挡枪

    正午时分,烈阳经中天。

    秦欢抬起袍袖,轻轻拭去额角渗出的细汗。空气里弥漫着焦灼与血腥的气息,浓烟夹杂着尘灰,在烈日下成团翻滚着。

    五丈原的厮杀已然止息,大地陷入战争后的死寂。旗帜东倒西歪混淆一处,焦草连根被践踏成泥,残花低垂七零八乱,众生仿佛都在为这场浩劫默哀。

    后勤小兵来来回回穿行于焦土之上,或抬起奄奄一息的伤兵,或收拢早已冰冷的尸骸,或押解举手受降的俘虏。

    一场战事,灰飞烟灭。

    陆能老将军果真用兵如神,“兵部尚书”的头衔绝非浪得虚名。一万多杂牌兵,在他的手里竟生生打出了五万精锐的气势。

    老将军意气风发,谈笑间挥斥方遒。他一面掐腰细数战果,指挥士兵们加紧清理战场,一面命令快递京师,第一时间将捷报呈到圣前。

    相对而言,秦欢统率的两万人马,虽然数量上略微占些优势,却完全不抵陆能那变幻莫测的阵法。短短十几回合的交锋,人员死的死,伤的伤,战斗力折损了七八成还多。

    更何况,这支队伍本就是东拼西凑而来的“临时军”,平日鲜少整顿军纪接受训练,拼的不过是赏金与血性,根本比不得真正的京营铁骑那般骁勇善战。

    要问他的兵马从何而来?

    此事说来话长。

    朝廷对京卫指挥使时枫一直存有戒心,不遗余力地想要收回京营兵权,毕竟让一个“罪王世子”拱卫京师,实在忒冒险了。从他被谣传“溺毙黄河”,到原地“满血复活”,期间兵部尚书陆能向皇帝请旨了不下十次,次次要求全面收缴京营兵权。

    然而皇帝次次假意推脱,表面上扯些“君王无戏言”,“丹书铁券不容践踏”一类的狗屁话,也不管大理寺卿邵云礼一再上书,要求朝廷遵守与绥靖王的协议,最终还是由内阁首辅章任梁出面决议,司礼监煞有介事地朱批了陆能的折子。

    京营兵权,就这样被无耻地夺走了。

    兵权不在手,不代表京营三万士兵就要缴械向朝廷投降。在邵云礼据理力争之下,他总算为自己争得“代理京营指挥使”的挂名职位。

    原则上,只要指挥使坐镇京营,朝廷就不得随意调遣挪用京营兵力,而不经过指挥使的同意。换句话讲,三万京营铁骑,等于被牢牢圈禁京郊,哪里都去不得。

    对于任何一方来说,京营铁骑这种“谁都动不得”的僵滞状态,是令人满意的,甚至是轻易不想改变的。

    秦欢密切关注着朝廷动向。

    早在二月初自杭州动身起,秦欢暗地里调兵遣将,将他在山东省内及沿海的兵力,分散成数股小支力量,秘密向京城方向派遣。他故意不走官道,而是借道毒蛇堂掌控的漕运线路,几个月时间内,将两万兵马分散埋伏至京郊大营附近。

    邵云礼敏锐地察觉到了这支外来军马的动向,他一边监督考验秦欢的背景和人品,另一边又主动抛出橄榄枝,提出京营可与海军联合布阵的建议,对外则谎称是京营轮防卫队。

    有了京营的明修栈道,秦欢得以暗度陈仓,将他的手下遍布京郊七八十里,从而对京城形成了威慑力。

    而事实上,朝廷,时枫,秦欢,三方势力已趋近稳固,并相互制衡。只不过前两者在明,而秦欢在暗。

    然而京营铁骑本是一步明棋,却被对手死死定在棋盘中央,一步也不能妄动。

    为此秦欢悄悄遁出皇宫,星夜疾驰至京郊大营,将换装成京营骑兵的兵马,调遣至城东五丈原,执行“攻城”计划。表面上是强攻东城门,实则意在迷惑敌军主帅,牵制敌军主力,此乃所谓的“声东击西”之策。

    与此同时,指挥使亲自统领真正的京营铁骑,趁势从西城门破城。届时京师守备空虚,防线如纸,必将一触即溃。

    环环相扣,天衣无缝。

    只是,这盘棋局有一处致命的缺陷:秦欢与他的两万兵马,从一开始,注定沦为被舍弃的棋子。

    “不可。”

    苏绾咬紧朱唇道:“此计太险,分明是让你的人白白去送死,都是出生入死的部下,谁的命又不值钱呢,何苦来?我绝不同意。”

    秦欢掀眸望着她,那双曾被悲苦蒙蔽的眸子,清澈得映出星光。满头青丝只绾作简洁的朝云髻,髻上插着他亲手削的那根桃木簪,素衣无饰,英姿飒然。倒不似近大半年来,一向死气沉沉的模样,连病容也褪去了九成。

    她竟又活过来了。

    是什么,让她重燃生气?

    苏绾见他不语,更觉心慌,扯住道袍袖子,近乎哀求道:“表哥,你不要再掺和这些朝堂与战阵的事了罢。你是御医,救死扶伤是你的本分。眼下最要紧的,是保全贵妃娘娘与太子殿下的安危。至于外头那些个刀光血影,就交给别人处理吧。”

    “别人?”秦欢有些痴愣。

    苏绾点点头:“将军领兵攻城,才是众望所归。也只有他,才能救万众子民出水火。”

    佳人眼神一滞,似又回忆起前世城门楼上最后的时光,回忆起自己被烧成焦炭,渴望被人拯救时的惨烈。

    秦欢抬手摩挲着那根桃木簪,簪身通体打磨光滑,触感温润如玉,不见一丝木刺。

    恰如他的为人。

    苏绾被这细微的动作惊回神来,下意识去抓他的手,慌乱之中指间的墨玉戒指不小心刮过他的手腕。

    秦欢指尖一僵,迅速抽回了手。

    他低下头一看,手腕柔软处微微渗出点血珠。

    苏绾见此,吃了一惊,揉搓着墨玉戒指,充满歉意道:“这东西边缘锋锐得很,不注意的话,有时候还会扎到我自己呢。改日我拿去铺子里磋磨,磨得圆滑些就好了。”

    话虽如此,自从杭州客栈里那一幕发生后,她一刻钟都不舍得从手指上摘掉那枚戒指,就连沐浴、就寝时都要戴着它,生怕它再次从她的视线里消失不见。

    秦欢摁着手腕的血痕,低头苦笑道:“玉石质地坚硬,非柔软草木能比。”

    是啊,英雄救美,将军破敌,才合天道。

    而他,一个出身微末的郎中,手无缚鸡之力,瞎凑什么热闹?

    可他重生一世,究竟所谓何来?是蝇营狗苟地活着,还是舍身取义,亲手为心上人铺就锦绣前程?

    莫不如让他这枚弃子,盘活整局棋。

    谁说,郎中的肩膀扛不起大刀?

    他也能做得那位“救世将军”!

    秦欢昂首展眉,眼眸灿若星辰,巍峨立于五丈原的风浪中心。手腕上的镣铐发出沉重的声响,脚下的囚车轱辘碾压着黄土坷垃。旁边的兵卒不耐烦道:“快走快走,晚一点进京就要迟了。”

    他向西边红云微微颔首,轻轻说了句:“剩下的,交给你了。”

    说完,他闭了闭眼睛。

    那团红云不断翻滚着,涌动着,层层叠叠,浩浩荡荡,望之如火,焰夺朝阳,彩凤鸣啾啾,呼吸吐纳间,万物生光辉。

    西城门外,战火蔓延。

    大理寺卿邵云礼身穿银色铠甲,骑着栗色战马,手中蛇矛映着寒光。

    身后黑压压一片,京师三大营整齐列阵。

    “攻城。”

    随着他一声令下,三万铁骑齐声应和。旌旗蔽空,战鼓轰鸣,震得城砖灰烬簌簌而落。

    西城门守军本就寡弱,主力又被调去增援东门,守卫空虚;反观京营,内卫京师,外备征战,是朝廷最精锐的野战部队。区区几百守军,根本招架不住五军营的神勇进攻,在遭受了神机营火炮的数次冲击之后,厚重如铁的城门轰然倒塌。

    碎木横飞,尘烟蔽日。

    大军长驱直入,三千营打头阵,马蹄踏着碎瓦,冲破滚滚浓烟。街道万人空巷,百姓们躲藏起来,倚着窗缝门缝,悄悄向外张望,都想一睹反叛军的风采。

    突然,前行部队遇到阻碍,不得不停住脚步。

    士兵立即分成两列,迅速向两边包围,独留出中央高台空地。

    邵云礼定睛一看。

    前方断壁残垣丛中,巍峨立着一位老者。

    那人背脊挺直,身着绯袍,头戴官帽,神色冷峻。

    竟是内阁首辅,章任梁。

    邵云礼蛇矛一横:“章大人,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您该不会还妄想着与天命相争吧?”

    章任梁怒斥道:“哼,尔等奸佞小人,包藏祸心,趁朝局动荡,太子年幼,竟敢觊觎江山社稷,抢夺京营兵权。本官身为内阁首辅,岂能坐视不理?速速拿下逆贼问斩,以告青天。”

    “哈哈。”邵云礼挑眉笑道:“章大人这话说的,也忒不在理。京营兵权在于指挥使之手,他人如何任意调动?难不成您还不知,指挥使之命高于内阁诏令?”

    闻听此言,章任梁皱了皱眉,沉寂了一瞬,遂又冷声道:“京卫指挥使时枫已死,何来军令调兵?”

    “谁说我死了?”

    一道低沉男声忽自背后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队人马自城内缓缓而出。

    领头之人身披玄铁重甲,通体黑光流转,骑着雪色战马。一双凤眸杲杲,似能穿透人心。

    正是绥靖王世子,时枫。

    时枫凤眸卷了卷,勾唇道:“你这老狐狸,算天算地算尽人心,可曾算计到,本将军还活着?”

    他的气色与几日前,乃至复活归来前,显得大不相同。整个人意气风发,好似脱胎换骨一般,不再是往昔那副阴鸷冷酷的模样,浑身充满了生气,想必他经历了一番大彻大悟,才会有今日的惊世骇俗之举。

    随行几人皆是身负要职的重臣:包括云贵两省都指挥使陈武,福建都指挥使沈恪,以及五寺六部的文臣,浙江布政使殷潜等,基本上贵妃一派的党羽聚齐了。他们并肩而立,目光如炬,气势如山。

    似在意料之中,又出乎意料之外。

    自章任梁得到密报起,他一刻未曾停歇。先是连夜召集人马,加紧京师守备布防;紧接着调遣京师暗探,密切监控城内各处街巷,一旦发现叛党行踪,立刻就地正法,绝不留情。

    城东五丈原战事刚开始不久,便有两份加急飞鸽传书,分别传入皇宫与章任梁的府邸。密报叛贼首领时枫欲遁逃出城,已被暗卫拦截,并溺毙于窄巷沟渠。

    擒贼先擒王。

    叛军群龙无首,掀不起多大的风浪,章任梁些微松口气。偏偏陆能向他苦苦哀求,低声下气为儿子讨一个皇帝面前立功的机会。

    想到陆能也是不容易,一把年纪抱不上嫡长孙,章任梁一时心软,只好允了陆展元那个草包去驻守城门。

    直到陆展元被人用计斩杀,陆能叫嚣连连,誓要替儿子报仇雪恨,章任梁方才意识到不对劲。

    猎人被猎物反扑了。

    对方祭出一招“声东击西”,将他的筹谋算计打得落花流水,大意失荆州。

    无奈之际,章任梁只得独自深入敌后,意欲凭一己之力劝降叛党,平息乱局,还我朝以清明。

    然而,对方竟又祭出一招“死而复生”,堪称“神来之手”。

    时枫竟然没死。

    也就是说,那皇宫里面,还有躲藏在暗处的逆贼,只是无人知道究竟是谁。

    章任梁伸手扶了扶乌纱帽,咬牙道:“你们这群反贼,沆瀣一气,竟然做到这个地步,简直无法无天。”

    他正色道:“妄图攻进皇宫?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言毕,老者挺了挺略显佝偻的身体,目光如镜,似乎想要彰显自己的无所畏惧。

    两人遥遥对峙,目光交汇瞬间,彼此都看到了对方心底的孤绝。一个为秩序而死,一个为理想而亡。

    时枫单手握着缰绳,身子向前探了探,沉稳道:“章大人,我敬你是忧国忧民的良才,何必苦守一座孤城?圣上昏聩,听信佞言,残害忠良,逼民反叛。京城危在旦夕,世间哀鸿遍野,你我皆为臣子,殊不知天下百姓民心已失?”

    “民心失在何处?”章任梁嗤笑一声:“你自号绥靖王世子,假借天命之名,行弑君篡位之实,口口声声喊着忧国忧民,底子里不过是披着道义皮囊的野心罢了。”

    “依我看,你才是那不得民心,招摇撞骗之徒!”

    时枫眯起眼道:“章大人,你以为自己是在守护江山,其实你守的,是独裁者的私欲。你可曾亲眼看过百姓饿殍遍野,流民成群?朝廷横征暴敛,边关士卒整年无饷,战死他乡无人收尸。你我读书立志,为的是报国,不是替昏君续命。”

    章任梁回击:“国家可亡,社稷不可乱。昏君可换,皇统不可断。时枫,你只看到表面制度的腐朽,却不知内层秩序的意义。”

    “乱,是最可怕的毒,无药可解。”

    对方丝毫不退让,唇枪舌战非取胜之道。时枫咬了咬后槽牙:“章大人,你何苦如此?”

    章任梁抬眼睐着时枫:“老夫一生为国,死亦为国。若我后退一步,天下何以为纲?”

    风从高城灌下,吹散了灰尘,也吹乱了时枫的思绪。凤眸倒映着那具瘦削的身影,也映着他此生最不愿见到的,忠骨不屈。

    少年登庙学时,他读吏部侍郎奏疏,称其为“我朝最后一根风骨”,“士大夫的中流砥柱”。

    然而今日,风骨砥柱挡在他面前。他若前行,便是叛党窜国;他若后退,便是辜负黎民。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足十丈,却像隔了一整个天下。

    挡在他面前的,并非我朝文臣,而是一堵人墙,一面国魂。

    金枪斜倚,白马不安地嘶鸣,马蹄在石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时枫冷眼睇着章任梁,思绪万千涌现。

    「梦里面的“他”,被温念的蛊惑蒙蔽了双眼,提刀闯进章家府邸,横刀斩断阁老的脖颈,鲜血喷出五丈开外,桌案上摞得高高的奏折,全部泡在血水里。

    然而,杀人之后的快感,仅仅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很快,懊悔与自责,满满占据了他的内心。

    清明,廉政,气节,得内阁首辅如章任梁,乃是我朝之荣幸。如此高洁如雪的灵魂,怎可能驱使人心犯下那些荒唐的猥亵罪行?

    他一把揪住跪在地上哭泣的嬷嬷,审问道:“阁老可曾欺侮过苏绾?”

    嬷嬷拼命摇头,“老爷待苏姑娘如同亲生女儿,不曾碰过她一根手指头。”

    时枫不信,寒刀一横,遽然挑断嬷嬷的发髻,刀刃距离她的喉咙不过几分。

    他怒喝道:“我再问你一遍,给我老实回答。”

    嬷嬷惊得喘不上气,嘶哑道:“老奴……不敢撒谎。”

    “苏姑娘进府以后,老爷吩咐奴才,以木簪破了姑娘的身子,并用蛋清涂抹守宫砂。除此之外,老爷清清白白,一点龌龊龃龉皆无。”

    嬷嬷哭道:“温侍郎强行将苏姑娘塞进府里,老爷不忍姑娘受屈,方行此邪魔外道之术。事后老爷禁食三日,只饮米水,就为了赎罪。”

    “老爷是好人呐……呜呜……”

    闻听嬷嬷哭诉,时枫怔愣了半日,心中愁肠百转千回。

    可他终是相信了发小兄弟编织的谎言,从此歧路上越走越远,越走越偏,再无法回头。

    待真相大白,他无颜面对忠魂,遂向温念请辞京卫指挥使要职,返归西北驻地,余生面对孤烟大漠忏悔。

    彼时,苏绾沉沦与秦欢死别的血痛,时枫不忍离她而去,国丧之夜,来到醉生梦死的苏绾身边,不敢唤醒她,也不敢让她瞧见眼底的泪光。

    如果有来生,

    一定不要走错路,

    一定不要错过她,

    也不要辜负因他而逝的亡灵。」

    一朝梦醒。

    时枫睁开眼,眸底不复犹疑,唯余阴鸷冷厉。

    他勾起唇角:“少跟我绕弯子,本将军没工夫听你说教。既然你喜欢替人挡枪——”

    他顿了顿,“今日我就成全你。”

    话落之瞬,时枫眉眼倏然一沉,杀意逼人。金枪在手腕间疾转一圈,枪锋划出清冽寒光。

    下一刻,破风之声陡然刺响。金枪脱手飞出,目标直取章任梁的要害。

    而那迎面而立的老者,并未退却半分。他缓缓张开双臂,坦然直面刀枪。

    无惧,无畏,无退,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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