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殉

    崇武十四年六月,西南战事大捷,大军班师回朝。

    长安上下张灯结彩,欢呼声、鼓乐声此起彼伏。将军朝圣,万人空巷,朱雀街灯火通明。民众夹道欢迎,歌舞升平,人声鼎沸地闹腾了三天。

    西南忧患已除,圣人连颁三旨大赦天下,论功行赏。上到将军下到兵士,加官进爵,好不风光。

    胜利的喜悦被重重叠叠的坊墙隔绝在外。

    宣平坊的角落里,薛府悄然悬起缟素,妇女儿童哀泣的哭声飘了老远。

    薛家虽不是钟鸣鼎食的传承氏族,也是大周的开国功臣,世代忠良。光是薛府的宅子就独占满了宣平坊的西南角。

    可是,如今薛家唯一成年的少将军战死沙场,眼见大厦将倾。惨白一片,连柴房都挂满了麻布白绸。侍者们都行色匆匆,人人自危,不敢有一丝大动静,生怕惊扰了主家。

    哀泣哭声映衬里,少夫人的棠梨院闹得人仰马翻,宛若菜市口。喊骂声将灵堂的哭声都盖了过去。

    齐漾舟麻衣素服,青丝挽髻,发间只簪了朵白花。她面色惨若白瓷,更显得眼下乌青。

    自得到薛彻死讯起,齐漾舟已经两天未合眼了。她与薛彻成婚四年,他三年在外征战,怎知此一去便是天人永隔。

    “齐漾舟,滚出来。”

    少女骄横的声音跳过青灰的院墙冲进屋里,“都给我滚开,大哥灵位在此。我看谁敢拦我!”

    “二娘子,这是少夫人的院子不得硬闯!”

    棠梨院中的小侍女们,你拉我,我扯你,组成了一堵人墙,拼死挡住拿着灵位拍打的薛二娘子。

    “夫人,将军已去,咱们就走吧。金银细软都是身外之物,留住命才是要紧。”侍女丰禾急得团团转,看着静静翻账册的齐漾舟忍不住再次开口劝道。

    “再拖!拖到傍晚。”

    齐漾舟没抬头,只冷声下令,手上动作却是更快了。

    丰禾哪里肯听,还欲再劝。她刚开口便被齐漾舟拉了坐下。

    “丰禾,有空走来走去擦地板,不如来帮我算算如何转移这铺子田产。”

    短短三日,齐漾舟安稳的生活天翻地覆,心也被撞的稀碎。

    战事大捷,骁勇善战的薛小将军留在了西南边陲,尸骨无存。齐漾舟的夫君战死了,她才二十岁便成了孀妇。

    自死讯传到薛府,不过半日,原本和蔼的家人,便变成了豺狼虎豹,争着要吞吃她的血肉。

    薛府人丁凋零,薛老将军中年捐躯,薛家靠着帝王余恩,才供出了一个薛彻。

    如今嫡长子英年早逝,只剩三位姑娘和年仅七岁的庶子。薛府往后要真成了只出不进的窟窿,就再也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他们怕了,于是将主意打到了齐漾舟这个唯一的外人身上。

    齐漾舟的父亲为官平平,母亲却是商户之女,极善经营之道。齐家少子,又疼惜幼女,更是将一般家产悉数作为嫁妆。齐家吞下她的嫁妆,足以供得薛府后半生荣华不断。可齐漾舟一旦改嫁,薛家重整旗鼓的梦便碎了。

    齐漾舟轻笑,只怕爹娘这辈子都想不到,原本送来的庇护会成为刺向女儿的利刃。引得薛府竟要置她于死地。

    日落西山,西苑薛夫人终于坐不住了。她是当家主母,绝不可能看着薛家在自己的手里葬送。

    急促的脚步声将棠梨院团团围住。高大的护院粗鲁的将侍女们扭跪在地。老嬷嬷气势汹汹冲上台阶,一脚踹开了梨花木门。

    “放肆,这是少夫人的房间!”

    侍女丰禾作势要拦,奈何她纤细的胳膊掰不动老嬷嬷肥厚的身躯,反被撂倒在地。

    薛府虽败絮其中,薛夫人衣着打扮依旧是金玉其外。她慈眉善目,端的是雍容华贵,当真看不出她蛇蝎心肠。

    她自知齐漾舟命不久矣,便也不作遮掩。自她进门,便眼勾勾朝着屋里的古董打量,原本眼角眉梢的善意都被奸诈算计盖过了。

    薛夫人轻咳一声,故作姿态的拿着帕子抹起泪来。

    她牵起齐漾舟的手,语重心长的说:“漾舟啊,彻儿走的苦啊。他孤身葬在边陲,连尸骨都没找到。你们虽聚少离多,但也是琴瑟和鸣。我知我儿心性,他此生只钟情你一人。”

    薛夫人说的恳切,仿佛真想起了她的宝贝儿子,不住抽泣起来。妇人的身躯似风中残烛般摇摇欲坠。

    齐漾舟连忙起身扶住,温声道:“母亲莫要伤心了。阿彻知晓您如此伤心,定会难过的。阿彻不在了,我会替阿彻照顾好您和薛府上下。”

    薛夫人似有一丝动容,不过马上便回过神来。她拍了拍齐漾舟的手道:“我知你是个好孩子,定不舍彻儿独自一人,做个孤魂野鬼。母亲年近半百能照顾好自己。彻儿昨夜托梦和我说,他思你成疾,不愿渡黄泉离去。你也愿意替母亲,继续照料他吧。”

    “老妖婆!你是何等蛇蝎心肠,竟要我家小姐生殉!”贴身侍女丰禾忍不住了,也顾不得风纪纲常,指着严老夫人的鼻子就破口大骂。

    “四年!我家娘子掌中馈四年,可有一丝对不起薛府。你这毒妇,竟要为了钱财逼死儿媳。纵使不怕少将军不愿,也不怕午夜梦回时,我们化作厉鬼来找你偿命吗?”侍女丰禾已经气急,脱口不称齐漾舟为夫人,直称娘子。

    齐漾舟用上了毕生的演技,颤抖着将严老夫人的手推开。她恐惧后退,泪水自脸颊滑落,如池中白莲惹人怜惜,试图唤回薛夫人的一丝良知。倘若他们悬崖勒马,万事皆有转圜的余地,倘若他们执意以自己的命换钱财,齐漾舟也不必留情。

    她扯着薛夫人的衣袖,哀泣道:“母亲……”

    “齐漾舟,你少装模作样!”

    薛二娘子最看不得齐漾舟这幅模样,气的要冲上来,撕了她梨花带雨的脸。

    “明明是个老狐狸,装什么小白兔!哥哥可不在这里,没人能被你勾引!”她举起手来,就要往齐漾舟脸上扇。

    “二娘慎言。”齐漾舟冷眼瞧她,侧身左闪过扑来的薛二娘子,借着宽大衣袖遮掩,抓住她的手腕一推一拉。薛二就栽在了地上。她脸着地摔得不轻,揉着额头泪眼婆娑地看薛夫人。

    “你父兄被贬,乃是罪臣之女。我薛家不嫌弃,仍供你养你,已是恩重如山。”薛二坐在地上怒骂,“殉葬乃是天恩。你能为我兄长殉葬,是你的福气。”

    “你们借着齐府的底蕴,还想用我家娘子的命去换名声和富贵,当真好不要脸。”丰禾将爬过来的薛二推开,护在齐漾舟身前。

    前朝因外戚专政,朝纲混乱,奸佞横行,民不聊生,乃至群雄并起,家国具亡。

    因而后人哀之且鉴之。周太祖建朝至今,帝王驾崩,除皇后外,后宫妃嫔多被殉葬。帝王为安抚族人而奖其家属,世代庇护其家族。

    名利引诱中,周朝上行下效。民间争相效仿活人殉葬,长安权贵之流,甚至以人殉数目来比较逝者权位。女子一生本就艰难,殉葬制下更是宛若牛牲。

    齐漾舟嫁给薛彻四年,也算年少相知,举案齐眉。

    可夫君战死,家人离心,薛家上下,蛇鼠一窝。他们不仅盯上了齐漾舟的嫁妆,甚至图谋用贞洁烈女的名声,借殉情之势,谋取帝王福泽荫蔽,为薛彻再换一份战功,保薛家延绵不倒。

    “母亲,您真要如此狠心?”齐漾舟跪在地上,抬头瞧这位刚失去儿子的妇人。可她从她眼中看不到一丝爱子之情,满是奸诈贪婪。

    “漾舟,彻儿他……想你了。”

    薛老夫人背对着一众仆从,只有齐漾舟看到了她眼中的阴冷。她欠身拍拍齐漾舟纤薄的肩,朝众人温和一笑,往外走去。

    “母亲!”

    “漾舟愿意陪夫君共赴,但求放我侍女们归家。”齐漾舟喊住她,眼疾手快地将藏于袖中的一沓卖身契都扔进了碳盆里。

    六月的天泛着微热,碳火倏地窜起,将薄薄的草纸吞尽。灰烬飘扬向空中,又从中挣扎出新生。

    薛夫人惊呼连连,却是抵赖不得。她心中气愤不好发作,又顾着自己的贤良名声,只得咬牙切齿的应了。

    薛夫人甩袖离开,管家便领着一群人鱼贯而入。

    “齐漾舟,我兄长死了,你可曾流过一滴泪?你父兄被贬谪,你可曾有过一句担忧。你就是个冷血的怪物,无论灌溉再多的心血进去,也不过是一颗又冷又硬的石头。真是可笑,凌哥哥他居然会喜欢你,那你便去做鬼吧。”

    薛映锦笑的癫狂,她掐住齐漾舟的脖子,狠狠道:“你就在阴曹地府里好好看着,我薛二是如何踩着你的尸体,用你替哥哥换来的爵位,你的银钱,一步步成为王妃的。”

    她痴痴笑着,仿佛已经看到了属于她的十里红妆。薛映锦拍拍手,朝老管家示意道:“看着她咽气,省的脏了我的眼。”

    少女只着素衣白服,却依旧明艳的不可方物,她向着满庭芳徜徉而去,与齐漾舟的死气沉沉,宛若隔了天堑。

    “夫人,得罪了!”老管家举着托盘。

    他的手有些颤抖,几年来他亦曾受过齐漾舟的恩惠,但人为了生计,只得听从上位者的差遣。无论少夫人能耐再大,如今薛家已房一致对外,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老管家闭上眼,没有动手,而是将物件呈到了齐漾舟面前。

    “鸩酒、白绫、匕首,倒是应有尽有。”

    齐漾舟笑的如鬼魅妖冶,她举起杯盏一饮而尽。在侍女的哭泣声中,嫣红的血自嘴角流下。

    齐漾舟靠在床帏上,闭上双眼,仿佛回到了少时随家人在幽州居住的日子。

    当年她不听母亲劝告,总跟在哥哥和表兄身后,去学堂蹭课。夫子见她灵气有趣,竟也留她旁听,只默默向父亲加收了一份学费。孩童的读书声越飘越远,齐漾舟的心口如万蚁啃噬。

    再后来父亲升迁,哥哥高中探花,齐家调任回京。父母不贪权势,只求儿女安稳度日,齐漾舟亦无意高门大户。

    赏花宴上,薛彻对她一见钟情,少年赤诚真心,又讨父母欢喜。他守着齐漾舟,当真算将心都掏了出来,甚至以军功求娶。父母的殷殷期盼,薛彻的诚心以求,终究是将她石头般的心捂化了一角。芸芸众生何能寻得轰轰烈烈两心相许,夫妻举案齐眉便已是幸事。

    如今齐漾舟后悔了。她若是不嫁,便不会被迫进退维谷。

    活下去,只要活下去,往后山野广阔,天地浩然,齐漾舟只做自己。

    管家不忍再看,他将门扇轻轻合拢,立在窗外。屋内呕血声阵阵传来,直到没了动静。

    女孩倒在血泊里,斑驳的血色在白衣上绽出朵朵红花。她的眉头紧皱,泪痕与血迹交织,走的不算轻松。

    管家悄悄摇头,高门贵族当真心如寒铁。昨日亲如同胞,今日便提剑相向。为了金银财宝,能叫亲眷反目。

    通秉自东苑传来,直叫西苑的蛇鼠乐开了花。薛夫人笑的眼尾多了道褶,连忙吩咐人将早已备好的丧仪抬了过去。

    唢呐震天,声势浩大的丧仪,自城南穿过长安街。

    欢庆胜利的人流被哀乐打断。

    薛小将军的夫人殉了情,一时间,满城烟火竟停了下来,为这对苦命鸳鸯送行。

    众人的哀戚似乎感动了上天,大雨席天幕地泼下。

    面对天公的哀默,家丁们连连骂着晦气,匆匆将棺材浅浅的埋了,便赶回去领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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