是缓缓闭上眼睛,任水波将她吞没。
消息传到九皇子耳中,他在龙案前呆愣了半日,指尖轻轻叩击案面,发出细微而有节奏的声响,却未吐出半个字。
直到夜色深沉,他才缓缓起身,负手立在窗前。远处灯火昏黄,他的眼神幽黯如深渊,情绪被无尽黑暗掩盖,看不出一丝波澜。
这段孽缘,自此沉寂湖底。
夜凉如水。
皇帝抬手拂了拂额首,头风的老毛病又犯了。自打都蛮一战之后,不知何故,他就落下头风旧疾,发作起来痛不欲生,后来多亏了熹贵妃调理,方有好转。近二年来,他与贵妃鲜少见面,结果旧病复发。
忽然内侍来报:“启禀圣上,翠微宫苏绾求见。”
皇帝目光一沉,额头似乎没那么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